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湯姆森太太,今天是聖誕夜,咱們倆怎麼過?」連續幾夜沒好好合眼,寫完了新的一章,才感到極為疲倦。
聖誕節即將來臨,家家門前張燈結綵,為這肅殺的銀白世界點綴些許濃艷與熱烈。
「誰知道呢!」老太太聳了下肩,懶散地望望窗外,放下了手中咖啡杯,點燃了一支煙,「也許,到飯館打個牙祭?」
「大街小巷都掛起了綵燈。要不咱們也裝飾一下門前?」
老太太發了好一會兒愣,半天才應聲:「好啊,到園子裡砍棵樹吧,掛上綵燈。」
她掐滅煙,費力地從沙發上站起身,穿好毛皮大衣,戴上火紅的圍巾,跟在我身後出了房門。
麥克實在是精明。它支稜起尖尖的耳朵,似乎聽懂了我們的談話,出門就直奔峽谷旁廢棄的別墅而去。我踏著沒膝的積雪尾隨在它身後,在別墅裡的地板上,找到了一把大號板斧。
我拾起板斧,用手輕輕摸著鋒利的斧刃,望望散落在地板上的一堆新劈好的木柴,腦中浮起了老園丁喬治的笑臉。
幾周前,老頭兒來到大房子裡,心神不寧地向老太太打招呼,要去英格蘭度假。
老太太坐在小客廳的沙發裡,一手撫摸著麥克,一面用眼角睨視著喬治,問道,和他來往了一段時間的胖女人,是否準備一同前往。
喬治連連搖頭否認,不不!已經把她攆走了。
老太太轉過臉來,坐直了身子,笑瞇瞇地打聽原委,眼中難掩興奮的神色。
「我這把子年紀了,禁不起她那份兒折騰!」喬治的鬍子一動一動,口中嘟嘟囔囔,「她今天拉我去照相,明天逼我學健美操,把我的餐廳掛滿了她家人的照片,還想重新佈置我的石頭房子,簡直一刻也不讓人閒著!」
我覺得胖女人挺無辜:「人家才四十多歲,還年輕,精力充沛嘛!」
湯姆森太太卻開心地笑出了聲,似乎看到了不可言說的希望,突然間精神煥發:「我早就覺得你們兩人不相配!果真長不了!哎,你怎麼想起了要去英格蘭?跟誰去?去多久?」
老頭兒靜默了幾秒鐘,似乎陷入了沉思。我和湯姆森太太都伸長了脖子,專注地看著他,聽他將故事娓娓道來。
前段時間的某天深夜,喬治收到了一個來自英國的電話。當聽筒裡傳來一個女人蒼老的聲音,喬治的手就抖了起來,幾乎拿不住話筒。
五十年前,青春年少的喬治離開家鄉,隨加拿大軍隊參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戰。駐紮在英格蘭一座小鎮的日子裡,他愛上了一個年輕的英國姑娘。
「鎮上只有一家小小的酒吧。有一晚,我們在酒吧裡愉快地交談了好幾個小時,然後就去了她家。我們在沙發上摟抱親吻,難捨難分。」喬治的聲音洋溢著懷舊的深情,「但是僅此而已,沒做別的。因為參軍前我在加拿大已經結婚,有了妻子。」
半個世紀過去了,杳無音信。那個英國姑娘,不,如今是英國老婦了,開始尋找喬治。自從她丈夫在一年前過世,她就醞釀著一個年輕美麗的夢幻,萬一喬治還活著,並且也成了鰥夫,兩人是否還能重續前緣?
