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書記你想,現在是凌晨兩點多了,司機們都在熟睡之中,明天他們還要開遠路,半夜吵醒他們我有些不忍。再說你知道嗎,二百多個司機都是市裡從各單位抽來支援我們的,現在全部住在離這兒十幾里的縣城招待所,何況我們也不知道哪些司機的車是停在河灘上的哪些不是停在河灘上,這要是一折騰可不就到天明了!」
王鎮長說的全是實情。吳愛軍無奈地歎了一聲,說:「那就要看我們幾個人的命大不大了。」
女書記的最後這句話比什麼都重。王鎮長他們不敢怠慢,分組派人到香溪河邊巡視觀察水情……
「鎮長,不好了!雨下大了!」有人前來報告。
王鎮長的心「噌」地跟著立即提了起來:「快到河邊去!」
剛出門,便可聽得河灘上已經有喧喧嚷嚷的人聲,轉眼這喧嚷聲越來越大。見鬼了!王鎮長再用手電照了一下河水,發現一小時之前還是那麼溫情平和的水,此刻卻浪濤滾滾……
「發大水啦!發大水啦——」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立即整個河灘上喧騰起來,男人們吼,女人們叫,孩子們哭,總之亂成一團。
要出大事啦!王鎮長的第一個反應便是這。他想喊,大聲地喊,嗓子眼兒裡卻像塞著什麼東西似的,怎麼也出不了聲。頃刻間,他眼裡的兩行淚水像決堤似的,默然淌下……28歲,太年輕的鎮長!他沒有經歷過如此大的突發事件……
「搶車!先把車搶出河灘!」他呆呆地看著亂成一片的河灘,突然嗓子有了聲音,「搶車!那是移民的財產,是他們的生命,是比生命還要重要的東西啊!」
在王鎮長的提醒下,幹部和移民們紛紛跳進已經洶湧的河中,投入搶車的戰鬥。
「不行啊鎮長,車門都鎖了——開不開哪!」
「媽的,司機們都到哪兒去了?都上哪兒去了呀!」移民們眼看自己家的東西要被無情的河水沖走,又急又惱,有人乾脆操起大鐵棍砸起車門。
「砸!就這麼砸!會開車的就把車迅速開到安全地帶,不會開車的,請大家馬上撤回到岸上。鄉親們哪,千萬要注意安全,車上的東西能搶的就搶,搶不到的就不要管它!我以鎮長的名義向你們保證:政府一定會賠償你們的,一分錢不會少大伙呀!你們得千萬注意安全啊!」風雨中,王鎮長站在湍急的河水中撕破嗓門高喊著、指揮著……
那是一場混戰,那是一場惡戰,那是一場令香溪鎮移民們無法忘懷的離別故土時的生死考驗!
移民李兆海家的東西裝了兩整車,看到滾滾而來的河水時,他發瘋似的衝到河中央……身後,他的妻子孩子哭喊著寧要車上的東西,也不要命了。在這緊急關頭,幹部們立即跳入水中,先將他妻子和孩子拉上岸,然後抱住李兆海往岸上拖。誰知李兆海死死拉住車門就是不放手。
「你們給我滾!沒有了東西,我還移什麼民啊!滾,你們讓我跟車子一起讓水沖走算啦!嗚嗚……」泥水中的李兆海像頭垂死的雄獅,號啕大哭起來,那哭聲震撼著河邊岸頭,引來更大更多的哭喊聲……
「海子,你這是熊啥勁嘛?鎮長縣長都說了,政府賠你全部的損失!快上岸吧!快快!」幹部們拚命扯他走,但就是扯不動。
「我不走!死也不走啊!嗚嗚……」
「狗日的,看你走不走!」幹部老葉掄起大巴掌,結結實實地打在了李兆海的臉上。
李兆海一愣,雙手無力地垂脫下來。幹部們趁機不管三七二十一將他拖回岸頭。
王鎮長見此總算落下了心上的石頭,身子骨兒則像抽掉了筋似的癱倒在地。頃刻,他看到大水已經開始吞沒那些沒有來得及搶上岸的車子,所發出的聲音似虎嘯狼嚎,駭人魂魄,地動山搖……
