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49章 曙色 (4)
    生活,只因它充滿了無法預料的未知,才顯得魅力無窮。國家的命運,十幾億人的生活,也不會僅僅取決於一個人的存在或離去。我在心中暗暗祈禱,從今往後,媽媽不會變得和靜山叔一樣,永遠地沉默寡言。

    那夜回到醫院,已是月沉西天。我躺在宿舍的上鋪,伴著時時從下鋪傳來的嚶嚶哭聲入夢。

    我夢見湯旺河上的冰雪消融,河水洶湧。

    我緊抱著在水中漂浮的雪爬犁,順流而下。在深不見底的海水裡,我失去了爬犁,浸泡在冰冷的海水裡,絕望地放棄努力,上下浮沉。

    沒有知覺的身體,被白色的浪頭拋向海岸。我從水中爬起,跟在幾個素不相識的人身後,赤裸著雙腳,穿行在崇山峻嶺間,漫無邊際地彷徨,尋找新的人生歸宿。

    天地蒼茫,四野荒蕪,沒有親人的伴隨,也不見熟識的景物。

    朦朧中,跋涉在山道間的人們似乎都心照不宣:我們是地球上倖存下來的人類,我們將靠刀耕火種,重建文明。

    10

    十年沉夢,一覺醒來,週遭的一切,彷彿已換了人間。

    那個晚上,在燈下,媽媽捧著爸爸的信讀了一遍又一遍,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爸爸的轉變,起因很突然。那年春天,八十三歲高齡的奶奶與世長辭。爸爸把她的骨灰送回故鄉,安葬在黃河畔高高的懸崖上,日夜相伴。為了排遣心中揮之不去的哀痛,他獨自一人悄悄來到北京,尋訪故交。

    此時適逢清明期間。紀念碑前人潮洶湧,花圈輓聯堆積如山。滿腔悲憤的悼詞,寓意深遠的朗誦,不分晝夜地迴盪在廣場上空。

    爸爸天天到廣場上灑淚,流連忘返。他從悲哀到驚訝,難以訴說心中的震撼與彷徨。在那一刻,他似乎又想起了多年前,當他還是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學子,跟隨校園裡的地下黨,義憤填膺地振臂呼喊;他彷彿又回憶起了莫斯科大學列寧山下,目睹一代偉人的逝去在人間掀起的巨瀾。他看到了在冰川下奔騰的潮水,聽到了在岩層深處不堪擠壓的轟鳴。

    夕陽映照下的人民英雄紀念碑放射著炫目的金光。爸爸眼含熱淚,在漢白玉石台階前鄭重其事地擺放好他獻給周總理的一隻小花籃,懷著複雜的心情告別了廣場。

    回到黃泛區那片鹽鹼灘上,爸爸便因心臟病躺倒了。

    在病房的床上,爸爸久久地沉思默想。檢視他前半生走過的路,想得越多,痛苦就越深重。究竟是誰錯了?錯在哪裡?……恍惚中,他看見了孤零零地矗立在黃河畔懸崖峭壁上的那座娘娘廟在風中瓦解、坍塌。

    一陣心悸,爸爸睜開眼,提起了筆。這次他沒寫歌頌豬圈「糞香撲鼻」的矯情詩句,也沒再傾訴渴望「解甲歸田」的幽怨。

    燈熄了,我躺在媽媽身旁,聽到她聲聲歎息,輾轉反側,徹夜未眠。

    什麼時候爸爸媽媽才能捐棄前嫌,我們闔家團圓呢?我在暗地裡睜大了雙眼,殷殷企盼著那一天。

    關於我的好消息終於傳來。醫院決定吸收我加入共青團。幾天後,我在會議室的一面紅旗下舉手宣誓,口中唸唸有詞時,很奇怪,對這得之不易的榮譽,我竟然失去了渴望已久的激動,代之以漠然。

    窗外響起驚飛的鳥叫,打破了室內沉悶的氣氛。我回頭望去,渾身一顫。玻璃窗上,一雙鬼火似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我,投來令人不寒而慄的笑。

    我咬咬牙,挺起胸膛,不再躲避,不再彷徨,勇敢地面對著窗外的挑戰。終於,那長期以來令我恐懼的影子,悄悄地從窗口消失掉。

    11

    走出王府井的電影院時,天色已經黑透。我注視著夜幕下的北京街頭,車水馬龍,燈火通明,黑夜仍然承載著白天的繁榮與昇平。

    銀幕上剛剛放映完《天雲山傳奇》。從頭至尾,影院裡不時響起抑制不住的抽泣與唏噓。

    我奇怪自己為什麼沒有跟隨其他觀眾一起落淚,驚訝自己為什麼注視銀幕的目光會異常冷靜。也許,影片中人物的悲劇命運,早已成為伴隨我成長的熟視無睹的生活內容?

