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52章 謎蹤 (3)
    「我實在不明白,她為什麼拒絕與我見面。」楠神色迷茫,遙望著長空中流雲,似乎想從蒼茫的宇宙中尋找出答案,「今非昔比,我不再是她的恥辱,也不會再給她帶來任何不幸與災難。」

    我久久地凝視著山腳下護城河水的碧波,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的疑問。河邊不斷有三三兩兩的遊客經過,爽朗的笑聲穿過柳樹濃蔭,透過陽光,鑽入我的耳膜。

    回想起幾天來母親在家中微妙的異常表現,我突然明白了她心中難言的苦衷。她曾經盯著空白的牆壁,神色恍惚,也曾奇怪地注視著我,似乎在暗地裡追憶她此生愛的艱辛、恨的坎坷。

    母親畢生的眼淚,終於修成了正果。不久前,她在鐮刀斧頭下舉手宣誓,花甲之年,終於獲得了她夢寐以求渴望扮演的角色。

    然而,這姍姍遲來的榮譽並未使她從此快樂起來。記得一天下班回家,母親的神情顯得十分落寞。

    「今天在公共汽車上,大家都伸出手扶著頭頂欄杆。那麼多只手,每一隻都比我的光滑、年輕。對比之下,我才發現,我的手,不知何時已經佈滿斑點,失去彈性,長滿了皺褶。」

    她對暮年來臨的傷感,在一次旅行中進一步染上了濃厚的顏色。

    內蒙古草原上歡迎貴賓的禮儀,要把第一杯酒敬獻給在座的年長者。當兩個年輕姑娘搖擺著優美的舞姿跪到母親面前時,她再次意識到了時光的無情、人生的短暫。

    半醉的母親,那晚走出了蒙古包,在月光下久久地思索。

    她可曾回顧跨越的山水,懊悔無所事事,一生蹉跎?她可曾遙望夜的天幕,企盼一隻早已不見蹤影的白鶴,伴著飛舞的蘆花,出現在迷離的月光下?

    我知道你心中滿是疑惑,不明白她為什麼拒絕與你見面。你可曾知曉,你們之間,真正對等的愛情,也許從來就沒有發生過?

    從少女時代就遊蕩在母親心頭的懸念,已遊蕩了四十年,如今依然在遊蕩,未得絲毫解脫。

    春天時,妹妹小紅報考北京一所醫學院的研究生。在一群導師的名單中,一個熟悉的名字,赫然躍入了母親的眼簾。

    青年教師在小城逗留期間,曾無數次提起過留在東部沿海敵占區的家人。那一個個對母親來說意味深長的名字,她早已耳熟能詳,銘刻心間。

    猶豫再三,她終於抑制不住滿腹疑問帶來的折磨,給那個導師暨女教授發去了一封措辭矜持的探詢信,詢問她是否有個哥哥,抗戰期間可曾駐足漢江畔的小城,以教書為生?

    女教授熱情洋溢的回信,在母親心頭再次掀起波瀾。

    青年教師結束了在英倫的學業後,啟程歸國。當母親與她的同學們正揮動著小旗歡迎解放大軍入城的時刻,青年教師卻改變主意,轉道北美,從此留在了異鄉。

    女教授在回信中約定,將於週六的傍晚,親自登門,拜訪哥哥當年的學生。

    接連兩天,母親坐立不安,彷徨不知所措:她哥哥是否曾經對她說起過我?她可曾知曉在漢江旁蘆花飛舞之夜那個鄭重的期許?還有那穿越秦嶺薄霧的含情脈脈的詩歌?也許他心中依舊縈繞著青春記憶中的人影,特意囑托妹妹前來鋪路,探索?也許他迄今獨身未婚,如他信誓旦旦的筆墨?如果他果真踐約了對主許下的諾言,至今信守著自己初始的理念,他是否會輕看未能免俗的我?

