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47章 曙色 (2)
    「舊人舊事,見了面,大家都不好意思,反不如視而不見。」童老師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忽然,他歎了口氣,壓低聲音說:「其實,想起姬老師來,這些年我也挺後悔的。那是一段人人都在發瘋的歲月。我也要保護自己。那張揭他老底兒的大字報的內容,是我透露給那個學生的……」

    看著我驚愕的表情,童老師的頰上泛起了一片紅色,他一甩額前花白的頭髮,似乎想把心頭的尷尬甩到九霄雲外:「後來想想,姬老師也挺可憐。他在農村出生,從小家裡給他定了親,媳婦比他大幾歲,很早就結婚生子了,從來沒有戀愛過。他這麼個多才多藝的人,難免會留下很多人生的遺憾……」

    我耳邊似乎又響起了歡快明亮的手風琴聲。不由得悄悄猜想,那個在南下的火車上與姬老師迎頭相遇卻又擦身而過的人,恐怕就是童老師本人吧?

    我抬起頭來,碰到了童老師探詢中夾雜著懺悔的複雜目光,心裡忽然一陣失落。

    「你不應當把我想得那麼完美。這個世界上,人人都有錯。」他的聲音低沉,透著無奈。

    我避開他的目光,將視線投往懸掛在展廳牆上那一幅幅色彩大膽卻不知所云的抽像畫。都是人,然而怎樣的思維,才會產生出如此令人費解的圖案?

    童老師輕歎了一口氣,轉移了話題:「哎,說說你吧!十年不見,都做了些什麼?很想聽聽你這些年的經歷呢,軍營生活,一定很有趣吧?」

    我點點頭,努力把思路從縹緲的雲端拉回,尋尋覓覓,搜索著早已淡化在記憶深處的一片群山。恍惚中,我彷彿在一大片色彩斑斕的畫面上,看到了一隻孤獨的小鳥,繞著深溝峽谷盤旋。

    04

    清晨,天色尚朦朧,我的身影已出現在崇山峻嶺間,頂著天幕上的星星,高一腳低一腳,跨越小溪,攀登上巍峨的山巔。

    我坐在光禿禿的大石塊上,看著巖縫裡生長的一叢叢酸棗刺發愣。上面星星點點,掛著幾粒鮮艷的小紅果,與我一起,在秋風中抖顫。

    這裡是太行山的支脈,山高林密,人煙稀少,天黑得早,亮得晚。腳下躺著一條條縱橫的溝壑和伸向遠方的河谷。每一道彎曲的山窪處,都隱蔽著三五成群的灰色樓房。

    為了在群山中修建起這片軍營,為了把大山挖空,藏覓起一架架戰備飛機,曾經有六位工程兵獻出了他們年輕的生命。營房裡一直悄悄流傳著一個聽來蹊蹺卻絕非杜撰的神話。

    崖畔生長著幾棵美麗的合歡樹,是當年寂寞的工程兵們親手栽種的。然而,就在他們摔死在山澗裡的那年夏天,合歡花原本如雲霞般燦爛的粉紅色花朵,卻莫名其妙地改變了顏色,從此如風中飄拂的蘆絮,年復一年,淒淒慘慘,素白一片。

    起床號吹響了,我仍然如腳下的石塊一般,僵硬呆板。

    這是我在山溝裡停留的最後一個秋天。那年春天,崖畔的合歡樹沒有打苞,連白花的影子也未見半點兒。入夏時,澗裡的淙淙流水斷了流,也不聞悅耳的蛙鳴,唯有夜深人靜時偶爾傳來的幾聲淒厲的狼嗥。

    不記得是運動開始後的第幾天了,人人重複著同樣的套話,我的心頭已磨出了老繭。

    「孔老二到底是幹什麼的?為什麼要批判他?」一個姑娘稚嫩的聲音,打破了屋中的沉悶。她是某部首長的女兒,十四歲就進了山。我和她同住一間宿舍,兩年多未見她讀過一本書,所以知道她並非撒嬌或是賣弄天真爛漫。

    也許是會開久了,我骨子裡的叛逆秉性又在氾濫。此前不久,我恰巧翻閱過範文瀾的《中國通史》,頭腦中留下了些一知半解的模糊印象,於是未假思索,順嘴便答:「孔子是中國古代的思想家、教育家。」

    話音剛落,坐在對面的大林妮兒就出其不意地朝我放了冷槍。

    「虞平,你是什麼目的?中央正在三令五申地動員全黨全軍全國人民批判孔老二,文件裡點得清清楚楚,他是鼓吹復辟倒退的野心家、陰謀家,你怎麼還敢說他是教育家、思想家?你這不是公然對抗黨中央嗎?」