    我仰頭打量著電影院上方懸掛著的劇照,上面那張眉清目秀的明星特寫,幻化成母親飽經滄桑、不再青春的面龐。

    玉米穗變得金黃的季節裡,小鎮中學的空氣中洋溢著收穫的香甜。秋風不僅吹熟了莊稼,也帶來了一個又一個令人振奮的喜訊。

    爸爸接到調令,返回了北京,不久就被派往日本和歐美各國,為中斷了多年的國際科技交流鋪路搭橋。

    當爸爸頻繁地穿梭於世界各地的時候,媽媽親自出馬,督軍作戰,令我們姐弟三人迎接十年來第一次恢復的高考。

    分別多年的弟弟和妹妹,終於來到了我和媽媽的身邊。弟弟到坡柳村插隊落戶,已經做了兩年新農民,長成了身高一米八的壯小伙子,肌肉結實,舉止沉穩。仍在讀高中的妹妹,在鹽鹼灘生長的玉米紅薯餵養下,失去了幼時的嬌小清秀,出落成一個能幹利索的鄉村丫頭。妹妹指著他們從千里外攜來的滿滿一籃雞蛋,萬分憐惜地描述著臨行前狠著心宰殺的一群與她朝夕相伴數載的小母雞。

    我的興奮自不待言。雖然我連初中都未讀完,但多年來縈繞在心頭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能步入大學神聖的殿堂。而在靠推薦的年代裡,無論我怎樣按照媽媽的指示積極呈現「革命青年」光彩照人的一面,也無力搬走橫在路上的高山。

    高考成績發榜的那一天,小鎮沸騰了。成績過了錄取線的幾十人中,我們姐弟三人的名字躍然榜上。

    妹妹像一支離弦的箭奔出家門,跑向數里外的村莊,把喜訊帶給仍在田間給冬小麥施肥的弟弟。我從醫院返回家中,幫助媽媽準備慶賀的晚宴。

    飯桌上,我們姐弟三人連說帶笑,憧憬未來,彷彿面前豁然開朗,重現藍天。然而,媽媽看著我們,仍然憂心忡忡,似乎吃不下她精心準備的滿桌菜餚。

    白天,學校裡很多老師向媽媽道喜,祝賀她的三個孩子高考成績同時過了錄取分數線。媽媽內心比蜜甜,口中卻連連聲明,她的孩子們都很笨拙,只是瞎貓碰上死老鼠,趕巧考了個好分數。我心中明白,媽媽是擔心,我們的成就會刺激別人。

    然而,媽媽的謙虛謹慎,仍未能阻止某些人心理的不平衡。

    校長的老婆,一個人人都懼怕幾分的凶悍女人,惡狠狠地向院子裡潑了一盆髒水,旁若無人地翻著白眼大聲嚷嚷:「別高興得太早了!分數考得好也沒用!別忘了,還有政審那一關呢!」

    懷著複雜的心情吃完飯,媽媽拉緊窗簾,關上燈,在黑暗中點燃了一盤蚊香。我們屏住呼吸,聽著媽媽鄭重其事卻忐忑不安的禱告。

    「這炷香,燃給遠在北京的******……感謝你給我的孩子們創造了這次機會,讓他們得以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孩子們這些年不甘示弱,在逆境中努力奮鬥的結果得到了檢驗。如果仍然因為我的身份,使孩子們的政審通不過,阻礙了他們的前程,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繼續活在這個世上。我寧願一死,來換取孩子們徹底的解放!哪怕只有一個孩子能夠如願以償,不再受政審的連累,我都會給你磕頭、燒高香,我發誓,我會繼續相信這個黨,跟隨這個黨……」

    媽媽的聲音哽咽了。我們咬緊嘴唇,盯著那一點點香火,在黑暗裡閃爍著希望的光亮。

    在那一刻,我心頭掠過了隱隱的不安:我們的生活,難道永遠要依賴於某一個人物的慈悲憐憫?

