這幾天，她動不動就走神，似乎有一個無形的紅燈籠時不時吸引她的思維。昨天陪馬多克前往江濱花園參加復工儀式時，她坐在車上也發著傻。馬多克就問：「小解，又想什麼？明天招商引資工作會議上的講話稿寫得不錯，我看了，很有新意，也有力度。你覺得還有哪方面不夠滿意？」她驚醒過來，說：「第三個觀點我把握不住，想了半天，又覺得只有這樣提『窪地效應』才能把話說透。」過後，她輕噓一口氣。因為她撒了謊，自己剛才想的並不是講話稿上的問題。至於想什麼，連她自己也鬧不明白。她問，自己會想什麼呢？
下午，馬多克參加全市招商引資工作會議去了。解茹的辦公室門虛掩著。她一直坐在辦公桌前，不想做任何事情。這些日子，她時刻觀察馬多克的神情變化。跟他在一塊時，只要聽到他的手機發出收到信息的提示音，解茹的心就會猛地往上蹦一下。週三下鄉途中，馬多克剛掏出手機看信息，解茹開口便問：「杜芝香發的嗎？」馬多克奇怪地說：「你怎麼猜是她發來信息？」解茹尷尬地搖搖頭，說：「隨便問嘛。她不是喜歡跟您發信息嗎？她編段子也挺有才華。」馬多克看完信息後，才說：「不是杜芝香的。杜芝香一連發來十三條信息後，好像這人突然蒸發掉了，不再給我發信息，也沒打進一個電話來。她好像有求於我，卻突然不想再求我了。」解茹說：「她恐怕是個勢利人，用不著時就把你打進冷宮。」馬多克贊同地說：「老闆最講究現實主義。」解茹看到他沒有異樣反應，心裡才有些安穩。但這種安穩卻又往往稍縱即逝，她無法找到過去那種平靜如水的感覺。
她內心裡多次發問，一個當秘書的怎麼用領導的手機把一條信息發給一個幾乎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多喝了幾杯嗎？不是。自己那天根本沒喝酒，連杯子都沒碰。但她反覆自我暗示：自己那天一定喝了酒，不僅喝了，而且多喝了幾杯。只是這種暗示也無法讓她解脫某種犯罪感。是的，她驀然覺得自己有一種犯罪感。她也知道那天晚上，自己就是太清醒了！或者，太衝動了！不，應該是清醒中太糊塗，糊塗中太清醒了。再清醒一點，或者再糊塗一點，也許自己就不會那樣去回復那條信息。這些天來，她無法解開心中這個結。相反，她越這麼想，這心裡越亂。
這時，辦公室的門被誰敲了兩下。
過了一會兒，她懶洋洋地叫道：「進來吧。」
推門進來的是侯子。他問：「沒打擾你吧，解茹。」
解茹瞟了他一眼，說：「坐吧。我一個人無聊。史副市長不在家嗎？」
侯子把門掩上，稍作猶豫，又把門反鎖上了。解茹也沒在意。
侯子說：「老闆他開會。」
「想喝水，自己去倒。」
「不喝。也難得看到你這樣輕閒。嗯，怎麼有點無精打采呢？你應該有一個好心情。不比我侯子，老闆只讓我埋頭寫材料，其他事不像你理得很多。」
「做秘書的，知道的事越少越好，越少越不煩心。」解茹突然覺得這話說得有些欠妥，便慢條斯理地補了一句，「其實我也理得不多，一些日常服務罷了。」
「應該叫日常性服務。中間漏掉一個性字。」
「你小子，也這麼壞——」
「嘴巴壞，嘴巴有點壞。我跟你一樣，心都不壞。當然，你的嘴巴也不壞。」
「但我的手愛癢，一癢就想扁人！」
「你能寫一手好文章，又能寫一手好字，怎麼說手愛扁人？人家傳說，你是馬常務的外腦。還有人說，你像個幕後導演，馬常務在前台唱戲而已。」
解茹眼眉挑挑，反問：「我有這能耐嗎？」
「你腦子確實比我好使。很多事我不知道怎麼應付才好。解茹，這辦公室我只跟你說說心裡話。我知道，這官場上再怎麼擁擠，也找不到一個說話的人。有個老領導說過，從政幾十年，接觸的人千千萬萬，一退下來才發現沒一個朋友。還不如他老婆上街買菜結識到好幾個菜友，大家無話不談。官場不如菜市場。這幾年，我只覺得跟你能說上幾句心裡話。你該感覺到了吧。」
「我也把你當成一個能說說話、交交心的朋友。」解茹說。她當然知道，侯子根本不清楚她此時確實有許多話憋在心裡。她想傾訴，甚至要一瀉千里地傾訴。她嘴巴裡卻是這樣說：「我要是有什麼事也會想找你說說。你，是我唯一的聽眾。飯，怎麼吃也撐不死人，但話可以活活把人憋死。」
侯子說：「我想調離市政府辦公室。」
解茹仰頭問：「什麼？你說什麼——」
「我想了好久，打算這兩天找個機會跟史副市長提出，請他把我調離這裡。」
