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上浴巾出了衛生間,從沙發上拿起手機一看,是小咼打來的。她問:「小咼,還請我吃消夜?」小咼說:「我才不去吃消夜。我怕胖。這幾個月我的腰圍又長了0.9公分。」「那找我又有什麼事?想約我看你收藏的『領導頭』?」「近來沒弄到什麼領導的照片。晚上,周秘書長到處找你,讓值班室打電話,你一直沒接。周秘書長又來找我,讓我今晚無論如何都要找到你。」「秘書長有急事?對了對了,他有什麼急事都是找你小咼的。」「我說不過你,誰跟你打嘴巴仗都會輸掉。周秘書長讓你明天早點把鄧常務那間辦公室好好搞一下衛生,茶几上擺一個花籃。另外,讓你把茶葉也換一下,最好換上雲南普洱茶,龍井也行。對了對了,要緊的事我還沒說——」「新任的常務副市長馬多克同志明天上午到任,對吧。」「對對對,就這事。你知道馬常務喜歡喝什麼茶嗎?我已經知道,他愛喝普洱茶,其次就是喝龍井。解姐平常好關照我,我才把這信息告訴解姐。其他人問這事,哼,我才不理他們那麼多。解姐,這下子你又有事要做了。」「最後一班崗吧,我一定站好。馬常務明天到崗,第一件事就是選秘書。我明天移交了,也就解放啦。後天,我回鄉下看看外婆去。」解茹懶洋洋的,說了一聲拜拜便掛掉電話。
第二天,解茹早早起床,七點鐘到了辦公樓。走出電梯時,便看見周秘書長已經等候在值班室門口,他右手提著一個花籃,左腋夾起一盒茶葉。解茹上前向周秘書長問好。周秘書長馬上訴起苦:「昨晚都十點半了,突然想起要買普洱茶,跑斷腿了,才敲開一個茶店老闆的門,買到這盒普洱茶。先湊合著喝。看來馬常務上任第一天,我這個檢討還是要做的。茶葉也買不到一盒上好貨,馬常務會認為我還能幹成什麼事。過幾天到省城開會,我再弄幾盒好茶回來,也算補過吧。」解茹看得出,周秘書長臉上露出了笑容。他顯然對自己昨天的辛勞感到滿意。接著,解茹被他一二三四五交代好後,從洗手間提來一桶水,找出新拖把,開始打掃常務副市長辦公室。
一個小時後,解茹拍拍手,把常務副市長辦公室的門虛掩上,回到左斜對面的秘書科辦公室。窗下的桌子屬於解茹使用。桌上擺著一個白瓷花盆,很小,栽有一兜吊蘭。她喜歡吊蘭一年四季都如春的生機。她坐在椅子上,抬起左手,用拇指與食指輕輕捏了捏吊蘭剛剛長出來的一瓣新葉,才打開左下角抽屜,拿出一瓶旺仔牛奶,還有幾小包奶油夾心餅乾。這就是她的早餐。十分鐘後,她把這套早餐程序做完了,包括把空奶罐扔入廢紙簍裡。她看看時間,覺得周秘書長應該快要把馬多克接到辦公室,便過去把常務副市長辦公室門打開,把窗簾也拉開了。她想讓馬多克一來就看到乾淨明亮的辦公室。第一天上班,心情最重要。第一天上班心情好,會讓他感到自己在這裡工作有一個好兆頭。
解茹剛把門打開,小咼就跑過來嚷道:「解茹姐,周秘書長說馬常務到了辦公樓大門口。」
解茹下意識地整了整裙子。
解茹聽到小咼在門外問:「你、你們找誰?」
接著,她看到十幾個披麻戴孝的男男女女突然出現在門口。她一下子衝到門口,擋著這些人,大聲問道:「你們找誰?」
「我們找馬常務!」
「馬常務還沒到任,你們改天來吧。」
「他今天上午就來上班,我們要找他!」
這些人想擠進辦公室。解茹一邊用手攔著,一邊叫道:「你們幹什麼?有事到值班室去說!你們有事到值班室去說!」
「我們是『3·18』礦難死者家屬。我們找馬常務!我們要討個說法。這人死了,賠一點錢就完事了嗎?我們要見馬常務!」
「你們別進來!」
「你這小女人,走開!給我走開!你走不走開?」
「不許進來!」
「我們偏要進!」
解茹已經露出一臉哭喪:「求求你們!我求求你們!今天你們不要進這辦公室,你們今天不要進來!求求你們,請你們別這麼衝動!」
「讓開!」「讓開!」「讓開!」礦難死者家屬情緒難以控制。
