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45章 誘惑 (4)
    接下來的幾日,我白天心事重重,神情恍惚,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在校園裡碰上童老師,我會遠遠地避開他,繞道走,不與他打照面。因為內疚的感覺,我心中已逐漸結成了陰冷的冰霜。

    最終我說服了自己,童老師在我心目中幻化為誘騙小紅帽的狼外婆。我找到了班裡的幾個紅衛兵,還有幾個和我一樣正在申請加入紅衛兵組織的積極分子,提出大家聯名,寫一張揭發批判童老師的大字報。

    但是,揭發他什麼呢?我挖空心思,終於想起了一條。

    童老師曾經嘲笑過「貓頭鷹」,說他不過是體育專科的畢業生,每天上課只會領著學生們念《毛主席語錄》,別的什麼都不懂。

    於是,我寫下了這條「反動言論」。其他幾個同學,也在大字報上簽了名。我們把它張貼在教室外面的牆上,開始了心懷叵測的等待。

    一夜輾轉無眠。第二天早上,我來到教室上課,當目光落到那張大字報上時,突然感到了一陣強烈的不安。我坐在椅子上,四面張望。教室裡有些同學正在交頭接耳,悄悄議論著什麼。

    上課鈴響了,童老師走進了門。我低下頭,不敢看他。他靜靜地站在黑板前,一言不發。這幾秒鐘,無法承受地漫長。

    接著,我聽到了他的聲音,與以往一樣平靜、柔和,絲毫未見焦躁。

    「同學們,如果你們發現我有什麼不正確的地方,歡迎你們大膽地對我講。講得對,我一定誠懇接受。但是,我向你們保證,我過去一直如此,今後也將繼續努力,以我的良心,保護你們健康地成長。我永遠不會欺騙你們這些天真無邪的孩子,也決不會把你們引向邪路。請大家相信我……好,我們現在開始上課。」

    我立刻後悔了自己的幼稚和衝動。我抬起臉來,把目光投向童老師。他看上去沒有任何異樣,似乎全心全意地沉浸在自己的講解中。

    教室裡今天格外安靜,無人說話,只有粉筆劃在黑板上的沙沙聲。然而,我心上的冰霜已結成了一坨無法消融的冰塊,越墜越重。

    一分一秒過去了,整整一堂課的時間,童老師的目光一次也沒有落到我身上。

    11

    夕陽斜照下,我沿著山洪衝出來的彎彎曲曲的溝壑,走了很長的山路,要在太陽下山前趕到九里梁。

    山谷中不見一個人影,只有林中傳來的一聲聲鳥兒的怪叫。我心情沉重,腳步遲緩,越走越慢,最後乾脆坐到了一塊大石頭上,盯著在風中搖擺的發黃的野草、在林子陰影下徘徊的烏鴉,苦思冥想,不知該如何面對媽媽的失望。

    運動結束了。童老師被勒令停止教學,回到了牛鬼蛇神的隊伍中,繼續種菜,打掃廁所。

    「貓頭鷹」重新活躍在講台上。有次我從菜園旁經過,聽到了他高喉嚨大嗓子,煞有介事地訓斥「渣滓洞」和「紅臉膛」,不許他們「猖狂」。

    有幾位女生不服,曾質問黑牙老張,為什麼品質惡劣的老師仍被允許回到課堂。

    「他出身鐵路工人家庭,根紅苗正嘛!」黑牙老張耐心地解釋。

    我們班上又有幾個同學加入了紅衛兵,而我,則再次被人遺忘。

    我找到「貓頭鷹」,戰戰兢兢地提出了我急迫「要求進步」的渴望。

    他看著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笑了:「你應當明白,像你這樣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就必須經受比旁人多得多的考驗,才能獲取組織上的信任。」