    星期六的傍晚,母親打發走全家人,獨自留在空蕩蕩的屋子裡,像初次約會的少女,魂不守舍。她顫抖著雙手,反覆梳理著滿頭白髮,一遍遍在心頭過濾著將要發表的充滿外交辭令的演說。

    終於,在約定時間到來前的十分鐘,她最後看了一眼鏡中衰老的人影,毅然轉身,鑽入電梯,匆匆地逃離了那因為拖得太久而令一顆暮年的心無法承受的會面。

    是了,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她不願登上令她厭倦的人生舞台,接受你等待了二十八年、精心設計過千百遍的戲劇性重逢。當你無限投入地追述著那段值得回味的短暫愛情時,我真的免不了要困惑:你是否只是在想像中虛構著青春的魅力?而她,卻勇敢地直面著殘酷然而真實的人性?

    直到此刻,我仍然在猜測:母親真實的感覺究竟如何?難道她不明白,那不是你的過錯?難道她沒有看到,誰的一生,失落得更多?

    母親的怨恨也許並非矯揉造作。二十八年前,在那間陰暗的黑屋裡,她曾經面對著悲痛欲絕的你,做出過鄭重的抉擇。

    對「組織」無怨無悔的忠誠信念,支撐著她一次次跨越了死亡的誘惑。年復一年,當她無法掙脫身上的枷鎖,也許只有對一個「壞人」的痛恨,才能稀釋聚積在心頭濃烈的硫酸,減輕無休無止的懊喪帶來的致命折磨。

    然而誰能想到,當她埋葬了自我,欣喜地看到她贖罪的努力以及對「組織」的忠誠,終於都一一獲得了認可時,罪惡的載體,你,回來了,一臉無辜,雙眸清澈。

    「忠誠」的犧牲,價值幾何?

    也許,一切都只是她的錯。開始就錯了,結果還是錯。

    什麼才是對的呢?答案過於複雜,結論令人惶惑。

    母親入黨後,曾興致勃勃地返回離別了幾十年的故鄉,暗暗希冀著,從蹉跎歲月中尋找回某些失落。適逢古城政府設宴歡迎某台胞歸國探親,母親是老同學,也應邀陪座。當年的台胞初中未讀完便匆匆退學,嫁與****連長。如今的台胞慷慨解囊,欣然贈送給每位來賓金戒指、金耳環、金項鏈、金手鐲。人們接受了禮物,敬酒碰杯,口口聲聲把身為家庭主婦的台胞稱做「海外專家」,阿諛之情溢於言表。

    母親默默地觀察著塵埃落定後開始滋生的浮華,陷入了更深的彷徨。舉杯祝酒時,她可曾想起了數十年前,當古城人舞著紅綢綠緞,扭著鑼鼓秧歌,迎接乘吉普車、帶衛兵歸來的堂姐,馳過青石板街頭的時刻?

    那年春天,父親也在家中接待了兩個特殊的故交。這是一對白髮蒼蒼的老年夫婦,丈夫在監獄裡被關押了三十多年,剛剛恢復了公民身份。談起往事時,老妻涕淚交流,語無倫次,哭訴丈夫遭受迫害的幾十年間,她孤身一人苦守寒窯的淒楚,令我十分同情。

    然而,當客人走後,父親卻若有所思地對我說,當年在大學校園裡,這位才華出眾、品學兼優的年輕講師,曾經向國民黨政府告密,因而導致了幾位左翼學生領袖的被捕和遇難。如今,黨中央要撥亂反正,一再壓服解放初期的檢舉人改變證詞,才促成了這對相互守望了幾十年的夫婦的最終團聚。

    我忘不了父親沉重的語氣,憂鬱的神色。「爸爸媽媽從青年時代起就投身革命,的確是看不慣當時政府的腐敗,甘願奉獻自己的一切,換來國家的民主和強盛。是的,我們犧牲了很多,甚至是無謂的犧牲。我們雖然老了,卻初衷未改。今天的我們,仍然希望看到人民在歷經劫難之後,摸索出一條正確的道路,孜孜以求的,仍然是一個民主富強、繁榮昌盛的中國。」

    我盯著園中如螞蟻般湧動的遊人,茫然不知所措。天邊的浮雲,彷彿亙古以來一再燃起的烽煙,腳下的林木,猶如架立在芸芸眾生頸間的絞索。毫無價值地犧牲,自相殘殺地苟活。這一切,究竟都為了什麼?