香溪移民在臨別家園時經歷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浩劫,有人說這是上天想留住自己的兒女,有人說是昭君想念自己的故里親人和姐妹們而顯的靈,有人則說香溪河人之所以出峽後都能成為千古傳頌的偉人,就因為他們總會經歷比別人更嚴酷的離別家園的考驗。
女書記吳愛軍則痛悔地說,那是她工作的失誤和移車念頭不堅定所致。
可鄉親們說,這種事誰也不會料得到的。大家都在香溪河生活了那麼多年,要說,就說是香溪河想留我們大伙在美麗的故鄉多呆一會兒,跟昭君女多敘一會兒離別之情……
雨過天晴時,浩浩蕩蕩的移民車隊真的要離開香溪河了。吳愛軍還是想著一件事:「姐妹們,兄弟們,大伯大嬸們,咱是昭君故鄉的人。現在我們要出遠門了,大家千萬別忘了把我們的姑娘們孩子們打扮得漂漂亮亮呀!男人們把車子擦乾淨,女人們把自己的臉面化化妝!因為我們是香溪人,是昭君故里的人,就是當移民,也是像模像樣的!」
「對對,我們是香溪人!是昭君的姐妹兄弟!一定要像模像樣地出峽江!」
浩劫後的香溪邊又恢復了陣陣歡快的笑聲。這時,歡送的鑼鼓聲響起,女書記吳愛軍和鎮上縣上的幹部們一個一個、一戶一戶、一車一車地跟移民們告別,那親切的道別、深切的叮嚀和鬆不開的擁抱……走的和留下的男人女人們,無不是在揮灑的淚水中惜惜相擁相別。有人說,那一天香溪河裡的「桃花魚」特別特別的多,連成片,連成河……
城市舉遷烽火
如果不深入三峽庫區,就不會知道真正的移民工作重點在哪兒。到了庫區走一走,才知道移民的最大戰役是在那些城鎮的搬遷過程中。
據統計,三峽水庫淹沒線以下的縣(市)城13個,建制鎮或者場鎮114個。湖北的秭歸、巴東和興山縣城;重慶的巫山、奉節、萬縣、開縣、豐都和雲陽縣城基本全淹,還有涪陵、忠縣和長壽縣城大部分淹沒,這就是說,以上縣(市)城內的居民都是移民對象。過去的街道、碼頭、工礦企業、商店、學校和醫院等一切城市基礎設施將隨之搬遷。
沒有比這更波瀾壯闊、更激動人心的大搬遷了!我三下三峽,親眼目睹了庫區城市的建設與搬遷過程,那種場面只有身臨其境,才會有情不自禁的衝動。
那一天與素有「中國詩城」之稱的奉節縣陳縣長見面,正好是他剛剛從舊縣城趕回來的路上。陳縣長顧不得拍一拍身上的灰塵,頗為興奮地指著身後如長龍般的車隊對我說:「每天我們要派出200輛的大卡車,從舊縣城向新縣城搬遷。這已經搬遷了三個月!估計還得用個把月,才能把舊縣城的人和物全部搬遷到新城。」
三四個月!每天200輛大卡車!你見過這樣的大搬遷?這不是一場波瀾壯闊、激動人心的戰爭又是什麼呢?
陳縣長還告訴我一個數據:「在過去的三年多時間裡,由於新縣城正在建設之中,居民們大部分仍住在舊城,學校先搬遷到了新縣城,每天從老縣城接孩子們到新縣城上課的車輛就有50輛之多!」
我不敢相信在這樣一個小小的縣城,一個江邊的小縣城,一個在山體巖壁上盤旋著的公路上,每天要進行如此規模的如此長久的大搬遷,該是一種什麼樣的大戰役?而作為戰役指揮者的陳縣長他們所要付出的心血和代價又是怎樣的呢?
無法想像,也不敢想像。我知道即使在北京這樣有寬闊馬路、一流交通設施的大城市,每一次幾十輛的車隊要通過長安街時,指揮者的心也總是吊在嗓子眼兒——惟恐出一絲差錯。
三峽移民的十幾個城市,114個鎮(場),在幾年中天天進行著這樣的大搬遷!你我去那種地方當一回縣長市長鎮長試一試,敢嗎?
三峽移民戰鬥中,我們的各級領導與幹部們,押上的是自己的政治前途和身家性命。
然而,這僅僅是表象。
在三峽庫區,幾乎所有被淹的城鎮,都是歷史名城名鎮,也就是說都是老祖宗們傳下的寶貝疙瘩。怎麼個搬?怎麼個建?一句話:動一動,都是非同小可!