上天一定垂憐老婦人的癡情。她用顫抖的手寫下的那封查詢信,漂洋過海,輾轉萬里,幾經周折,經加拿大國防部順籐摸瓜,竟然幫她查詢到了退伍軍人、上等兵喬治·海格特的下落。
自從喬治接到那個不尋常的電話後,他就陷入了沉默。在石頭房子裡和他同居了兩個月之久的胖女人,在他眼中忽然變成一隻聒噪囉嗦的喜鵲,令他不堪忍受。
終於,胖女人鼓著腮幫把她那些姿態萬千的相片從牆上一一摘下,氣哼哼地鑽進汽車,一溜煙地離開了石頭房子,徹底告別了莊園。
喬治說完,攤開雙手,聳聳肩:「就這樣,結束了。」
「你打算在英格蘭待多久?」我問。
「我的聖誕節和元旦,肯定要在那裡度過嘍!」喬治朝我揚起他佈滿老繭的大手,抖動著花白的鬍鬚開心地呵呵笑,「要是我覺得順心,也許就待在那兒不回來啦!我給你們劈好了一大堆木柴,夠你們兩人燒一冬的了。反正這裡沒什麼人來,客廳裡的壁爐也總是閒著。」
「你的舊情人今年多大歲數了?」我被老人歡快的情緒所感染,心裡著實替他高興。聽說國內如今流行老夫少妻的搭配。像喬治這樣戀舊而甩掉身邊年輕情人的做法,很令人感動。
「她比我大兩歲。」喬治答道,飛快地瞥了一眼對面沙發上的湯姆森太太,「我嘛,比湯姆森太太小一歲,剛滿七十三。」
湯姆森太太臉上的笑容,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我能不能知道,你是否有和她結婚的打算?」她突然冷冷地問道。
喬治略一思索,鄭重地點點頭:「如果我們仍然像青年時代那樣談得來,依然相愛,我會考慮再婚的。」
「如果那樣,我想,你對你的財產,是否應當考慮做一個合理的安排?」湯姆森太太語氣嚴肅,彷彿是他的律師,「別忘了,你目前擁有的財產中,還有你前妻遺留的一部分。」
對她的提醒,喬治顯然十分反感。他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我早考慮好了,只要我們相愛,我可以毫不猶豫地放棄一切不該屬於我的財產!」他的聲音十分平靜,但裡面蘊涵著的力量令我動容。
「祝賀你,越活越風流。」湯姆森太太從齒縫裡吐出了這幾個字,難掩滿腹的盎然醋意。
02
我提起板斧,繞過萬木蕭疏的蘋果園,穿過高聳入雲的杉樹林,進入了我從未涉足過的雜樹林。
這裡其實是一片荒蕪的沼澤地。冰凍得結結實實的水泡子裡,密密麻麻,橫七豎八,亂伸著活著和死去的樹。烏鴉被人的突然闖入驚飛,呱呱叫著在林中盤旋。腳下躥出了一兩隻野兔,遠處幾叢枯黃的蘆葦在沙沙地抖動,不知是狐狸還是小鹿,在暗地裡窺視著是誰打亂了它們的安寧。
這裡大概是動物們居住的樂園。想起從未謀面的老主人為野獸們蓋起的一座座配備有床鋪的小木屋竟未獲青睞,心裡禁不住又是一陣遺憾。
湯姆森太太揚頭看著沼澤的遠方,沉思良久。紅圍巾下鑽出的銀絲在風中飄動,她一定又在懷念逝去的輝煌。
我耐心地等待著。終於,她回過神來,選定了一棵模樣端正、三米多高的小樹,默默地指給我看。
我高高地舉起了雪亮的板斧。
傍晚,砍下的小樹挺立在房子的大門前。光禿的枝丫上面掛著幾串嫣紅的小燈,在黑暗中隨寒風抖動,閃爍著溫暖的光芒。
麥克守候在玻璃窗前,伸長脖頸呆望著一串串小燈。我和老太太坐進出租車,朝市中心著名的牛排館馳去。
牛排館裡人頭攢動,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靠窗的兩個空位子。坐下後,點菜的男侍者和藹地囑咐說,你們只能停留兩個小時,因為後面還有人在排隊等候。
牛排館內雖然裝飾佈置得大紅大綠,卻並不俗氣。鄰桌一陣陣高聲談笑的聲浪,增加了節日的喜氣,反襯得我們這個角落過於孤獨冷清。
老太太冷眼看著周圍的環境,低頭不語,默默地品咂著苦澀的威士忌。
「莉蓮,我今天有些傷感。」她終於開了口。
「為什麼?」
「我已經很久沒有去過果園。那裡長眠著我的四條愛犬。它們曾先後陪伴我度過幾十年歲月。今天路過那裡的時候,我突然發現,我已經記不起來,哪棵蘋果樹下睡著艾米麗,哪棵樹下睡著凱迪,哪棵樹下……哦,我真的老了。」淚水從她佈滿皺紋的眼角溢出。
「你沒老。我比你年輕許多,也經常忘記不該忘記的事情。」
老太太沒有理會我的安慰,繼續沉浸在她的悲傷中:「我清楚,麥克的身體越來越壞,不久也將離我而去。我已經想好了,不把它埋入果園。我會留下它的骨灰盒,與我相伴,直到我離開這個世界的那一天。」
「算了,別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了!」我想打破與周圍氣氛極不協調的談話,試著找出一個輕鬆的話題,「新年快到了,咱們每人都許個心願吧!」
「好啊,你先說。」她抬起頭,看著我。
「我嘛,只有一個願望,完成我的長篇小說。你呢?」
「如果有可能,我寧願用我全部的財產換一個人高馬大的兒子!」她把臉轉向玻璃窗,盯著從天而降、在空中飄舞的片片雪花。
