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50章 謎蹤 (1)
    01

    雨後的古都,洗淨了塵埃。綠樹掩映的朱紅色宮牆,點綴著耀眼的金黃色琉璃瓦,在樸實無華的灰色民居陪襯下,像一幅對比鮮明的水彩畫。

    古城傷痕纍纍的斷壁殘垣,在七十年代初已被拆除。流淌了幾百年的護城河水,也早已填平。歲月的遺址上,豎起了一排排十幾層高的現代建築。

    一九八四年盛夏的一天早晨,我獨自站在露台上,俯瞰著眼底縱橫交錯的老胡同,近處的新樓房,遠處的紫禁城。

    返回北京後,我曾獨自一人,遍訪京城上下的許多角落,尋找我童年的蹤跡。在城北那條生著老槐樹的胡同中,我找到了幼兒園的舊址。遺憾的是,那座由清朝大太監的豪宅改建的幼兒園,早已蕩然無存。我站在粗壯的古槐下,對著面前密密麻麻的簡易樓房,依依不捨地與殘留在心間的京華舊影告別。

    我們的新家,在市中心一座塔樓的高層內。頭天下午,我從郵箱中取出了中國社會科學院的研究生錄取通知書。那晚的夢中,我變成了一隻小鳥,雙腳騰空而起,扇動著翅膀,飄向遙遠的夜空。心,被什麼莫名的東西吸引著,執著地飛往一座在墨色的天穹中閃爍著柔和紅光的小巧玲瓏的殿堂。

    我的目光投向不遠處的紅牆和金頂,心頭仍在為前夜的夢境感到困惑迷茫。那神秘的殿堂隱喻著的,究竟是什麼呢?冥冥之中,可是有誰在把我召喚?或是有什麼未竟的事業在等待我完成?

    那是一個不完整的夢境。夢中的我,尚未飛到那奇妙然而陌生的所在,已經感到了宇宙洪荒的浩渺空曠,陷入了將要失去親人、失去大地後必須面對的恐懼與孤獨。我在驚惶中醒了過來,那古色古香放射著誘人紅光的殿堂,在遙遠的天際晃啊晃,終於消逝得無影無蹤,只留給我一份失落後的惆悵。

    藍天下,電車靜靜地馳過寬闊的街頭,空中飛揚起一串悅耳的自行車鈴聲。我決定今天放下書本,走出家門,什麼也不去思考,讓精神徹底放鬆。

    從電梯出來,我漫無目的地朝著天安門廣場的方向行進,任由清晨的陽光沐浴著週身。我快樂地想著,是否應當到百貨商店裡為自己選購一條飄逸的連衣裙?也許只是一枚夾住烏黑髮辮的玻璃發卡?一雙別緻大方的帆布涼鞋?或者什麼也不買,只是像許多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一樣,瀏覽貨架上琳琅滿目的商品,品嚐一下逛街的樂趣,放縱自己享受一下無所事事的人生?

    我的四歲生日,是在京郊農場裡度過的。外婆不知從哪裡掏出了一串淡粉紅色的珍珠項鏈,微笑著戴在我頸上。傍晚,媽媽收工後回到小屋,看到閃閃發光的項鏈,立即皺起了眉頭。

    自那之後的幾年,每當我生日的早晨,我都悄悄地期盼能夠看到那條美麗誘人的粉紅色項鏈,然而它卻再也沒有出現在我的眼前。

    不止一次了,媽媽帶著憂鬱的神情打量著我,然後嚴肅地說:「你不漂亮,也不溫柔。你這一生,只能靠自己。記住,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會幫助你,包括你的母親。」

    我在自卑的心理下長大,在漫長的自虐式的奮鬥中,不記得是否曾有過花樣的年華。我不懂得如何使用口紅和眼影,也不通曉如何與人討價還價。在善良的人那裡,我會得到幫助與寬容。但我常被心術不正的人坑害,被詭詐的人耍弄,被有修養的人形容為幼稚,被奸滑的人譏笑為傻。

    我曾一次次無力自拔,陷入絕境。我曾無數次在睡夢中走投無路,只得無奈地閉緊雙眼,滾下無底懸崖。

    我羞愧於自己的低能,然而我既無能力抗爭,又固執地不肯相信,難道這個古老的社會,會永遠拒絕真誠?

    生活讓我品嚐了紛繁的苦果,情感之樹卻由此枝葉茂盛。母親的苛責,終於使一個智商平平的女孩,邁出低窪泥濘的沼澤,登上了視野開闊的山峰。誠實和坦率,的確使我常常落入陷阱。但不管怎樣,我仍然堅信,人,還是應當真誠。

    從商店裡走出時,我依然兩手空空。但我卻感到了一種滿足和平靜。在那個時刻,我完全沒有料到,生命中最不尋常的事情,就在這最平常的日子裡,將以最不經意的方式發生。

    上午十點多鐘時,我回到了塔樓附近。樓外的陰涼處,有幾個老人坐在草坪旁,悠閒地搖動著蒲扇。我和大家打了聲招呼,便愉快地邁上了樓前的階梯。

    匆匆走過時,我注意到了樓前垂柳下佇立著一個陌生人。我多瞥了他一眼,只因為他的表情和身姿令我感到有些異樣。他又黑又瘦,幾乎完全禿頂,目光眺望著遠方,神色凝重。擦身而過的瞬間,不知為何,我隱隱覺得,這個陌生人,似乎並不陌生。