城市的遷移,決定著三峽庫區的未來。每一個方案,每一個部署,都將影響子孫萬代。
科學的決策更顯得至高無上。
湖北秭歸的秭歸縣歷史悠久,商朝為歸國所在地,周朝為夔子國,戰國後期稱歸鄉,距今已3200餘年歷史,先後7次遷城。秭歸老縣城歸州將全部被淹,需易地遷建。舊縣城太小,站在屈原寺的大廟高處望去,就像臨江戲水的一個腳指頭。整個舊城就那麼兩條街,最寬處不足7米,縣長書記進縣委大院從不敢放心大膽地坐著車子進去,因為只要對面有個人騎輛三輪車便可堵死道路。老縣城沒有一個交通警,更沒有一盞紅綠燈——事實上這些都根本用不著。3萬來人,擠在不足1平方公里面積的這麼一塊小斜坡上。用秭歸移民辦公室主任王海群的話說,是「晚上睡覺都不敢痛痛快快放個屁,怕吵醒隔壁鄰居」。這位湖北大學行政管理專業畢業的公務員告訴我,老縣城不但沒有交通警,沒有紅綠燈,就連一所公共廁所都沒有。「我們這裡的幹部群眾最平等——沒有坑位,你縣長書記照樣等著忍著;有了坑位,你官大官小也照樣平起平坐不是?」
可是今天我到秭歸新縣城所看到的,則完全是另一番景象。那景象讓我感覺似乎連現在的北京市在許多方面都比不上秭歸縣城——可以說我對三峽庫區的那些搬遷的新城鎮都是這種感覺,因為在那裡你看不到一所破舊的房子。這是包括北京上海廣州甚至是深圳都不可能做到的,三峽庫區的搬遷城鎮卻都做到了——他們居住在全新的漂亮的整齊的現代化的街道和社區內……
有句話叫:吃盡苦中苦,才有甜上甜。三峽搬遷城鎮的人民享受著這份苦與樂。
他們在移民和搬遷中用智慧和奮鬥創造著歷史的新奇跡。
秭歸縣是三峽水庫「首淹之縣」,老縣城屬於全淹地。於是在三峽工程建設即將上馬之際,有人傳言說,既然歸州全淹了,乾脆將秭歸一分為三,徹底抹了算了。「一分為三」是指將秭歸分給臨近的巴東、興山和宜昌縣。
「誰想當『秭歸末代縣長』,誰就來接班,反正我不幹!」時任秭歸縣長的汪元良憤怒地批駁謠言。
秭歸是屈原的故鄉,單單這一條在中國的行政版圖上也不能沒有它。縣一級行政區劃的決定權在北京的國家最高權力機構,不是誰說說就能做得到的。秭歸人因此開始努力爭取尋找走出大山發展的機會和可能。
他們把新縣城的城址選擇在離三峽大壩最近的地方。俗話說,依山吃山,傍水吃水。三峽大壩世界矚目,如把縣城建在大壩最近的地方就能迅速使縣城與現代化接軌。
不行。管理長江包括三峽在內的實權機構——「長江委」否定了秭歸人的夢想——三峽大壩7公里之內不得有城鎮出現。
秭歸人挨了一悶棍後仍不死心,而且有了更大的設想。他們在三峽大壩的下游看中了一塊叫做高家沖的地方,不過那地方不屬秭歸,是宜昌縣的。「沒關係,試試唄!」秭歸幾位領導找到直管宜昌縣的宜昌地委書記。
書記一聽,笑了。然後搖搖頭,說:「把自己的地種好,別總想打別人的算盤。」
秭歸人好不懊喪。
那一年,國務委員陳俊生正好到秭歸視察。
「有什麼要求和想法,可以說來聽聽。」臨走時,身兼國務院秘書長的陳俊生問汪元良。
汪元良一急,眼淚都快跟著出來了:「首長,我們秭歸人民不怕為三峽作出多大的犧牲,就是擔心沒有一個好的縣城城址供我們選擇和決定啊!」
「別急,從頭到尾慢慢講來我聽聽。」陳俊生安慰道。
汪元良便一五一十地作了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