我被她的坦率震住了,竟找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話。
老太太看出了我的震驚,嘴角往上翹了一下,算是給我一個自嘲的微笑。「當然,一切都為時太晚,不用你說,我清楚。」她晃動著顫抖的手指,點燃了又一根香煙。
我終於想到了幾句套話來安撫老人孤獨的心靈:「其實,你並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你富有,而且健康,活過九十歲沒問題……」
「哼!」老太太突然冷笑一聲,打斷了我的話頭,「如果我活到九十歲,恐怕有人就想幹掉我了!」
老太太不再強顏歡笑。嘴角下垂。灰藍色的眼睛裡,放射著冰冷的光芒。
我腦子裡閃過了一輛豪華轎車。
深秋時,一位神秘的訪客曾悄悄來過莊園。車中下來了一位頭髮花白、氣度不凡的女人,昂首挺胸走進大客廳,關起門,與老太太低聲交談。
一個小時後,豪華轎車捲著車道上的落葉揚長而去。我走進大客廳,看到沉著臉靠在沙發上發愣的老太太。茶几上攤開著一摞文件。
「莉蓮……」她回過神來,對正在收拾咖啡杯的我開了口,「我感覺很難受。」
「發生了什麼事情?」我關心地問她。
「剛才來這兒的,是我丈夫前妻的女兒。」
「她有什麼事?」
老太太目光中的陰雲未散,目光在屋子四周上下轉悠著,掃過陳列著的一件件古董,似乎遲疑不決:「怎麼說呢,我,我很不高興,當然啦……她和她全家老少……要外出度假兩星期,可是我,卻只能待在這兒。」
聽去十分牽強,而且缺乏邏輯。她分明是在撒謊。老太太的足跡,早已遍佈世界各地,毫無理由妒嫉。我看看那摞厚厚的文件,斷定那才是她不快樂的源泉。
前些天曾經有人敲門,我以為時髦女人會再次露面。然而來者是一個二十幾歲的男青年。他母親曾經是老太太多年的女僕。他替躺在醫院病床上的母親送來了一份聖誕禮物後,便匆匆地離去。
在我們沉悶的對視中,兩個小時顯得十分漫長。我搜腸刮肚,找出了********笑話。對我的善意,老太太報以矜持的微笑,然而我知道,誰也無法化解她心中的憂傷。
回到冷清清的莊園,我們都感到十分疲倦。我向她道了晚安,準備回自己的臥室休息。
「莉蓮!」湯姆森太太從她的門後伸出頭,在走廊另一頭衝我叫道。
我回過頭來:「還有什麼事嗎?」
「明天早上,我不要咖啡。」
我點點頭,關上了自己臥室的門。
喬治走了。今天早晨,酒店的小廝接到老太太電話,送貨上門,搬進來滿滿一紙箱伏特加,至少有六大瓶。
我明白,接下來的兩個星期,不用給她做早餐。若是抓緊時機,應當能把初稿寫完。
03
舊歷年的除夕夜,我寫完最後一章,關閉了計算機,點燃壁爐中的劈柴,靜靜地站在書房的落地窗前。
一周前的早晨,我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
我正在書房裡寫作,忽然聽到從大廳裡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然而等了片刻,仍然沒有聽見湯姆森太太召喚我。我不放心,急急忙忙地去查看。一進大廳,就被面前的景象嚇得吃了一驚。
湯姆森太太身穿粉紅色睡衣,似一攤爛泥,正躺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半閉著眼睛,笑瞇瞇地看著天花板。
我飛快地打量四周,發現了摔碎的玻璃杯,攤在地上的檸檬汁,還有她頭部周圍的一汪血泊。我斷定她一定是醉得太厲害,又不想讓我知道,一個人悄悄地去廚房倒杯飲料,不幸失足跌下樓梯,磕破頭顱。
我試圖把她從地上扶起,然而無論如何也搬不動她沉重的軀體。她似乎依然沉醉於酒精帶來的歡樂中,面含微笑,聲音輕柔,像在對嬰兒唱催眠曲。我只好任她在地上躺著,拿起拖把,收拾殘局。
麥克不知何時溜到了身邊。當我轉身時,猛然看到它正貪婪地舔噬著地面上那一汪殷紅的血跡。我厭惡地渾身一哆嗦:「到底還是畜生!」揚起拖把將它攆開,迅速擦淨了地面。
「怎麼了,莉蓮?」老太太感到了什麼,竭力睜大了眼,「麥克招你討厭啦?」
我生怕她傷心,支吾其詞,搪塞過去。
救護車停到了門前,跳下來四五個壯漢。看見老太太面上夢囈般的笑容,幾個壯漢心照不宣,相視而樂。
雖然神志不清,但當她被幾個壯漢抬上救護車時,湯姆森太太似乎突然清醒過來,晃動著滿頭白髮,掙扎著囑咐我:「莉蓮,請看守好一切,別讓陌生人進來……千萬,千萬……」
剎那間,我對她生出深深的憐憫。
湯姆森太太住進了醫院。幾天來,我一人留守在空曠的莊園裡,日夜心神不安。
清晨接到了一個長途電話,是喬治從英國打來的。他說,他正在辦理結婚手續,準備永遠留在戀人身邊,度過晚年。原來他臨走時就做好了準備,帶齊了所有文件。
「請你轉告潔茜卡,我辭職啦!請她另聘園丁吧!」
「你怎麼叫她潔茜卡?」我感到奇怪。
喬治呵呵笑了:「因為我不再是她的僱員了,我們現在是平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