    大林妮兒是團支部宣傳委員,因生了兩道又粗又濃的八字眉,與林彪有幾分相似,因而被幾個淘氣鬼贈以這個可笑的綽號。

    大林妮兒那年二十二歲了,平時和我算是朋友,無話不談。平心而論,她既聰明,又有才幹。

    我們曾並肩坐在沐浴著晚霞的峰巒頂端,凝視著腳下連綿起伏的阡陌田園,默默編織過一道道虛幻的彩練。

    我們曾在荒廢的河灘上一起開墾稻田,春寒時踩在冰徹肌骨的泥水中插秧,盛夏時與成團的蚊蟲搏鬥,用汗水洗臉。寒冬臘月裡野營拉練,我們也曾編著快板,互相鼓勵,忘卻日行百里的疲勞。

    頭年春天,為歡迎朝鮮人民軍代表團,我曾寫下一首溫情脈脈的詩歌,經大林妮兒潤色後,刊登在營部的黑板上。代表團團長被詩歌的意境深深打動,執意與我們合影留念。

    大林妮兒是讀過書的人,應不至於如此無知。於是我反駁道:「毛主席說過,對任何事物都要一分為二。對孔老二,難道就不能一分為二嗎?」

    大林妮兒粗眉一挑,甩出一把更加鋒利的刀:「毛主席也說過,具體問題要具體分析,具體對待。孔老二是階級敵人,對階級敵人,當然就不能一分為二!」

    我啞口無言。

    散會後,大林妮兒興奮得面孔通紅,匆匆趕往團部,去匯報她的重大發現。看著她彎腰上山的背影,我突然明白了,她一開始發難,就是瞅準了這個天賜良機,試圖為自己火線入黨鋪平道路。

    就在不久前的一個夜晚,熄燈號已經吹過,她卻從宿舍床上把我拽起,陪伴她去捉姦。我跟在她後面,看她一腳踹開了機房門,把手電筒雪亮的光柱直直地照射到躲在機器下面「談心」的團支部組織委員和戀人身上,晃得他們睜不開眼,慌做一團。那次,大林妮兒抓到了他人違反紀律的鐵證,擊敗了競爭對手,為自己入黨的前途掃清了第一個障礙。

    現在,她需要一塊新的敲門磚。於是,朋友就被推到了前線。

    兩天之內,全團上下就已傳遍,抓到了一個「要為孔老二翻案」的階級鬥爭活靶子。

    團政治部對此十分重視,專門派人找我談話,以便順籐摸瓜,挖出隱藏在背後指使我搗亂的階級敵人:我的母親。

    我驚愕地得知,全團一千多官兵,竟然只有我一人的家庭出身有嚴重問題,卻不知如何混入了革命隊伍。而且偏偏又是我這樣一個連共青團都無緣加入的人,自不量力地跳出來,要為「孔老二」翻案。

    自始至終,我都認為自己沒有錯。然而我懊悔萬分,深恐自己的不慎,將把無辜的母親重新推入深淵。

    我信誓旦旦地向領導保證,所有言論都只是我自己的想法,因為我已兩年多沒和母親見面,也很少通信聯絡,她更是從未跟我提起過「孔老二」這幾個字眼。

    在這關鍵時刻,媽媽的老校友、團政委的夫人,伸出了援手,上下斡旋,終於保護了我免於災難。

    我被冷嘲熱諷包圍著,失去了笑容,變得沉默寡言,然而心裡終究免不了疑惑:真的是我錯了嗎?錯在何處?如果我沒有錯,難道是所有人都錯了?

    我細瘦的身影,曾幾度於清晨徘徊於陡峭的山巔,躊躇再三,感到不值得用生命去證明一個人的真誠和勇敢。

    那是一個無雪的冬天。山頂上的岩石裸露著經歷過千萬個寒暑的風風雨雨、磨不去的深深淺淺的紋路。

    運動結束後,山溝裡湧現出一批新黨員。一馬當先首立奇功的大林妮兒,卻反常地沒有摘到勞動果實。她躺在床上吃了三天病號飯以後,痛定思痛,恢復了與我的友誼。

    深夜,窗外寒風呼嘯,室內爐火熊熊。我拉著手風琴,大林妮兒梗著脖子,目光凜然,一遍遍高唱一首流行的電影插曲。

    夜半三更盼天明,寒冬臘月盼春風。

    若要盼得紅軍來,嶺上開遍映山紅。

    尚未盼到春風再度刮起,崖畔的合歡樹還未綻出憂傷的白花,我就打點行裝,離開了山溝。

    團政委的夫人悄悄地把我叫去談話:「我和你媽媽通了信,談了你在部隊遇到的麻煩。我們覺得,你的性格,加上你的家庭出身,不適合再留在部隊了。你的歷史上已經留下了污點。今後只要來了運動,你可能都會成為活靶子,受到批判。」

