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54章 除夕 (2)
    放下電話,我突然感到若有所失。接著,我明白了,我已在這所迷人的莊園裡耽擱了太多時間,失去了太多自我。是的,湯姆森太太出院的那天,將是我遞交辭呈的時刻。

    書房明亮的吊燈,照亮了窗外靜靜飄落的雪花。高大的雲杉,影影綽綽。莊園似童話裡的冬天,撲朔迷離,充滿虛幻。

    林中跑出一隻毛色火紅的狐狸,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串小巧玲瓏的足跡。火狐輕捷地跳上噴水池邊的大理石圍欄,定睛朝窗內的人影細看。

    我們長久地對視無言,默默相伴,一起度過莊園靜謐的夜晚。

    掛鐘打破沉寂,敲響了午夜十二點。我把壁爐中的松木點燃,斜倚在沙發上,微微合上眼。

    木柴劈啪作響,彷彿遙遠的故國慶祝新年的爆竹聲。火苗溫柔地跳躍著,將我的思緒帶回故鄉的老屋。

    04

    八十年代中期,我在出國前夕,最後一次去古城探望外婆。

    雖然二十多年未曾親近故鄉的山水,那裡的一草一木卻早已深植於我的血肉中,常在午夜夢迴時,輕輕叩擊我脆弱的心扉。

    那裡的老屋燃起過外婆烹調美味的爐火,那裡的池塘曾蕩漾著母親吟詩作詞的碧波,那裡生長過琴姨栽種的蘭草,那裡殘存著棠舅敲棋的石桌。那裡遺留著我童稚的目光,追隨孤雁從長天飛過。

    當我再次踏上老街坑坑窪窪的青石板,我情不自禁一陣顫慄,哀歎歲月的蹉跎。時光似乎被高高的秦嶺牽住了足踝,遲遲不肯邁過腳下肥沃的土地、奔流的江河。

    古漢台角樓上生銹的銅鈴在風中叮噹鳴響,我彷彿看見了駐足高台上的少女,在落霞中苦苦等待江邊出現的風帆,在秋雨中翹首期盼永遠不再飛回的白鶴。

    老街兩旁,依然排列著高高低低、陳舊晦暗的鋪面。油糕作坊裡,啪噠啪噠,繼續迴盪著原始單調、重複了幾百上千年的敲打。我探頭張望,灶火旁,已不見了當年那位拉風箱的小姑娘。

    在街角那間醬菜店罈罈罐罐的陰影裡,端坐著骨瘦如柴的前****少校,那位曾經深愛過母親的表哥。他垂垂老矣,但舉止依然儒雅,昏花的目光中凝結著亙古不變的執著。

    我耳畔迴響起母親冷靜的聲音:真愛,是走到天涯海角也會互相守望的。政治運動,只不過為人提供了一個分手的契機罷了。

    我越來越懷疑,激勵母親以飛蛾撲火般的狂熱投入對事業和成功追求的,是否是愛情?那場撲朔迷離、虛無縹緲、沒有答案的純潔的戀情?

    我的疑問,在一個寂靜無人的春夜裡,似乎找到了解答。那天晚上,爸爸媽媽一起外出看望老朋友。弟弟妹妹都是研究生,住在學校。我獨自一人在家,翻閱著書櫃裡媽媽收藏的新書。

    猛然間,一本封面上印著瀟灑的繁體字書法的精裝書《寫給信仰的追尋者》落入了我的眼簾。書,是七十年代初在香港出版的。作者,是一位身居高位、德高望重的華人牧師,長居海外。

    我翻開書的扉頁,發現裡面的「代序」,竟然是一首長詩。

    我看見了你在人背後的淚滴,

    我聽見了你壓在心底的歎息。

    在這似乎是空虛的世界裡,

    你不願欺騙自己,

    誠實地尋覓著生活的意義。

    你固執地渴望著,

    有那麼一天,

    你將打開心靈的窗子,

    在真理中狂喜地呼吸。

    然而你那顆尋覓的心,

    卻因找不到道路而呻吟,

    永遠在尋覓,

    卻永遠是茫茫無津……

    你是否知曉,

    在這古老的道路上,

    傳說著一個永遠的新奇?

