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有人把她的名字寫在我的採訪本時,我不由暗暗發笑:現在作秀的人真多,她連名字都起了個「作秀」。不過,待見到她本人時我不由肅然起敬:是我誤解了她,因為像她這樣的人不可能在生活中作秀——她今年已經95歲高齡了!她起此名字時人們興許還不知道「作秀」為何意。
一個生活了將近一個世紀的中國農民,她不可能想到自己還需要作什麼秀。然而她的名字似乎又天生給了她作秀的機會。
王作秀老人是中堡島人,一個住在長江江心的老人,一個住在三峽大壩壩心的老人,一個與三峽大壩情系近百年的老人。這「三個一」足以使她成為偉大的三峽工程史詩上閃耀特殊光芒的人物——雖然在本文之前她可能從未被史學家們寫過一筆,但無論如何人們不應忘卻這樣一位可敬的人物。
三峽夢想和三峽建設的每一個歷史階段都可以寫入史詩篇章,但我們惟獨不能忘卻像王作秀這樣的普通人。儘管我知道她不可能成為未來「三峽工程史」上的人物。
王作秀居住的中堡島在三峽一帶非常有名,是現在三峽大壩修建的中心,也是長江流經宜昌地段那個叫三斗坪地方的江心之島。所謂江心之島,其實是泥沙等物被江水裹挾然後又被江水撒下形成的一片沙洲而已。日久天長,那沙洲上長出了綠樹花蕾,飄逸起稻香谷味,附近的人慢慢在那上面搭棚建房。久而久之,江心島便成了一個有名有姓的地方。王作秀居住的那個島就叫中堡島——大江中如堡壘般永不毀滅的小島。
不毀滅並不等於不被江水淹沒。據王作秀老人回憶,她12歲那年作為吳家的童養媳上島後,曾4次因大水搬出過小島,時間最長的一次是9個月沒敢回過江心小島。「那水啊大得漫過了咱家的屋簷,大水沖來時那草棚棚像一片竹葉兒飄得無影無蹤……」老人講這話時用雙手拍打著雙膝,像在講述一個童話,已經沒有了痛苦。
作為大江之中的江心小島主人,王作秀注定了伴隨三峽工程的時起時伏而成為一個特殊人物。老人還能記得當初她上小島時的情景,因為她家窮,窮得連一身掩體的衣服都置不起。12歲時父親把她帶到江邊,說你就上江吧。小作秀當時嚇得直哭,說爹你養不活我我不怪你,可爹你不能把我扔進大江餵魚呀!
老爹一聲長歎。說你傻,爹再狠心也不能將自己的閨女活活扔進大江裡嘛,你看看,那大江中央不是有一塊突出水面的地方!對囉,再往前看——那兒不是有一個小棚棚,那是一戶人家,你就到那家去。
小作秀抬起眼睛,掠過像抽刀似的急流向江中望去,只見大江之中的小船猶如竹葉兒,在驚濤駭浪中時隱時現。「爹爹,那……那兒能呆得住嗎?我怕……」
「怕啥?江水淹不到你腦脖子的,最多也就是淹到腳脖子吧。」父親甕聲甕氣地說,卻不敢多看女兒一眼。
小作秀哭天喊地也沒有挽回父親的「狠心」。「淹到腳脖子我也怕啊……」
王作秀說那天她怎麼上島的根本沒有記清,她說她下船和上船都是伏在父親的懷裡哭得死去活來連頭都沒敢抬一下。
那一年是1919年。小作秀不可能知道中國此時有一個偉大的人物,正夢想著在她所居住的江心之島興建一個特別大的水壩。此人便是孫中山,20世紀初的中國國父。
國父暢想在長江三峽上築一座「閘堰」時,並不知道未來三峽大壩歷經近百年夢想中有一位中國農家婦女竟然與他的偉大設想結下了一生的不解之緣。
小作秀上島後,吳家自然很高興,因為12歲的小媳婦雖然還不能擔起家裡重活,但做個飯、收拾收拾魚蝦什麼的還行,再說她也沒能耐逃出小島呀!