    07

    太陽不知何時隱沒在西邊的宮殿後,松樹的陰影斜過來,天色暗了下來。我和楠步下假山,在遊人漸漸稀少的園中漫步。

    跨上御河橋,走過社稷壇,楠一路指指點點,目光中燃著火花。他時而笑著升入雲端,時而緊皺雙眉,盯著腳下的泥土,陷入沉默。

    這裡是曾經駐足過的青草地,那裡是曾經倚傍過的朱漆欄。宮牆柳目睹過緋紅的笑靨,五色土聆聽過純真的誓言。

    一切早已成為昨天。可昨天還清晰地活著。

    西天的暮色帶給他焦灼,每分鐘他都在緊迫地訴說,似乎想留下他一生的故事。也許他終於意識到了,他只是別人生命裡匆匆的過客。

    我們步出公園大門,在汽車站牌下停住了腳步。注視著沐浴在黃昏中的長安街,他眼中再次流淌出失落。

    「我看……」我小心翼翼地選擇著詞彙,避開任何稱呼,繞過可能的難堪,「該是我們分手的時候了。我有個希望,但願你不會拒絕。」

    「說吧,孩子,我不會拒絕你的任何要求。」

    「希望你盡快申請入黨……」

    他搖搖頭,仰天長歎:「幾十年來,我九死一生,僥倖活命,卻失去了我最珍視的人間親情。榮譽地位,我早已視若糞土,何況一個虛假的名聲!」

    「可是只有成為黨員,你才能更好地活著。你知道嗎,這是我媽媽的企盼。」

    他似乎被我最後一句話打動,驚奇地睜大了眼睛:「是嗎?你是說,你媽媽,真的希望我入黨?」

    「聽到你入黨的消息,她一定會萬分高興。」我一面編織,一面繼續勸說,「如果你不能幸福地活著,你知道,她也將無法獲得心靈的安寧。」

    他緊閉剛毅的唇角,陷入了沉默。我看得出蘊涵在他眼中的柔情,聽得見迴盪在他胸腔裡的深沉的慨歎。他的善良寬宏,對世間真情的孜孜追求,難道不正是我終生渴望的至誠至善的人性?陌生人在我眼中,此刻已不再陌生。

    我避開他的視線,努力在頰上擠出幾絲勉強的微笑。我想讓自己看上去恬淡輕鬆,心裡暗暗期盼著,我的冷漠會使他及早擺脫掉這難以擺脫的人生困境。

    在人頭攢動的汽車站牌下,他默默地向我伸出了手。握住那隻手的瞬間,我禁不住渾身一顫。他手指關節粗大,掌上皮膚粗糙,像老松樹幹裂的樹皮,記錄著風刀霜劍、電閃雷鳴。我渾身掠過一陣衝動,真想把臉埋入這厚重的手掌,讓心靈和歲月融合在一處,為天塹編織上一道虛幻的彩虹。

    窗口傳來售票員不耐煩的喊叫。我鬆開手,向他投去最後的一瞥,匆匆邁上了汽車。車身顫抖著,開動了,我推開擁擠成一團的乘客,跌跌撞撞地擠到車尾,隔著後玻璃窗,急切地向外張望。

    落日映照的紅牆下,矗立著一棵蒼松,遙望著遠方,一動不動。

    你是否正默默地回味這地老天荒的重逢?還是在尋覓我突然消失掉的蹤影?你可理解我難言的苦衷?你能否體會我怯於展露的親情?

    請原諒,父親,我……我實在是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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