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沿著林蔭道,我們踱到了莊園的大門口。天色已經黑透。
「回去吧?」我對湯姆森太太說。
自從一星期前,老太太接到了一封邀請信,就突然精神抖擻,開始了臨陣磨槍。除了戒酒、取消晚餐外,她還堅持天天晚上與我一同在園中散步,興致勃勃地為她久違的社交活動準備粉墨登場。
湯姆森太太沒有馬上回答。她轉過臉,目光投向遠方。「很久沒見到喬治了,咱們去他的石頭房子,看看他在做什麼吧!」她忽然提出了這個建議。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一百多米外,莊園的外邊,一座二層的石頭小樓隱蔽在茂密的林木後邊,唯有一扇窗戶在暗夜裡發出明亮的燈光,讓人想起童話故事中描述的巫婆在森林裡的小屋。
我們出了大門,沿著石頭圍牆,朝燈光走去,腳下乾枯的樹葉沙沙作響。距離小樓尚遠,就見到了在燈光下晃動的人影。
越走越近,窗戶裡的人已經清晰可辨。喬治裸露著上身,頭頂光禿禿的,下半身被窗戶擋住了,不知是否有遮羞的布片。他的身旁,是一個臃腫肥胖的中年女人,窄窄的胸罩,兜著快要墜到腰間的沉重****。很顯然,那是喬治最近新交的女友。兩人站在桌子旁,忙忙碌碌,似乎正在準備晚餐。
「咱們別進去了。他們衣衫不整,不方便。」我告訴湯姆森太太。
她在一棵白樺樹下停住了,站穩腳跟,定睛一看,驚呼了一聲:「噢,天哪!」二話沒說,轉身就往回走。
當我們拐入莊園、小樓已被遠遠甩在身後時,她才氣急敗壞地開口。
「我簡直想不到,喬治怎麼會變成了另一個人!他妻子去世才幾個月啊,他就接二連三地和別的女人們調開情了!但願他別染上艾滋病!」
「前些時候,我曾經看見他陪一個老年婦女在園子裡散步。那個女人看上去挺本分的,為什麼沒跟他發展下去?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反正依我的眼光,那個女人看上去挺賤的!可是喬治竟然還給她送鮮花!而且,那些花都是從我的花圃裡剪下來的!」
「人家是園丁嘛,哪能連這點主都做不了啊!」我覺得老太太挑剔得有點過分。
「無論如何,他不應當忘記,我才是這所莊園的主人!」老太太仍然憤憤不平、滔滔不絕地往下說,「連他住的那所石頭房子,也是我讓他白住的!因為他妻子在世時,我跟她相處得很好,就決定把房租免了。現在可倒好,便宜了喬治這傢伙!整天在裡面和各種各樣的女人約會,連最起碼的臉面都不顧了!這個地方再僻靜,也難免會有人路過。若是讓別人看到他赤身裸體的那副模樣,傳出去了,我的臉面往哪兒放?」
我覺得老太太這股子邪火發得有點莫名其妙:「就算有外人看見了,也是喬治自己去承受,跟你也無關嘛!何必在意呢!」
「怎麼無關?」老太太仍然不依不饒,「他是為我工作的,人家會覺得我沒把他調教好!」
我不想繼續跟她鬥嘴了,轉個話題試試看:「今天晚上的這個女人,看上去還很年輕,也許她能激發喬治的青春活力,使他盡快忘記煩惱。」
「依我看,對喬治來說,這個女人太年輕,也太胖了!我簡直想像不出,喬治是怎麼跟她搞到一起的。他那眼光,哼,不敢恭維!」聲音裡透著股酸味兒。
我覺得好笑,恍然大悟,老太太不會是嫉妒吧?不妨試探一下:「對了,喬治若是追求你,你會答應嗎?」
「哼!」她冷笑一聲,聳聳肩膀,「他可不合我的品位!」
「什麼樣的人才符合你的品位呢?」
老太太躊躇了一下,似乎在思索。「我明天晚上要出席的那個聚會上,就都是我喜歡交往的人。」說著,她回頭問我,「莉蓮,你覺得我這一星期節食的效果怎麼樣?是否顯得瘦了點兒?」