    它是用愛所編織,

    播散著溫暖與馨香的氣息。

    它放逐了恐懼,

    滋潤著心靈的淒楚。

    它是清晨的甘露,

    使枯萎的靈魂復甦。

    這,就是愛與恩典的道路,

    來吧!讓我們攜手同行!

    我看見了你狂喜的眼睛,

    我看見了你因興奮而起伏的胸,

    你找到了你孜孜以求的,

    你的彷徨與憂鬱已飛逝無蹤……

    我默默地朗讀著這首長詩,意識到這也許是漂洋過海、幾經輾轉才來到母親身邊的她等待了千年的呼喚。

    愛與信,何以分得清其間的界限?愛,若不可得,信,便是最好的替代物。

    愛也罷,信也罷,生命如此脆弱,若非有所依托,豈能支撐著我們熬過歲月的征程?

    已經八十六歲的外婆,仍然恪守著每逢初一、十五的食素敬佛,連我從京城帶給她的牛奶糖,也一口不沾。她的心靈,是否因此而滿足、平靜?

    我羨慕母親,也羨慕外婆。我的青春,是一片荒蕪的原野,未曾開放過一朵小花,也未曾誕生過魂牽夢縈的思念。也算幸運,我仍然擁有年輕的生命,將有足夠的時間去探求,尋找。

    我們的生活,有了更多更廣的選擇。就在不久前,我面帶微笑,然而鄭重其事地推開了遞到我手中的一張表格:「我的身上,尚存許多缺點,理應經受更長久的考驗。」

    我委婉的托辭,令對方錯愕。我的真誠,一如既往,被理解為傻。

    由於事先來不及徵求母親的意見,我曾擔憂會受到她的責備。令人欣慰的是,母親對我的選擇,保持了緘默,只是從她茫然的目光裡,我再次感受到此生與她常伴的惶惑。

    05

    外婆的老屋年久失修。雕花門窗上的圖案支離破碎,模糊難辨。正房裡的地板可怕地歪斜著,傾向後牆。後牆岌岌可危,僅靠幾根粗大的圓木從外面強撐著,似乎每時每刻都會轟然倒下。二樓的樓板上,堆積著一隻隻塵封的箱籠,房樑上,傳來老鼠啃噬紙片的窸窣聲。

    後園昔日的風光,而今已蕩然無存。花木、池塘、老井、石桌,了無蹤跡,代之而起的是幾排新蓋的紅磚房。默默地走過每一戶垂著印花門簾的門口,電視機正放大音量,播送著高亢震耳、撕心裂肺的秦腔。

    接風宴上擺滿了佳餚。我把各種可口食物一一夾到外婆碗中。外婆雖已失明,卻彷彿洞察一切。

    「孩子,你自己好好吃吧,不用擔心我吃不著。外婆這輩子,什麼都嘗過了。」她喃喃地安慰我。

    臨行前夜,我陪伴著外婆,坐在寬闊的廊簷下,透過夾竹桃婆娑的枝葉,欣賞滿院花影月色。

    「那年秋天,我帶著你住在西安,和你琴姨全家一起生活。」外婆忽然提起了陳年往事,「有一天,虞誠突然出現在門前。他站在院子裡,就是不肯進屋。他走後,我才知道,他是來打聽,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是不是剝削壓迫過窮人……唉,我這輩子,做事都對得起人哪,上有神明……這件事,你別告訴你媽,免得她傷心……」