    「不!」我極不情願,「阿姨,我還沒加入共青團呢!怎能就這樣離開部隊?」

    她歎了口氣,搖搖頭:「你呀,跟你媽媽……真像。」

    離開山溝的那天,我背著行李,爬上了停在山道旁的大卡車。車輪緩緩地馳下陡峭的山坡,我極目遠眺,與陪伴了我三年時光的群峰默默告別。

    我們還會重逢嗎,巍巍太行山?我心中一片迷茫。

    崖畔那幾株合歡樹,早已落光了葉子,在寒風中輕輕抖顫。目光觸及山腳下那座小小的烈士陵園,驀地想起了長眠在大山裡的年輕的生命,我忽然覺得一切都已釋然。

    肩上的挎包裡,塞著大林妮兒昨夜送與我共勉的臨別贈言。

    橫目八方,紅塵破,

    立世必要自強。

    咬牙只恨力氣短,

    做牛更須體壯。

    奮力步路,不懼嶇腸,

    專比毅力剛。

    牢固腳基,何求高空飛翔。

    征程萬里相幫,傾肺剖膛,

    同志助進長。

    長河流水浪淘沙,

    莫像圓石楞光。

    疆場看透,得每日磨槍,

    擔重心強。

    多次備戰,但為略有所創。

    05

    當這一幅幅畫面在我腦海裡似電影般飛快地過完,我陷入了沉思,半晌無語。

    回眸凝視童老師關注的眼神,我突然感到,我們之間已經十分生疏、遙遠,似乎已沒有必要對他訴說這些支離破碎、與他的生活不著邊際的坎坷片斷。

    穿越了光怪陸離的人生隧道,小鳥的羽毛不再青澀,目光也早已坦然。

    我搖搖頭,撇下身後那些由人類創造的深奧複雜、難於理解的抽像圖案,一步步走出了美術館。陽光下,我和童老師互道珍重,目送他不再挺拔的背影逐漸遠離我的視線。

    獨自一人漫步在王府井街頭,我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輕鬆。

    私營小飯館、服裝攤、理髮店,如秋天大興安嶺林中的蘑菇從各個角落鑽出來,點綴著城市劫後餘生的繁榮昌盛。

    東華門旁,剛剛開張了京城裡第一家美容店。門裡門外,擠滿了伸頭探腦卻缺乏勇氣嘗試新生事物的男女青年。

    百貨大樓的化妝品櫃檯前人山人海。珍珠粉、去斑霜、耳環、口紅、金項鏈……這些消逝了多年的東西,又重返人間。

    我的腳步停在了電影院的廣告欄前,《天雲山傳奇》、《牧馬人》、《勿忘我》、《人到中年》,海報上明星們憂鬱的眼神,混合著街頭巷尾濃郁的商業氣氛,似乎都在提醒著人們某種努力的虛妄和徒勞,渲染著巨人一聲長歎,在身後留下的萬般無奈。

    06

    他去世不過短短五年。那一天仍清晰地停留在記憶間。

    那天下午我休息,正躺在宿舍上鋪的床上讀小說,大喇叭中響起了哀樂。宿舍裡的幾個人同時一怔,豎起了耳朵。又是哪位國家領導人去世了?

    播音員沉重緩慢的聲音,像一股冰徹肌骨的寒風,使宿舍裡的空氣在瞬間凝固。所有的人都睜大了驚恐的眼睛,彷彿頭頂的青天頃刻就會崩塌,海水將倒灌,地球將停轉。

    突然,一聲尖厲的哭嚎劃破了瞬間的寂靜。住在我下鋪的是一位膀寬腰圓、身材健碩的女人。她從床上出溜到水泥地面上,摀住臉大放悲聲。這個鄉村支部書記的女兒,是托了毛主席的福才走進大學校園,並分配到城市醫院裡,穿上雪白的大褂,戴上聽診器,當上了神氣的內科醫生。

    短短一小時內,我已從震驚中清醒,並逐步將思路理順。

    首先是個人的恍然大悟。原來他也和常人一樣,會衰老,會死亡,而非永遠健康,萬壽無疆。

    接著湧上心頭的,是對國家前途的憂慮不安。已經習慣了崇拜他就像崇拜主宰世界的萬能的帝王。實在無法想像,沒有他老人家掌舵的神州大地,太陽是否還會升起,莊稼是否還會生長。

    「主席啊……您死了……俺可咋辦啊!」耳邊傳來嚶嚶的哭訴聲。癱坐在地上的女醫生,用巴掌拍擊著大腿,悲哀如親爹娘離世,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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