路燈照在她臉上,她的目光閃耀著很少見的亮光,蘊藏著對愛情的嚮往。原來她並非真的心如死灰,醉生夢死混時光。
我對加拿大文化的某些方面很是欣賞。老年人在這裡,活得更加自我,更加隨心所欲,不必擔心他人的非議。在對愛情的追求和享受中,青春似乎得以延長,生命的魅力也不會過早地消亡。
02
第二天下午,老太太沒看電視,早早地就開始了打扮。
在她的試衣間壁櫥裡,掛滿了五顏六色的洋裝。試了一件又一件,折騰了一個多小時,徵求我的意見不下十多次,她才終於選定了一套上下兩件的寶藍色裙服。配好了耳環、腰帶、手提包、高跟鞋,又補了一次口紅,她猶豫不決地站在了我面前。
「你看,我這樣出去行嗎?是不是還顯得太胖?」她轉動著身體,藍眼睛緊張地盯著我,「唉,可惜我收到邀請信太晚了,否則還可以早點兒開始節食。」
我從上到下認真地打量著她,心裡感歎:對愛情的憧憬,真能改變世上最懶惰的人。
經過一個星期近乎絕食的努力,她那身贅肉真的掉了不少,餘下的也得以巧妙地掩藏。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湯姆森太太,哪像是七十多歲的老人,完全就是風韻猶存的社交名媛。大書房裡那本婚禮影集中的新娘,似乎隱隱再現。
在我讚許的目光下,老太太與麥克吻別,坐進前來接她的豪華轎車,無聲無息地開出了莊園。
不用做晚飯了。我胡亂地給麥克開了一聽雞肉罐頭,自己則啃了一片麵包,便回到書房,打開了電腦。
麥克很快吃完了它的晚餐,不聲不響地溜進來,輕輕躍上沙發,臥在一角,默默地陪伴著我。
不知過了多久,麥克突然躍下沙發,衝出了書房。大門口傳來了它激動的吼叫。
我只得中斷思路,關閉電腦,去迎接夜歸的女主人。
門廳裡,湯姆森太太彎下腰,捧著麥克的臉頰,喃喃地親吻著。親完了,她邁入小客廳,一屁股陷入了沙發中,朝後仰著,盯著天花板發愣。
「晚會有意思嗎?」我沒話找話。
她回過神來,微微頷首,目光依舊呆滯。過了好幾秒鐘,她才若有所失地開口:「今晚的飯桌上,有兩位紳士,是我青年時代就認識的。……他們依然那麼迷人,那麼風度翩翩。尤其是其中一位,曾經與我丈夫共事……可自從我丈夫離開了這個世界,我們已經多年沒有來往了……噢,莉蓮,你簡直想像不到,他的談吐和當年一樣,顯得那麼新穎風趣,知識淵博,令人敬佩啊……」她不看我,似乎是在沉思中自言自語。
我從她的神色中感受到了強烈的失落。今夜,也許她是抱著希望而去、懷著失望而歸吧!
忽地一下,她從沙發上又站了起來,舉起雙臂,低頭打量著自己的腰身。
「我今天晚上一定顯得十分臃腫,是吧,莉蓮?他們可都是見過我年輕時候是什麼模樣的!他們肯定在心裡笑話,潔茜卡怎麼變得這麼胖了!噢……」
她羞愧得說不下去了,用雙手捂著臉,一屁股跌進沙發裡。
嗨,反正一切已經結束了,管它呢!話到口邊,我又嚥了回去。應該讓老人快樂,對生活充滿希望,才有利於健康。
「哪裡,湯姆森太太,你今天晚上很漂亮!比平日苗條得多!」
「算了,你別逗我了,莉蓮!」她拿開了手,失望的臉上露出了探詢,「你真的這樣覺得嗎?」
我點點頭:「只要你堅持鍛煉,下次你們再聚會的時候,一定會讓他們大吃一驚!」
「下次?」猶疑不定的神色重返她臉上。燈下細看,唇膏已脫掉許多,腮紅也難掩肌肉的鬆弛下墜。
湯姆森太太重重地歎了口氣:「唉,離上次聚會,一晃就是幾十年過去了!人生苦短。誰能知道,大家是否還有機會再見呢?」
03
與童老師的再次會面,時光已相隔了整整十年。