解茹只得大聲喊道:「小咼,小咼,快叫保安!快叫保安!」
「別叫保安,讓他們進我的辦公室吧。」一個聲音傳了過來。這話說得很平和,但死者家屬當即停止了騷動,都回頭張望一下。接著,不由自主閃開一條通道。
解茹噓出一口氣。馬多克走過來時,她竟然不敢抬頭看一眼。
馬多克看了看死者家屬,說:「既然有事找我,那就請幾個代表進我的辦公室吧。這麼多人全擁進辦公室,沒辦法讓我好好聽你們說事。」
死者家屬唧唧喳喳一陣,選出三四名代表跟在馬多克屁股後面進了辦公室。
解茹看到周秘書長正背對著自己向小咼問什麼話。她沒想上前湊熱鬧,幾步就奔回到了秘書科。她坐到椅子上,兩眼怔怔望著吊蘭。過了好一會兒,她抬起右手用力捏著自己的額頭。這時,小咼進來了,很難受地說:「周秘書長大發脾氣了,罵我們值班室飯桶,還說解秘書怎麼連這點事都擋不了。周秘書長說,馬常務第一天上班,只能張燈結綵,怎麼能讓披麻戴孝的人來攪局?周秘書長等下肯定會找你。解茹姐,你心裡要有個準備,恐怕、恐怕……」
解茹歎道:「我知道,我注定要離開秘書科,下鄉去參加扶貧。上次曹秘書讓一份文件掉了個字,不就打入『冷宮』?唉,今天這場面也實在弄得太難堪。」
小咼有點擔心地:「解姐,我會受處分嗎?」
「聽天由命吧。」
「也只能這樣。我媽到東山庵裡為我求過簽,說我二十五歲前事事不順,平日還要少坐車子,免得遭什麼血光之災。周秘書長他知道這個事,就叫我在值班室值班,用不著坐車下鄉督察呀,調研什麼事呀,上班下班我也騎個電動單車。解姐,你說電動單車是不是車子呢?」
解茹苦苦笑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明天你該輪班休息吧,我們一起到東山庵去吧。」
小咼眨了眨眼:「平常你不信這呀。」
「我想找個老師太聊聊天。」
小咼點點頭,跟解茹約好明天上午一起去西郊的東山庵。小咼剛剛離開,解茹卻暗暗問自己:怎麼要去東山庵呢?真要小咼陪著去嗎?她想,她想得很多……
這時,小咼又跑進辦公室說:「那些礦難家屬剛離開鄧常務,啊不,馬常務的辦公室。」
解茹連忙站起身,快步來到馬多克的辦公室。還沒站到辦公桌旁邊解茹已經埋下了頭,往前移了幾步,才說:「對不起,馬常務——」
「什麼事對不起呢?」馬多克問道。
解茹答道:「就是家屬上訪事——」
「誰來上訪都很正常。他們有權來訪。這樣吧,你陪我到市第二殯儀館去一趟。這些死者家屬有一個心願,想得到政府部門的慰問。人的心情,也不是全用錢就能調劑好的。走吧,叫車子。」
馬多克想提公文包,猶豫了一下,又放回桌子上。
坐車從殯儀館返回辦公室的路上,解茹跟馬多克說:「馬常務,檢討書下午交給您。」
「檢討書?誰的檢討書?」馬多克有點奇怪。
「我的。工作失職,沒做好,讓您走馬上任第一天就招來這些人,沖了您的綵頭——」
「什麼綵頭不綵頭,將心比心吧。誰當礦難死者的家屬,都是這種心情。他們的要求也不過分,無非看重政府這份溫暖,說明心裡面還有政府嘛。」
「畢竟上班第一天——」
「從走進辦公樓的第一步開始,從這一刻起,我就該履職盡責當好常務副市長。我看出來了,你坐在車上的心情沉重得很。」
接著,馬多克補充一句:「這不是花季女孩的常態。」
解茹沒搭話。她覺得馬多克講話還算直率。
馬多克繼續說:「你是一個不錯的年輕幹部,有責任感,又有正義感。那天跟主觀同志來見我時,你幫他辯護。在調查過程中,那時還沒有定性和下結論,就已經沒多少人願意為他說幾句話。也許早一點處分他,其他人才會安下心來恢復工作狀態。明哲保身嘛,都這樣。所以你當時直截了當幫他說話,讓我印象很深刻。哦,只是有些話說過頭了一點。」
解茹說:「這人之所以長兩隻耳朵,就是為了一隻耳朵聽,一隻耳朵出。」
馬多克淺淺笑道:「這樣才不會把人憋壞。當然,你這樣說話,也是想讓我把有些你說過的話忘掉吧。」