哭也沒有用。小作秀頭三年連家門都不敢出,她倒是想家,也想站在江邊看看能不能望到對岸自己的老家。可她不敢,因為一出家門她就彷彿感到整個小島都在大江那呼嘯的湍急水浪中搖晃,隨時可能沉至江底……
王作秀在無奈的恐懼中度過了4年,當她還並不太懂事時,她身體裡多了塊「肉」。可那時的江心之島並不能滋養過多的生命,王作秀生下的第一個小生命夭折了。王作秀哭得死去活來。吳家按照島上的遺風給沒有氣息的小生命包上一塊白布,隨即棄入江中……
島上的王作秀和吳家人並不知道此時江岸正好有兩個穿長衫的讀書人路過,其中一位高個子指著飄蕩在江水中的白布包,驚詫地叫了一聲:「先生你看,那是不是江魚躍起來了?」
被稱作先生的人踮了踮腳,向江中一望,又放下腳跟,坐在岸邊的一塊石頭上長吁短歎:「那不是魚,是死人……」
「是……死人啊?」學生緊張地別過頭。然後喃喃地:「這長江真可怕……」
「是啊,長江不治,中國就沒有希望。」先生說。
到底是誰最先對中國三峽工程作出過貢獻,過去人們以為僅有一個美國人,他叫薩凡奇。其實在這位美國人之前,中國的地質學家就已經做過許多貢獻。這裡說到的兩位穿長衫的人就是李四光及他的學生趙亞曾。這一年身在江心之島的王作秀沒有能與李四光師生見面。倒是李四光與學生走完三峽後寫出的《長江峽東地質及峽之歷史》中,首次將王作秀居住的「中堡島」繪製在自己的論文插圖中,並從此聞名於世。
這之後的10年裡,王作秀漸漸適應江心小島的生活,身邊也添了健康活潑的兒子和女兒。但這10年裡她卻不曾見過有人在江岸頭或是江心島上來觸摸那湍急的江水與沉睡的禿巖。打魚為生和操持家務是王作秀全部的生活內容。
1932年冬至次年春,江心島來了一批外鄉人,這使得王作秀成為中堡島第一個與外界有聯繫的村婦。
江心小島的人說,他們是國民政府的長江上游水力發電勘測隊。王作秀至今記得那領隊的人姓惲,還有—個長著大鼻子的洋人。洋人盡會嘰裡咕嚕地說些聽不懂的話。有一次晚飯後,那洋人看著夕陽下坐在江邊解衣給孩兒餵奶的王作秀,突然哇哇哇地在她身邊又蹦又跳,然後舉起一個什麼玩意就「卡嚓卡嚓」起來。王作秀不知何物,嚇得趕緊一邊護住孩子,一邊隨手拾起泥塊朝那洋人扔去。有一塊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那個會「卡嚓」的怪物上。那洋人一驚,怪物掉進了江中,一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看你耍啥子西洋鏡嘛!」王作秀嘴上正嘀咕著,那個姓惲的中國人過來悄悄告訴她:「快回家吧,你闖禍了。那洋人的照相機值20塊大洋哩!」
天,20塊大洋!王作秀嚇得幾天不敢出門,生怕那洋人找上門將她家的那個草棚棚扒了。後來洋人沒來,倒是那姓惲的先生來過,說阿嫂,我們一回生二回熟,以後我和其他的人還會來中堡島的,到時還想喝口你的茶,你可別怠慢啊!
王作秀那時知道他們是來看長江水的,想在她家這個地方建啥水利工程,就是用長江的水發電唄。王作秀可能是三峽一帶居民中最早知道三峽水利工程的普通百姓了,當然她不知道他們搞出了第一份將三峽工程由夢想變成現實的藍圖。
「匡!」這份雖然粗糙但卻貨真價實的「國產」三峽工程設計方案,後來被鎖在了國民政府交通部的鐵櫃裡,躺了長長的10年。這首先要怪日本侵略者,其次要怪一心搞內戰的蔣介石。
王作秀白白等了10年,同時又讓她消停了10年,因為她害怕那被她砸掉照相機的洋人找上門來。
王作秀在江心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漸漸忘了外鄉人到島上來的事。不過就在她已經忘卻外鄉人和洋人是什麼模樣時,1944年夏秋之交的一天,王作秀正在江邊菜地拾掇,一大隊人馬從大江岸頭乘船分3次登上她的中堡島。他們有的拿著長棒(測量尺)和籬笆桿(三角架),還有幾個持著槍哩!
壞了,他們是來抓我的呀!王作秀一看大驚,因為她又看到了那個洋人!她驚恐萬狀地奔回家。
「哈哈哈,大嫂呀,你不用怕。他不是上次來的那位史篤培先生,這位先生叫薩凡奇,大名鼎鼎的薩凡奇博士是位最最善良的美國人,是美國墾務局的總工程師。被你砸掉照相機的史篤培先生已經回美國教書去子,不會再來了。」
王作秀回頭一看,好不驚喜,她見到了熟人,原來是姓惲的先生呀!