那年夏天的一個上午,市中心皇城外的中國美術館裡,遊人稀少,寬敞明亮的展廳顯得空空蕩蕩。我們兩人肩並肩,心不在焉地閒扯著,在一幅幅巨大的歐洲油畫前,流連忘返。
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廊柱,反射出年輕姑娘亭亭玉立的身影。我長高了半頭,淺灰色細條連衣裙勾勒出苗條的腰肢,腦後飄著烏黑濃密的髮辮。
身旁的童老師,鬢髮已經斑白,額頭眼角也佈滿了皺紋。唯有凝視著我的目光,依然蘊含著熟悉的憂思與憐憫。
「你走後第三年的那個春天,我接到了你的信,得知你們部隊的文藝演出隊要來慰問本地駐軍。我興奮極了,真想看看,穿上軍裝的你,站在舞台上,會有多麼神氣!可是,你們演出的那個晚上,也恰好是我辦事的同一天……那天晚上,送走了賓客,我徹夜未眠。第二天是星期日,我一早就騎上自行車,急急忙忙地往駐軍營房趕,趕到時,你們的車卻已經走遠……」
當我在燕山深處的軍營舞台上為駐軍官兵表演《龍江頌》、《杜鵑山》的時刻,幾十里外的小鎮上,童老師的婚禮進行得正熱鬧。
新娘子,就是小鎮供銷社裡的那個駝背售貨員。這個出身貧農家庭的姑娘,無形中替童老師撐起了一把保護傘。
「有人說,她配不上我。可她對我非常好。我那時想,和她結婚,至少我們的孩子,將來可以算是貧農出身,不會再受我的牽連。」
新婚之夜,賀客盈門,禮物堆滿了雙人床。椅子不夠,人們只能站立在狹小的新房地上。
待客人們散去,夫婦二人打開一包包裹著紅紙的禮物,一共清點出十四套毛選四卷,還有十三尊一模一樣的領袖石膏像。新娘的人緣好,朋友多。她的同事們,似乎都鍾情於貨架上擺了多年的光輝形象。
往哪兒放?桌子上擺不下,堆到床底下又不敢。新娘子犯了難。箱子裡幾尊,桌子上幾尊,剩下的,把雙人床佔了半邊。
那晚的童老師心神不安,皺著眉頭,接連不斷地吸煙。恍惚中,他竟失手打碎了一尊石膏像。兩人嚇出了一身冷汗,一宿沒合眼,商量如何處理這堆碎片。
若是第二天扔進垃圾箱,誰知會惹來什麼麻煩?還是新娘子有主見,清晨起來便拎著包袱回了娘家。在人跡罕至的深山溝裡,她掩埋了這堆碎片。
「文革」結束後,因為童老師出色的教學成果,他帶著妻子,調入北京一所著名大學,教授基礎數學課。
不知童老師對他的妻子有幾分是愛情,幾分是憐憫,但他改換門庭的初衷,若非僅為戲言,則成了讓人笑不出來的黑色幽默,使人禁不住對時代造成的悲劇深深慨歎。
如今童老師年近半百,仍膝下無子。我雖關心他的生活現狀,卻不便過多探問。於是,我們的話題,始終圍繞著小鎮中學打轉。
與童老師同居一室多年的另外兩個「牛鬼蛇神」,實屬命運多舛。
那位「渣滓洞」出身的英語教師,沒能趕上對外開放英語吃香的新時代。他因患肺癌,早已離世多年。骨灰就埋在那片楊樹林中,與盤旋在林中的烏鴉晨昏相伴。
那個未被殘疾姑娘相中的「紅臉膛」右派,一直默默無聞地守望著那片鳥語花香的菜園。在熬過了嚴冬、曙光即將露出的那一年,他卻終於被長期的孤獨寂寞所壓垮,住進了精神病院。
「貓頭鷹」的極左路線,在「文革」後受到了清算。尚未等他從「講清楚」學習班中走出來,一向身體健康的他,卻突然因腦出血而癱瘓,已經在床上躺了數年。
「教音樂的姬老師呢?他後來可曾有消息?」不知為何,我一直沒有忘記那個拉著晶亮的手風琴引吭高歌、在牛毛細雨中舉著油紙花傘扭台步的鮮明形象。
童老師說,姬老師太好面子,一直未從那張毀滅他的大字報的陰影下解脫出來。他銷聲匿跡,隱姓埋名,至今音信皆無。幾年前,有人說曾經在南下的火車上與他偶然相遇,然而他卻裝做素不相識,扭頭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