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腦中「嗡」地一下,閃現出媽媽憂愁的面容。像媽媽那樣虔誠,幾十年都在嘔心瀝血地贖罪,戰戰兢兢地向黨靠攏,渴望得到組織青睞和寬容的人,是否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壓倒?尤其是她還患有冠心病。
不行,我必須守候在她身邊,陪伴她度過這一段非常時刻。
我慌慌張張地跳下床,挎上提兜,到我工作的西藥房,和主任打了聲招呼,便衝出了醫院大門。
在奔往火車站的路上,我發現街頭有不少人在匆匆地往糧店跑。
糧店的門口,排著長長的隊伍。有人大包小包地扛著一袋袋米面和豆類往外走。正在納悶兒,人們為什麼突然間都搶購起了糧食,就聽見一個中年婦女大聲對熟人打招呼:「你還不趕緊排隊存糧!要打仗啦!」
我停下了腳步:「大媽,我們要跟誰打仗?」
「蘇修美帝啊!毛主席不在了,人家還不趁機來欺負咱!」
仰頭看天,天依舊藍。但路上的行人,皆顯出如臨大敵的神色,這加重了我心頭的惶恐。
一個多小時的火車,我望著蒼穹下依然生機勃勃、尚未發生巨變的田野,心裡忐忑不安。汽笛嗚咽,車輪鏗鏘,彷彿是隆隆炮聲,隱約在天邊迴響,似乎有滾滾岩漿,暗暗在地心沸騰翻滾。
07
自從離開山溝,我就被分配到了這所規模不小的專區醫院。媽媽的老戰友,利用她和駐地醫院來往頻繁的便利條件,為我安排了在西藥房當藥劑員這樣一個令人羨慕的工作。
媽媽在九里梁鍛煉了三年,老苗為她寫了出色的鑒定,表揚她在與貧下中農一起戰天斗地改造世界觀的過程中,能夠自覺自願、認真地改造自己的資產階級思想。當所有的下放幹部都回到北京後,媽媽卻不願重返原單位。她向上級領導提出,希望到我工作的太行山區,陪伴我一起生活。
七十年代的北京戶口,極其珍貴,有人主動放棄,上面自是求之不得。可是給媽媽安排工作時,卻遇到了麻煩。我所居住的中等城市,沒有哪個機關願意接受一個右派分子。找來找去,最後終於在離我一百多里外的一個偏僻的小鎮中學裡,為媽媽找到了一個語文教師的位置。
兩年來,每逢節假日,我便乘火車去小鎮看望媽媽。我已經二十一歲了,可仍然沒有加入共青團。媽媽心知肚明,她的身份,對我的政治前途是極大阻礙。她的焦慮越來越明顯。每次見面,她都向我問長問短,然後就面授機宜,教我怎樣積極表現,做個先進青年。
我心疼地看著媽媽兩鬢越來越濃的白髮,於是強迫自己改變,從此不再問為什麼,也不再隨意流露真情實感。
我每天提前半小時上班,主動打掃廁所衛生,下班晚走半小時,將藥房內外的地板擦洗乾淨,然後再替接班的人把暖瓶中的開水灌滿。巡迴醫療下鄉支農,我帶頭報名。批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我搶先發言。評《水滸》批宋江,我為醫院繪製圖文並茂的黑板。赴昔陽取經參觀大寨田後,我帶頭在醫院的花園裡種瓜點豆。學「小靳莊」搞賽詩會,我寫下一首首應景的詩歌,雖然連自己讀著都汗顏。
我像戴著假面具,活得極不自然,然而我卻連續兩年被評為全醫院的先進工作者,並欣喜地彷彿看到海面上露出了桅桿。團支部剛剛通知我,他們已經寫信給空軍部隊,調查我的歷史,以便決定是否發展我加入共青團。
正是在那段時間,媽媽因健康不適,被查出患有冠心病。自從醫生向她解釋了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和意外後,媽媽就開始為我的終身大事憂心忡忡,並悄悄委託親朋好友為我介紹合適的對象。
至於什麼是合適,媽媽告訴了我她設想好的一套標準,沒有任何跟我商議的餘地。
家庭出身:工人階級貧下中農,是根本。家境清貧父母文盲的,首選。幹部子弟公子哥兒,不要。
本人職業:車鉗銑刨技術工人,是根本。勤奮努力自學成才的,首選。耍筆桿賣嘴皮的,不要。