「那……那個洋人為啥還要我『死要賠』呀?」王作秀不解地問。
「哈哈,哈哈哈……」在場的人都笑得前仰後合。
「不是死要賠,是史篤培。不不不,跟你大嫂說不清,說不清……」姓惲的他們又朝那個「薩凡奇」嘰裡咕嚕了一通。
穿著考究的薩凡奇面帶笑容地走過來,向王作秀伸出雙手,說:「我們美國人是很友好的。來,我們一起跳個舞吧。」說著就要挽過王作秀的纖腰。
王作秀不知這笑瞇瞇的洋人要幹啥,連跌帶逃地躲進了自己的小茅棚內。她身後是一陣更高的笑聲。
他們好像不是壞人。王作秀伸長脖子透過門縫往外面望了望,不由得羞愧地笑起來。在之後的那段日子裡,長久孤獨地生活在江心小島上的王作秀每天為這些外鄉人和洋人們燒茶做飯,漸漸也就混熟了。更讓她敬佩的是那個長一臉鬍子的洋人薩凡奇,雖然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可從那些如癡如醉的中國先生們的神情上,王作秀覺出這洋人有與眾不同之處。
有一天王作秀伺候薩凡奇他們吃晚飯,這些人一邊喝著酒,一邊啃著她給做的烤魚塊,越談越興奮。那薩凡奇站在她家的小木桌旁,神采飛揚地「嘰裡咕嚕」了好一陣,在場的中國人聽後一個勁地為他鼓掌。王作秀也被感染了,她悄悄問一個年輕中國先生,說那洋人到底在說啥子好聽的話你們那麼起勁兒給他鼓掌。
那年輕人很有耐心地對王作秀說:「大嫂,薩凡奇先生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水利專家,他說他到三峽來看到了世界上最偉大的大江,看到了世界上最偉大的三峽。將來三峽大壩要建在你們這兒,正恰在中國的心臟位置,是上帝賜給我們中國人的福分!他說他現在60多歲了,如果上帝給他時間,讓他能親眼看到三峽工程變為現實,那麼他死後就埋在這中堡島上,讓他的靈魂伴著三峽工程永遠復活!」
王作秀心想,這洋人對中堡島還真有感情呀!
「以前也有人說要在這兒修啥子大壩,到底修大壩幹啥子用呀?」王作秀問。
「發電,讓我們中國人都用上亮堂堂的電。那時候大嫂你家就不用煤油點燈了,只要通一根線,夜裡就像白天一樣了,你做飯也不用柴火……」
「不用柴火?」王作秀弄不明白,像在聽神話鬼話,「那——大壩要修多大多高?」
「把長江攔腰切斷,再修一百層樓那麼高的壩。」
「啥子叫樓?」
「樓你都不知道呀?就是——就是疊起來的房子。」
「那疊起來的一百層房子有多高呀?」
「就像你家一百座房子疊起來那麼高。」
「啊,要修這麼高的壩呀?!」王作秀驚得目瞪口呆,「那……那我們住哪兒呀?」
「嘻嘻,你大嫂就住在一百座房子高的大壩頂尖尖上唄!」
年輕先生的一句玩笑話,讓王作秀當真了一輩子。
從那個洋人薩凡奇來後,王作秀所在的中堡島就開始熱鬧起來。不說那鶴髮童顏的薩凡奇第二年又來到她家,就是中國自己的這個勘測隊那個調查組也隔三差五地來江心小島。每來一批人都要到王作秀家坐一坐,吃一頓由她做的「三峽飯」——這名兒是那個人稱「老三峽」的地質師姜達權給起的。那一次,姜達權陪著薩凡奇推薦給三峽工程當總工程師的柯登博士到王作秀家吃飯,柯登博士覺得女主人的飯做得特別香,便好奇地問這是什麼飯,姜達權隨口說了個「三峽飯」,誰知美國洋博士從此張口就要吃「三峽飯」。
其實王作秀的「三峽飯」無非是些農家菜加幾樣長江魚蝦拌在一起上桌的東西而已。
三峽風光好,削壁山峰高;
急流浪濤凶,白帆點點飄。
西陵峽中險,削壁一線天;
焉知懸崖上,裊裊起炊煙。
山上有草針,刺入肌膚;
其名曰「王八」,佈陣心何苦。
勘測隊裡有個叫陳夢熊的年輕人,野外歸宿時經常獨自躲在王作秀家的後棚裡搖頭晃腦,吟詩作詞,而且時不時還拿出幾首請阿嫂「賜教」,樂得王作秀幾次燒糊了「三峽飯」。
「香,太香了,這才叫江心野味餐!」小詩人則一味誇王作秀這些難得出差錯的飯菜。
那會兒山外面蔣介石挑起的內戰正打得你死我活,大江腹地的中堡島則格外寧靜。王作秀的小天地似乎並沒有因為外面炮聲的轟轟隆隆而慌神亂陣。但也有一點變化,王作秀覺得這些勘測隊員們給她的飯錢越來越少,有時甚至光吃不給。這讓她沒法再支撐下去了。有一次她板著臉找到那個給她起「三峽飯」名的小個子薑達權,說我又不是有錢人家,你們怎麼只管吃不給錢呀?姜達權見王作秀到他那兒討飯錢,臉一下紅到脖子根,話都說結巴了:「嫂……嫂子,我們……實在有幾……幾個月沒接上餉了。真不好意思。日他個蔣介石的娘,他光知道打……打共產黨,就不知道咱們辛辛苦苦為國家在搞實業興國……」
活脫脫一大群男人被弄得這樣狼狽,王作秀也就不再為難他們了:「反正是熟人了,有言在先,咱島上有啥子,我就做啥子給你們吃。」
「行行,就是啥子也沒的吃,我們能吃上大嫂的手藝也會開心得很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