    「我把你送到北京去時,不知道你媽當時那麼為難……沒有人對我說起過。你媽生氣了,要把你送人。我說她,你怎麼那麼沒志氣呢,再難,也要咬牙挺著,自己把孩子帶大……」

    月光被一片雲兒遮住了,四下裡忽然變暗。我抱緊裸露的雙臂,感到夜色漸涼。

    大門洞處響起了拉雜的腳步聲。隔壁的老焦夫婦串門歸來,也搬了竹椅來院中乘涼,搖著蒲扇,陪我們天南海北地閒扯。

    「平,你到國外去,學啥子麼?」老焦眨著一對又紅又爛的小眼,頻頻打著酒嗝。他年逾七十,牙齒已快掉光,瘦成人干了,手中卻仍捏著那只永不離身的白瓷細頸的酒瓶。

    「歷史。」

    「歷史是啥子麼?」

    「歷史……就是過去發生的,值得人們記住的事情。」

    「那有啥子學的嘛!那些老年間的故事,我知道得可多喲!」

    外婆忽然開了口:「老焦年輕時,走南闖北,見多識廣。」

    老焦似乎受到鼓勵,又咂了一口酒,扯著喉嚨繼續炫耀:「我那時在軍隊裡當兵嘛,還做過班副哩,哪裡沒去過呀……」

    「當兵?你當過什麼兵?」我好奇地打探,「八路軍、新四軍,還是解放軍?」

    「都不是,是中央軍嘍!那時節,四處抓紅軍嘛……」

    我愕然。難道他喝醉了,抑或是老糊塗了?土改時,老焦一家憑什麼搬進了外婆的院子,佔據了正房?然而眨眼間,幾十個寒暑春秋已匆匆走過。

    也許,老焦並未糊塗,只是天又變了,所以人們無須再隱瞞什麼。

    外婆不語。月色如水,映照著她端莊的身影、稀疏的銀髮。也許,老焦的過往,對外婆從來就不是秘密。

    更深人靜之時,我攙扶著外婆,慢慢移步,挪回到老屋內。外婆顫抖著手,從櫃櫥深處摸出一雙筷子,鄭重地遞給我。「你這一走,不知何時才回來。外婆怕是見不著你了。我只有這一樣東西了。你帶在身邊,留個念想吧!」

    淺黃色的象牙筷,在燈下亮著溫潤的光澤,其上的磨痕依稀可辨,記載著幾多神秘的傳說。

    我在昏暗的燈影裡捕捉著蚊子,暗夜裡傳來一下下孤獨的拍擊聲。忽然,我的掌聲停頓了。我的腿,碰到了停放在老屋一角的沉重的黑棺。

    外婆躺在蚊帳裡,覺察到了我突然間的沉默,也許感受到了我身上的顫慄。屋子裡寂靜了片刻。外婆的聲音再次響起。

    「人嘛,早晚都是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我自己的事,早都準備好了。你到了外面,不要擔驚受怕。祖先地下有靈,一定會佑護你,翻山越嶺,一路順遂的。

    「當年,你外公去世後,風水先生選好了兩處下葬的靈穴。一處靠山,一處傍水。靠山的,會蔭庇兒子的後代平安,但會傷及女兒後人的福蔭。靠水的,女兒的後代會出人頭地,兒子的後代卻將默默無聞。

    「我舉棋難定。思來想去,最終選擇了靠水的靈穴,安葬了你外公……」外婆蒼老的聲音,隔著低垂的蚊帳,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

    「外公的墳墓,在哪裡?」

    「漢江邊上。早被平了多少年,尋不到了……」

    06

    恍惚中,我依稀看見了那片靜靜的山崗,周圍被波光粼粼的江水環繞著。那個面目慈祥的老婦人,彷彿是外婆。在一間狹窄、低矮、簡陋的黃土小屋裡,她正忙忙碌碌,招待著三兩個我似曾相識的熟客。