興趣愛好:溫和禮貌脾氣好,會修理桌椅板凳換燈泡的,是根本。心胸開闊不斤斤計較的,首選。能歌善舞喜吹拉彈唱的,不要。
容貌身高:身體健康無殘疾,是根本。四肢靈活五官端正,首選。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不要。
「為什麼?」我問。
「將來我不在了,不想讓人欺負你。」
「媽媽,我不想找對象。」
「可是我想親眼看著你安頓好。」
08
雖然已二十出頭,我對男女之事,通過閱讀生理解剖教科書,也已略微知曉,但在心靈深處,不知為何,卻總是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與厭惡。
周圍存在的一些怪異現象,也許間接影響了一個心地過於敏感的年輕姑娘本應對婚姻愛情抱有的幻想。
梅妮子又聾又啞,常年棲身在醫院存車處拐角的小棚子下,無論颳風下雨,都擠在她的一堆垃圾雜物之間。
我從沒敢認真打量過她。一掃而過的印象,是蓬頭垢面下露出的一張黑紅的臉蛋,遮不住腰身的衣服下高高挺起的肚皮。看不出她多大年紀,也不知道她來自何方,更不清楚撿垃圾如何能維持她的生存。一年四季,不管寒暑,她都穿著那件骯髒的紅花棉襖。唯一變化的,是棉襖下鼓起的肚皮,似乎剛剛癟下去,又迅速地再次鼓起。
醫院中的老護士們議論起婚喪嫁娶生老病死的俗事,曾慨歎人性的卑微:「就連梅妮子那樣又髒又臭的傻子,還總是有人去佔便宜。多少年了,總是見到她的肚子一次次地大,可誰也不知是哪個男人的,也沒人見過她生下的孩子都丟到了哪兒……」
灰官兒又黑又瘦,似乎住在醫院地下室某個陰暗的角落裡。常見他站在病房大樓的院子當中,脫掉破舊的草綠色軍衣褲,赤裸著瘦骨嶙峋的胸膛,挺著青筋暴露的細腿,對著正午的太陽,閉目冥想。
我從他背後疾步走過時,他突然轉過身來,睜開沒有睫毛、像兩個黑洞一樣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我,裡面燃起鬼火似的亮光。我迅速地逃跑,他竟拔腳追來,嚇得我魂飛膽破,頭皮發麻。
接連幾個夜晚,我聽到宿舍窗外有輕微的響動,似乎有人在灌木叢中挪動。探頭細看,從窗簾縫隙處發現了一雙野貓樣的眼睛,在黑暗中炯炯閃亮。灰官兒並沒有被我的驚叫聲嚇跑。他乾脆站直身體,雙手扒著窗戶上沿,鎮定自若地表演起單槓。
藥房主任是個慈祥的老太太,聽完我的敘述,笑了,讓我不要害怕:「那也是個可憐人。早年在軍隊,去越南打過美國鬼子,還當過戰鬥英雄、排長,牛得很呢!『文革』一開始,他轉業到醫院,不知道為了啥,把他批鬥得很慘,從那以後就瘋了。見了年輕漂亮的女孩子,眼就發直。你越跑,他越追……嘿,我說灰官兒!」
她說著說著,忽然目光越過我,朝我背後喊道:「你別嚇著我們平,人家可是個老實姑娘!」
我回過頭去,灰官兒正倚著藥房的門框,抿著嘴兒,不懷好意地朝我陰陰地笑。
不知道這個世界是怎麼了。我覺得我是正常人,可我總是笑不出來。在我看來該哭的人,卻總在笑。
梅妮子從來不洗的髒臉蛋上,永遠都掛著笑,滿足的笑。
灰官兒沒和我說過一句話,但看見我就笑,瘆人的笑。
儘管我內心實在不情願交什麼男朋友,但幾天後收到媽媽的信,還是按照她的指示,硬著頭皮來到了城中機械廠宿舍,與她精心挑選的第一個人會面。
我在椅子上坐了半個小時,自始至終未敢抬頭,沒看清那個鉗工長得什麼樣,只注意到坐在對面的那兩條不停抖動的腿,粗得像大象。鉗工的母親是家庭婦女,一邊嗑瓜子,一邊與介紹人閒聊。
我回到醫院的第二天,介紹人便傳來了鉗工母親對我不屑的評價:人太瘦,苦命相。
媽媽為我找對象的消息傳出去後,我收到了一封厚厚的信件。寫信人其實是媽媽的同事,在小鎮中學裡和我碰過面。
他出身於知識分子家庭,曾在北京讀過初三,插隊落戶幾年後,被推薦上了師範,又分配到學校教歷史,按說不符合媽媽設立的條件。顯然他是瞞著媽媽,偷偷摸摸與我聯絡的。