「你才混到一個副主任科員，如果不是遇上什麼公開選拔的機會，根本不可能破格使用，讓你這個副科級幹部一下子坐到副處級位子上去。」
「我決不是耍以退為進花招，想當個什麼官。我只是要求調離，回原工作單位也行。」
「這樣拜拜，怎麼說也划不來。這幾年，你幫史副市長爬格子，不知道累死多少腦細胞，苦勞功勞一大堆。聽說，過兩個月就要幫你轉正科了。周秘書長大前天吃飯還提到這事。他跟史副市長說，侯子這人綜合素質挺不錯，是個很好培養的苗子。史副市長幫你說了好幾句話。」
「在這裡我應該能茁壯成長。但我還是想調走。」
「嗯，你怎麼突然有這種想法呢？」
「不是突然想的，想了好長一段時間。有半月我沒睡過好覺。」
「史副市長挺寵你的。人家都有個印象，要說到怎麼呵護好自己的秘書，史副市長是一個史無前例的領導。」
「這點我也承認。它正是我猶豫不決的一個主要原因。史副市長當初把我從發改局調到市政府辦來，雖然源於他夫人提議，但畢竟他後來非常認可我。寧夫人對我有知遇之恩，那次她帶隊到九寨溝考察，發改局有個名額，不知道局長突然發什麼善心，竟然讓我去了。寧夫人的行李包一路由我背著。最後一天考察，她突然問我願不願到政府辦公室工作。我當時發傻說，原來您是政府辦的領導。她忍不住笑了好一陣子。人家提醒後，我才知道她是史副市長的愛人。她對我的印象就是人老實，又有點觀察能力和寫作能力。」
解茹問：「才遊覽幾天，她還能看出你有這兩種能力？」
侯子說：「我有個習慣，到哪裡去玩兒，喜歡把當時的感覺記錄下來，我身邊總帶著一個筆記本。當時坐在車上，車子搖搖晃晃，我還是拿筆在本子上寫來寫去。她發現兩三次後，就問我寫什麼。看過我的本子後，她沒有說什麼，只是笑了笑，一臉和藹。最後一天結束景區遊覽時，她突然徵求我的意見。」
解茹點點頭：「一個賢內助，還能慧眼替夫識才子。」
「我算不上才子不才子，但寧夫人眼睛很厲害。跟其他領導的夫人有所不同，除了愛穿點好看的衣服外，她平日很低調，說話平和，誰聽起來都舒服。過年過節，我從沒給他們家送過東西，大年三十那天，寧夫人倒要把我叫到她家裡，塞給我兩瓶酒兩條煙，還有一些滋補品，包括正宗的蜂蜜，這蜂蜜還是她回老家買來的，她讓我把這些東西帶給我的父母親。真的，寧夫人對我有知遇之恩，史副市長對我又有栽培之情。說實話，遇到他倆，我已經非常走運。」
「那你就不該有稀奇古怪的想法。」
「可要是不離開，我又找不出好的辦法。請調報告我早寫好了。只想聽到你一句話，我馬上把報告遞交給史副市長，再找周秘書長匯報。」侯子說道。
「聽到我一句話？什麼話？我一句話那麼重要嗎？」解茹一連串發問。
侯子只得解釋道：「別誤會。你比我有見識，比我又冷靜，想問題比我周到多了。你覺得我可以走人，那我就馬上離開這裡。」
解茹說：「哎喲，你說了半天，我還不知道你為什麼要調走的原因，倒讓我覺得你留下來會更有出息的。我問你，原因到底是什麼？為什麼要走？」
「讓我怎麼說——」
「不說就由你自己做主。」解茹覺得這話不妥，又追加一句，「就是你說了，這事還是由你做主。」
侯子沉默片刻，說：「看來也只能由我做主。寧夫人的父母親只生了寧夫人一個，那該有多好。」
「沒頭沒腦的話，我一點也聽不懂——」解茹說，但心裡已經豁然明白，他想調離史不得身邊的念頭十有八九是寧紫催生的。她早看出來了，寧紫對侯子很有好感，一直追求侯子。她幾次跟侯子開過玩笑，這年頭還有癡情女狂追男孩的。可沒想到侯子對寧紫的感情似乎不是其他人所猜測的那樣。不，也許自己此刻也猜錯了，這對初戀情人只不過鬧了一點彆扭。於是，她說：「侯子，我建議你考慮成熟後再說，報告先別急急忙忙交給史副市長。有句話說得好，千金買不到後悔藥。一份幾百字的報告會把你們的感情付諸東流，也會把你的前程葬送掉。」
想了想，侯子又抬頭看看解茹，才點點頭。