    步入電梯,盯著頭頂上方閃爍著紅光的數字,我很快便忘掉了那種莫名其妙的感覺。然而,進入家門不過五分鐘,我的耳邊就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

    我毫無戒備,打開了門。站在我面前的,卻是片刻前在樓下看到的那位陌生人。突然間,我預感到了什麼。

    「您找誰?」我沉住氣,面無表情,盡量使聲音平靜。

    「你。」他的聲音不高。那個字低沉緩慢,卻像一把重錘狠狠地撞擊著我的胸膛。

    「可是我,我……不認識你。」我的聲音軟弱無力。扶著門把的手,忽然開始抖顫。

    「你媽媽……從沒對你……說起過我嗎?」他盯著我,目光中閃爍著哀傷。

    我週身的血液在瞬間凝固了,不再流淌。我避開了他的注視,將目光投向他身後緊閉的電梯門。下意識裡,我只想躲開逐漸升高的浪濤,逃離即將噴發的火山口。

    「我知道,我沒有認錯人。當我在樓下看到你第一眼時,我看到了你年輕的母親迎著朝霞朝我走來……」

    我的腦袋漲大,渾身癱軟。我鬆開了門把手,無力地靠在走廊的牆上……

    02

    媽媽恢復清白後的那個夏天,她決定帶我去遠離京城的避暑山莊度假。八十年代初,那片隱蔽在高壩草原上的皇家園林剛剛對外開放,我們幸運地成為第一批到訪的遊客。

    我無法忘記那個涼風習習的夏末的夜晚。媽媽和我坐在遊人稀少的湖畔,凝視著水面上一枝即將凋謝的荷花,沐浴著碎金子般的落日餘暉,默默展示著它最後的璀璨。

    媽媽倚靠著遭風雨剝蝕早已千瘡百孔的亭中木柱,神情肅穆。我沒有勇氣注視她暮色中的剪影,我的目光早已穿透她瘦弱的胸膛,感受到她心中那醞釀已久、此刻正在翻騰的一道道波湧。

    大片殘敗的荷葉在晚風中沙沙作響,我在忐忑不安中等待著姍姍來遲的傾訴。伴隨著山坡上時斷時續的笛聲,媽媽憂鬱的聲音在我耳邊迴盪。盤旋了無數個夜晚的那些模糊的影像,逐漸形成一幅幅清晰而又朦朧的畫面。

    我看見廣場華燈下翩翩起舞的一對英姿煥發的青年;

    我看見文化宮禮堂裡激情澎湃的軍人在朗誦詩篇;

    我看見懷抱哭泣的嬰兒行進在嘉陵江畔的母親;

    我看見牽著外婆手的女孩在星夜的稻田里尋找失落的家園;

    …………

    當媽媽的回憶漸漸消逝在夜的天邊,我依然端坐水旁,木然不動,任淚水汩汩流淌,打濕了胸前衣襟。

    「幾十年了,我獨自吞嚥了一切,不敢將真實透露給你。我害怕你幼小脆弱的心靈受到傷害,更擔心一個雙親不清白的孩子,如何活在這複雜的人世間。

    「我十分後悔,在我難以承受來自各方的壓力之時,曾經一次次把怨怒發洩到你的身上,將你的存在看做一切厄運的源泉。

    「你不知道,在最最瘋狂的歲月裡,我甚至想過要拉著你的手一同躍下高樓,告別人間……

    「沒想到我還能等來這一天!幾十年的冤屈,終於得以平反。從今往後,我將有能力,保護你不再受到歧視,傷害。你的身世,也無需再向你隱瞞……」

    「媽媽!我……我早已知道了這一切,自從我十三歲的那一年……」我終於控制不住自己了,摀住面頰,一任悲傷的浪頭衝破堤壩,在黑暗的水面上層層擴散。

    媽媽愕然地睜大了雙眼:「什麼?你早就知道了?怎麼知道的?誰告訴你的?你,為什麼從來不問我呢?」她的聲音充滿了驚慌,疑惑。

    在我無休無止的哭泣聲中,媽媽反而恢復了平靜,耐心地等待著開閘的洪水沖過高峰,流向平緩。

    「他……在哪裡?是否還活著?」我哽咽著,艱難地吐出了迴旋在心頭千百個夜晚的疑問。

    「……不知道。也許,他早已死在了冰天雪地的北疆……那麼多人都死了,他,豈能活到今天?」媽媽仰起臉,望向繁星閃爍的夜空,聲音低沉了,承載著歲月的蒼老淒清。

    03

    他坐在窗前的沙發上,端詳著我,目光朦朧。

    我呆立在書櫥前,盯著他身後飄動的白紗窗簾,不敢看那雙眼睛。他可是在用沉默掩蓋那地老天荒的曠世悲情?他在尋找的,可是母親青春的倩影?

    寫字檯上的鍾嘀嗒嘀嗒,敲打著我的心房。屋中的空氣越縮越濃,壓迫著我即將繃斷的神經。我緊握自己冰涼的指尖,一遍遍默念著,要鎮定,從容,冷靜。

    忽然,他向我伸出了雙臂:「來吧,孩子!到爸爸的懷裡來!」沙啞的聲音,似石破天驚。

    爸爸?!彷彿空中的電閃雷鳴。我渾身顫慄,倚靠著背後的書櫥,盯著那雙手臂發愣。

    十五年了,不記得有多少個日日夜夜,我曾獨自一人,對著無邊無際的原野構思,對著深不見底的山澗遐想。我曾無數遍地悄悄描繪著你的音容笑貌,苦苦追尋你足跡可能踏過的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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