    心中不由得生出幾分疑惑。記憶中的故園,絕非眼前這番景色。

    遠處突然傳來隱約的狗吠聲,怵然驚醒,目光落在壁爐中殘留著的火星上,方明白,此時身在遙遠的異國。

    外婆她老人家,已在故鄉漢江旁青青的竹林中長眠數載。如今,外婆與她同時代的人們都已紛紛作古,有關故園老宅的傳說,也早被小城人淡忘。

    一九八六年除夕之夜,當古城的大街小巷中鞭炮聲不絕於耳,夜幕中瀰漫著濃烈嗆人的煙火,家家戶戶觥籌交錯辭舊迎新之時,雙目失明已久的外婆,在一團漆黑的老宅中悄然離世。

    她的葬禮,不乏轟轟烈烈。在外地教書的棠舅趕回家鄉,為外婆操辦了一場引人注目的葬禮。

    棠舅挺直身,屏住氣,將瓦盆高舉過頭,猛然摔碎在地。幾十支嗩吶齊鳴。送靈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出了大門,沿著古老狹長的石板街悠悠前行。

    黃白兩色的紙錢漫天撒下,隨風飄落,幾十支嗩吶高亢蒼涼的聲調直衝雲霄,驚魂動魄。

    手捧外婆遺像的棠舅,走在隊伍最前方。他身後幾步遠跟著緩緩移動的靈車。最後面壓陣的是三輛大卡車,滿載著金童玉女、亭台樓閣、花圈輓聯。

    這支隊伍一出現,窄小的石板街兩旁,頃刻間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

    棠舅步履沉重,但腰桿筆直。他那張曾經十分俊氣的容長臉,如今刻滿核桃皮一樣細密的紋路,早已不見了當年的風采。他儀態莊重地注視著前方,耳朵卻沒有漏掉人群中的議論。

    「這喪事辦得多體面!好些年沒見過這陣勢了!」

    「如今好了,政府不來管這些事啦!」

    「咳!我將來死時,怕是沒楊婆婆這麼風光噢!」

    路人艷羨的讚歎聲一路鑽入棠舅耳中,令他倍感欣慰。按照計劃,他領著送葬隊伍跨越汩汩東流的漢水,來到離城數里的鄉間故居,在那座已經分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的老宅外鄭重其事地繞行一周。

    哭泣聲與嗩吶聲,此時驟然達到高潮,翻江倒海,震耳欲聾。

    半個月後,詳盡記載了葬禮過程中每一細節的長信和彩照寄到了北京:「雯妹,事情辦得十分好看。圍觀者人人羨慕。有人說……」

    媽媽在悲哀的浪潮平息後,卻對棠舅的行為頗為不解和不滿。

    「『文革』中被關了十年,還不吸取教訓,身為政協委員,竟敢把送葬隊伍帶到被沒收的老宅去!倘若人家追究起來,說他反攻倒算,可怎麼辦!」

    媽媽的擔憂,已成多餘。幾年之後,棠舅和琴姨皆因病先後離世,未能看到故鄉天翻地覆的變化。

    想到此,我依稀記起方才夢中所見人物,其中一個似乎正是棠舅瀟灑的身影,另一個好像琴姨溫柔的笑臉。難道說,親人們是在托夢給我,為了某些未竟的心事?

    我心中一動,急忙從沙發上爬起,直奔窗台,探頭四處尋找。

    噴水池邊,早已不見了火狐的蹤跡。

    無邊的雪,還在靜靜地落,壓彎了雲杉,覆蓋了林蔭路,將整個莊園封鎖成了與世隔絕的角落。

    縮進沙發,我竭力回想,慌忙捕捉,卻發現那夢境已漸漸淡化、消失,只留下了一些模糊不清的輪廓。

    悵然若失之餘,我離開書房,返回樓上臥室,擰亮檯燈,從床頭櫃裡摸出一個紙盒。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襯在裡面的薄絹,取出了那雙沉甸甸的象牙筷。

    燈下,淡黃色的光澤亙古不變,無言地向我敘述著已被人們遺忘的久遠的傳說。

    2008.7.初稿

    2009.6.二稿

    2009.8.三稿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