    12

    凶女人的預言,正如一首歌中所唱,像冬不拉斷了琴弦,從此不再鳴響。

    熬過寒冷的冬天,大地回暖的日子裡,我們姐弟三人同時告別小鎮,乘火車奔赴祖國四方,走入向我們敞開的大學課堂。

    一九七九年,壓在媽媽頭頂上整整二十二年的沉重的大山,終於被推翻。那一年,在新政策指導下,全中國五十萬右派,得以「改正」,苦盡甘來。媽媽對著鏡子,梳理好滿頭白髮,打點行裝,返回北京,與爸爸團聚。

    那年春天,我和弟弟妹妹所在的學校,同時收到了媽媽單位黨組織發來的公函,將我們檔案中有關「右派」的記錄更正。

    放暑假時,我從外地返回北京。到家當晚,媽媽就急迫地讓我寫一封感謝信,呈遞給她的單位領導。

    「感謝誰?」我不解。

    「當然是感謝組織,為我們平反了冤假錯案。從今往後,你們這些做子女的,也不用再受牽連。」

    「組織?組織是誰?感謝******可以,畢竟他有勇氣為做錯了的事情翻案。但如果是感謝你們單位的那幾個領導幹部,我可不想寫。」我直截了當地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感受。

    「為什麼?」

    「就是那麼幾個人,昧著做人的良心,讓你二十多年來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是的,他們給你平反了,可是你的青春,卻永遠不能重返,你的時光,無人能夠補償!他們應當感到內疚,他們應當向你道歉!」

    媽媽眉頭緊鎖。她很想說服我,停頓了很久,幾次張口,都覺得難以找到合適的理由。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我發現媽媽戴著老花鏡,趴在寫字檯上,一面思索,一面認真地寫著什麼。我伸過頭去。「入黨申請書」幾個大字,赫然映入我的眼簾。

    檯燈柔和的光芒,照亮了媽媽眼中閃爍的一朵朵淚花。媽媽雖然已皺紋滿面,白髮蒼蒼,然而她此刻的神情,真像她的影集裡,那張我最喜歡看的,戴著空軍軍官大蓋帽的,梳著兩條齊肩短辮,明眸皓齒的年輕姑娘。

    我的腦中忽然閃過了家中米袋裡那只傷痕纍纍的搪瓷杯。杯子的把手早已斷掉了,紅藍兩色的花紋也幾乎磨光。「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字跡卻仍然依稀可辨。那青春的信物,不離不棄,伴隨著它的主人跨越了人生的萬水千山。

    恢復了一個普通公民的權利,媽媽又開始憧憬她追求了一生的夢想。

    我不明白,在經歷過幾十年風刀霜劍的摧殘之後,她為何依舊沒有成熟,為何沒有變得世故,為何仍然懷有少女初戀似的情懷,殷殷地渴望肆意踐踏她情感的戀人的青睞。

    也許媽媽只是需要維持她的信念,這樣她所有過往的犧牲才會有價值。正視現實,往往過於殘酷。在步入暮年時驀然發現自己終生信仰的只是一個虛幻,對於一個人來說,不啻於是個難以承受的沉重打擊?

    也許,媽媽在意的,並非只是那個稱號本身。她所追求的只是一種承認,對一個人尊嚴的承認。

    我注視著媽媽在燈下的虔誠,腦中閃過那個年代流行的幾句詩行:不再回想,不再回想,把頭靠在群山的肩上。

    於是,第二天早上,我提筆寫下了那封感謝信。按照媽媽的吩咐,我在午後乘車,親自把信送到了她工作的機關。

    當我邁進那座兒時便熟悉的院落,眼前竟然一陣暈眩。

    低頭走上風雨剝蝕的青磚甬路,回眸尋找著幼年時陪伴過我的一草一木,心頭翻騰著萬千感觸。

    藍天下,古老的紅樓門窗依舊,然而不見了院內冬夏常青的松柏,不見了樓旁遮天蔽地的苦楝樹。盤根錯節的葡萄架和繁花纍纍的木槿,被一排排粗糙醜陋的防震棚所取代。

    高台階上的玻璃大門輕輕開啟,走出了一個步履蹣跚的銀髮老者。當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時,他忽然兩眼發愣,停住了腳步。

    我收斂起思緒,轉身給老者讓路。然而在一瞬間,一個熟識的影子像飛鳥一樣在我腦中悄然滑過。我遲疑著回過頭,重新把目光投向老者。

    流逝的時光並未侵蝕掉一切。炸醬麵中碧綠的黃瓜絲,人影憧憧的劇院裡輝煌的燈火,「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的沙啞的歌聲,混雜在一處,糾結成一團,浮出記憶的海面。

    那張衰老的臉上,殘存著似曾相識的曖昧笑影。盯著我的目光中,蘊涵著複雜的內容:他可是在驚訝去日兒童的成長?他可是在歎息時光的無情?他在等待我驚喜的叫聲嗎?還是在揣度我是否知曉那不應知曉的典故?

    眼前的老聶,矮小猥瑣,神情呆滯。

    對視的目光下,我再次陷入彷徨,內心一度掙扎,不知何去何從。

    這個過程似乎不可忍受地冗長,但一切也許不過僅僅是數秒鐘。

    我終於背轉身去,毅然踏上了歸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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