解茹只得賠了一個笑臉。
回到辦公室,解茹幫馬多克泡好一杯普洱茶,才又走出來,眨幾下眼睛,轉身來到值班室。剛才還坐在馬多克的車上時,解茹就在想:誰走漏了馬多克上午九點鐘到辦公室的消息呢?沒得到這個消息,死者家屬絕對不可能在八點五十五分出現在辦公室門口。值班室裡,只有小咼一個人。解茹問:「小咼,馬常務今天上午九點鐘到辦公室的消息哪些人知道呢?」
「周秘書長說,馬常務不願意搞歡迎儀式,這消息只報告了市長和幾位副市長。」
解茹沉思著。
這時,周秘書長走進值班室。解茹主動說:「周秘,馬常務正式上班了,他辦公室的鎖匙交給誰好呢?」
周秘書長說:「你拿著。我正想找你說這事。剛才我徵求過馬常務的意見,雖然死者家屬來上訪,馬常務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他堅持原來的想法,讓你跟他做秘書工作。昨天晚上,他已經說了這個意思。好像他對你印象挺不錯。他過去認識你?小解呀,要珍惜這個機會。過去都是新官不用舊臣,一些新領導最不喜歡用前任留下來的秘書和司機。你要知道,這可破了秘書例規呀。」
解茹認真確認耳朵沒聽錯,自己被馬多克委以秘書一職。她鼻子有點發酸,但還是佯笑著:「謝謝周秘書長的關照!」
「噓——」周秘書長伸出一個食指晃晃,說,「做好秘書不是我這個秘書長能關照起來的。你們做好了秘書工作,倒是對我這個秘書長的最大關照。明白吧,我靠你們風光!上次,小張還有小陳,都被他們服務的副市長批評了,打他們的屁股,就是打我的臉。」
「謝謝周秘的信任!」
「我的信任度,就是看馬常務接下來對你信任如何。」
快下班時,解茹接到一個電話,說了一會兒話。剛掛掉電話,又接到姓白的女同學電話。對方說:「昨天約好了今晚再去蹦迪,換個地方,西部牛仔KTV量販中心。剛剛開業,音響挺不錯,連地板都有震動感。昨晚的同學全部去,他們都想讓你開心一下!」
「謝謝各位老同學!但不好意思,今天我不能去了。」
「有事?」
「嗯。剛才有人約我做美發護理,在『漂亮寶貝』等我。」
「高檔消費。誰請你去奢侈?」
「邱局長的夫人。」
「邱局長?哪個邱局長?」
「還有哪個邱局長?」
「噢,兩人在電梯裡,他都不認識你了,怎麼才隔一天又讓他夫人出面請你做養護?」
「奇怪吧。因為我照樣還當常務秘書,只是換了一個當常務的,前面的姓鄧,現在的姓馬,馬常務。」
「這種人的老婆相約,你怎麼也這樣爽快?」
解茹心裡暗歎,這些老同學對官方的事永遠不會鬧明白的。但自己應該去,只能像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女孩,好像從沒感覺到他們對自己有什麼變化,因為自己還得做秘書工作,還得靠他們的熱心來事半功倍地進行工作。再說,這官場的人情世故就是這樣。當然,這些話她沒說出口。她只是叮囑姓白的同學傳達對那班老同學的謝意,還說:「下次我再請大家吃海鮮,隨便點什麼,吃十二頭鮑魚也行。那些男同學總愛嚷著喝什麼功夫湯,說什麼,只要功夫深,連床板也捅穿。還有什麼屁股一擺,翻江倒海。他們該是說什麼痞話吧。」咯咯笑了起來,說:「什麼功夫不功夫,電話那頭功夫也是肉長的。」
12
馬多克到任後的第二個週末,周秘書長讓市政府辦公室聯合團市委,還有市婦聯,一起組織一場歡迎馬多克的舞會。下午,解茹被周秘書長找到辦公室,說:「今晚你把最重要的任務給我完成好,準時把馬常務帶進舞廳。」
「您跟馬常務溝通好沒有?」解茹問。
「說了。他好像很客氣。」
解茹點點頭。她知道領導客氣就是一種同意方式。當然這種方式還會留給領導深思熟慮和進退自如的餘地。這也讓解茹想到,馬多克是一個很成熟,也可以叫很老到的領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