侯子離開後，解茹突然萌生一個念頭：自己怎麼不寫一份調離報告呢？自己的正科時間都滿了四年，如果鄧主觀沒有出事，自己該是水到渠成地享有副處待遇了。跟馬多克當秘書後，她這個想法又凍結了起來，新主子不可能讓她無功受賞吧。不過，現在跟馬多克服務也有那麼一段時間，這個時候自己提出調走，恐怕會有意想之中的效果。她相信，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只是不知道自己這個想法到底正不正確。她想找人說說。但找誰呢？她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一個能當自己參謀的人，連鄧主觀也不行，除非就是跟馬多克這一個人。她眉頭頓時一皺，怎麼又是馬多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歎出一口氣，把一本稿紙擺正，拿著筆在紙上寫了起來。
這時，電話鈴響了。
看了來電顯示，原來是周秘書長打來的。她連忙拿起話筒。周秘書長跟解茹說，這些日子一直忙著處理幾件上訪的事，確實沒辦法找時間請馬常務吃頓飯，剛好這兩天有點空隙，要解茹徵求馬常務的意見，如果週末馬常務不回省城，就請馬常務到市郊散散心，順便吃點什麼土菜。解茹說：「好啦，我一定把周秘書長的話轉告給馬常務。」
周秘書長提示道：「不是一個轉告，還要你多說幾句。」
「讓我怎麼說——」
「馬常務聽得進你的話。他答不答應，就看你說不說話、說什麼話。還有，我在日本留學的小姨子剛好回來了，到時候我把她也帶上。她跟馬常務學一個專業，工商管理，肯定會讓他們找到共同語言的。」
解茹笑道：「周秘想得好周到的。這人一旦有什麼共同語言，就會讓他們擁有一樣的美麗風景。」
「對對對。我這個當秘書長的，服務來服務去，一個目的就是讓領導高興，領導高興我們才高興，領導高興我們這些人才有福氣。這事就這麼說定了，拜託你了。」聽得出，周秘書長開心起來了。
解茹慢慢放下話筒，嘀咕一聲：「又是小姨子，還有共同語言。」
她搖頭晃腦了一會兒，拿起桌子上的筆，狠勁地把稿紙上所寫的「關於請求到基層鍛煉的報告」這一行字刪了兩三筆，接著撕下稿紙，揉成一團，扔進椅子旁的廢紙簍……
43
星期天，馬多克一個人開車來到翠江邊。翠江離市區有三十幾里路。他將車子停在江邊一棵柳樹下，下車後把車牌取掉，接著從尾廂裡提起一個專業攝影包。他昨天晚上想好了，今天一個人到翠江拍拍照片。很長一段時間了，他沒這麼輕鬆度個週末。昨天聽了一天讓他頭昏腦漲的匯報，只有郝妍匯報中所列舉的幾件具體措施，讓他感到近期安全生產有了一組「穩壓器」。他總覺得郝妍在這班官員中算一個最出色的「角色」。只是有人不斷告她郝妍的狀。前天又收到一封匿名告狀信，說她以權色包養情夫韓二。馬多克對她的工作和生活處境難免有一些擔心，尤其那個韓二給他的印象挺不好。他打算找郝妍談談。當看到郝妍又討了自己的歡喜，馬多克便在會上表揚了她一番。他一直覺得，能幹事的幹部才是我們最需要的幹部。能幹事的幹部，也許也就多了幾分爭議，甚至是非議很多。也正是這樣，他想找郝妍談話，但又不知道從哪裡談起。會後，他沒到會議餐上去吃，上午答應晚飯由周秘書長安排，地點就在西郊的一個農家樂小店，店小，又簡陋，但菜做得地道，馬多克吃得很輕鬆。
跟他一起出來吃飯的還有解茹和郝妍。下午快散會時，解茹已經在會場外等候著馬多克，還帶來兩份明碼電報給他看。看到郝妍跟他並肩走出會場，嘀咕著一陣子什麼，解茹就跟馬多克說，讓郝妍一併去赴宴。馬多克表示贊同。到了農家樂飯店，馬多克看到周秘書長身旁站著一個打扮入時、高挑美貌的年輕女子。介紹後，才知道這就是周秘書長的小姨子。經過一番交談，馬多克覺得這女子挺會說話的。當然，她還能喝上幾杯。每敬一杯酒，周秘書長的小姨子都會說：「多謝馬常務關心我姐夫！」「請馬常務多多關照我姐夫！」吃完飯後返回市區時，解茹說：「看來小姨子把周秘書長的心思都掏給了馬常務。」馬多克道：「周秘書長一把話題轉給他小姨子，你又把話題推回什麼安全生產上來，還讓郝妍也聊這個話題。吃飯也談工作，好像不利於身體健康。這是你解茹平常的教導。怎麼此一時彼一時呢？」解茹語塞。郝妍接過話尾，又說起安全生產上的什麼想法。馬多克說：「好啦好啦，今天開會早聽夠了，結果到了飯桌還是開會，坐到車上也照樣會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