他聲稱欣賞我卓爾不群的氣質,超越一般女孩的才幹,因而在詳盡分析了中東戰爭的如火如荼和以色列、巴勒斯坦之間的歷史恩怨後,含蓄地表示願與我「在奔向共產主義社會的大道上團結戰鬥,攜手並肩」。
看著信尾落款處的名字,我想起了不久前在小鎮中學裡看到的第一張揭批宋江投降主義嘴臉的洋洋萬言的大字報,上面還特意點到了媽媽的名字,於是我把信紙撕成了碎片。
09
火車抵達山區小鎮,已是傍晚六點。唯一的一輛破舊不堪的公共汽車早已被塞滿,車門處仍擠著一堆人,你推我搡地拚命往上攀。我打消了乘車的念頭,決定步行八里,趕往媽媽身邊。
媽媽的宿舍在小鎮中學的後院,一排房子的最右邊,挨著公共廁所。遠遠地,我就看到了媽媽的屋門敞開著,裡面沒有開燈,看不清人影。
我不敢驚動四鄰,輕輕走近小屋,躡手躡腳地進了門,然而卻不見媽媽的身影。我心裡一陣緊張,脫口而出地高聲叫道:「媽媽!」
「小平!」媽媽的聲音從外面傳入我耳中。回頭一看,原來媽媽正在院子對面搭的小廚房裡做飯,手中正在剝一棵蔥:「你今天怎麼回來了?」
我沒有回答,暮色中,定睛細看她的表情。出乎意料,媽媽的神情淡然,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我放下了懸著的心,卻壓不住心頭的疑問。
「毛主席逝世了,您不知道嗎,媽媽?」
「知道。」她的手沒停,繼續剝蔥,聲音依然平靜,「怎麼?你是為這個跑回來的?」
「我……」我點點頭,決定告訴她實情。「我怕你太悲痛,受不了……我向醫院請了一天假。」
媽媽看著我,歎了口氣,沒說什麼。她彎下腰,從罐子裡摸出兩個雞蛋,給我做蒸蛋羹。
吃完飯,天已黑透。媽媽執意要我乘夜裡十一點那趟火車趕回醫院,以便第二天繼續上班:「越是在組織上要調查你的時候,越是不能掉以輕心。千萬別功虧一簣。」
媽媽披上外衣,拿了手電筒,堅持要送我到火車站。
夜晚的鄉村公路十分靜寂,沒有車輛,也沒有行人,只聽到我們腳步的沙沙響。月光透過道路兩旁枝葉繁茂的樹影,灑在我們面前的路上。
與以往陪我走路不同,媽媽一直沉默著,沒有打聽我是否又獲取了哪些進步,或是又犯下了哪些不可饒恕的錯誤。
看得出,媽媽心事重重,我卻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些什麼。為打破尷尬的寂寞,我只好說起了城中居民在搶購糧食的風潮,問媽媽,我們是否也需要積存一些在家中,以備不測。
媽媽搖搖頭,良久不語。忽然,她長歎了一聲:「唉!他現在死了,我的問題,恐怕這輩子難以翻案了!」她的聲音裡充滿了無奈和悲涼。
媽媽的想法,令我十分困惑:「為什麼?」
「只要他活著,無論有多少磨難,我都還有個企盼,盼著哪一天他忽然明白過來,知道一九五七年是冤枉了我們,一聲令下,那件事就能平反,我也就能甩掉屈辱的「摘帽右派」的頂戴……我熬啊,盼啊,已經等了整整二十年了,可是還沒等來那一天,他就先死了……你想想,他說過的話,定下的事,除了他自己,誰還敢再去否定、推翻?」
這麼多年了,媽媽好像是第一次告訴我她內心的真實想法。我被這種真實想法所震撼,竟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應對。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想到,媽媽還會在暗地裡默默地懷有這種企盼,難道不正是這種企盼,支撐著她這個性格如此剛烈要強的人掙扎著活到了今天?
我轉動脖頸,偷偷地望著媽媽的臉。月色溶溶,在樹枝陰影裡忽明忽暗的媽媽的面龐,似雕塑的石膏像,沒有笑容,沒有輕鬆,只是一味地沉重。
不知為何,我眼前忽然浮起了靜山叔那張面無表情的臉。想起了十年前,冰雪覆蓋的湯旺河上,他的一番語重心長和他無奈的仰天長歎。靜山叔沉默寡言,難道是因為他已看透,未來的生活沒有夢想,毫無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