    離開辦公室,我跑入校園外的楊樹林,悲傷地坐在地上,捧住了頭。為了那塊紅袖標,我背叛了自己的良心,從此我再也無法正視那雙曾經信賴過我的眼睛了。

    當然,最困難的將是面對媽媽。她的失望,絕不亞於我。

    媽媽和老苗、老白已經被轉派到九里梁——那個躲在深山密林裡的小山村。學校放了秋假,我終於鼓起勇氣,去那裡看望媽媽。

    太陽迅速地滑下了山梁,陰影從四面八方籠罩到我身上。我打了個寒戰,硬著頭皮立起身來,走出溝底,朝山坡上爬去。

    12

    媽媽他們的新居,在半山腰上一間四面透風的石頭房子裡,與杏樹嶺福貴那個寒酸的家不相上下。

    村裡的十幾戶人家,散佈在溝裡和坡上。我想起了老羊倌想娶卻沒娶成的地主寡婦,據說她嫁到了這裡一戶更窮的人家,便向媽媽打聽她的下落。

    媽媽歎了口氣,告訴我,那個寡婦也很不幸。去年來這裡時,因年老體弱,又是小腳,走不動路,坐在毛驢上顛簸了一整天,一進村就病倒了,沒過幾天,便離世了。

    我心裡深深替老羊倌感到遺憾,又想起了杏樹嶺那幾個女伴,便想趁放假去看望她們。

    「唉,算了,別去了!」媽媽正在用舊報紙糊窗戶,搖搖頭,「你去了,找誰呢?」

    原來,那年秋天,換兒被媽媽和老苗推薦,到縣裡上青年幹部培訓班去了,聽說結業後就可以分配到公社當團幹部。

    與此同時,村裡又出了件事。剛滿十五歲的桃子,竟被民兵連長那個無賴糟蹋了!

    出事前幾天,支書派他帶幾個人去後溝砍酸棗棵子,搬石頭,維修大寨田。他挑選了桃子,還有幾個半大孩子跟隨。有天歇晌時,他把幾個孩子支走,便在四面無人的荒野裡下了手。

    桃子爸那個病秧子,根本無力去跟那個惡棍鬥。老苗和媽媽氣憤不平,要求支書召開全村大會,發動群眾討論,該怎樣處理這個罪犯。然而,會上竟無人肯發言講話。臨了,不知是誰壓低嗓音咕噥了一句,把狗日的『巴』割掉算了。老白正在做記錄,抬起頭來,認真地問:「把什麼割了?」引來一片哄笑。

    會後,老苗說,應當把他送到縣裡,繩之以法。但支書不同意,說:「山溝裡有山溝的規矩,你們這些北京來的幹部,在這裡能待多久?你們現在胡整瞎鬧,將來有一天抬屁股走了,惹下一堆麻煩,還不得我們來收拾?」

    媽媽和老苗束手無策。恰巧上邊來了命令,調他們三人去更為偏僻的九里梁接受鍛煉。九里梁的十餘戶人家,全村連一個識字的人都找不到,有很多工作等待他們開展呢!

    正說著,窗外飄進來一陣悠揚的男高音的歌聲。我聽了一會兒,雖然聽不懂唱詞,卻被那美妙的旋律吸引住了。

    「這是誰在唱?什麼歌,這麼好聽?」

    媽媽停下了手裡的活兒,怔怔地立在窗前,專心地聆聽著歌聲,目光中又出現了我久已不見的惆悵和嚮往。

    「這叫《夏日裡最後一朵玫瑰》,是英文歌曲……幾十年了,沒再聽到過……」

    我打斷了她:「是白叔叔吧?他怎麼了?」

    媽媽收回了游離的目光。她告訴我,老白自從來到九里梁,就變得神經兮兮的,沒事就在他的小屋裡大聲唱英語歌曲,招來幾個孩子躲在門外你推我搡地看西洋景。

    不知從何時起,老白還養成了一個怪毛病,常到村婦家中的酸蘿蔔缸中,討一碗發著霉味兒的醃菜水,蹲在門檻上一邊品咂,一邊望著山腳下的小路搖頭歎息。

    「像他這種樣子,自己都管不好,還怎麼指望他去幫助教育村裡的貧苦農民?」媽媽搖頭。

    我還沒忘記剛才的話題,仍在為桃子的命運傷心。我腦中浮現出那個燈火融融的春夜,桃子翻觔斗時露出的雪白柔韌的腰肢,還有兩隻頑皮的小鹿躲進暗處打鬧的溫馨場面。

    「媽媽,你知道栓子怎麼樣啦?他還愛桃子嗎?他會不會去為桃子做點兒什麼?」

    媽媽斜了我一眼,嗔怪道:「你腦子裡整天想的都是什麼?有時間了,多讀讀報紙上的社論,免得說錯話,犯錯誤!」

    那天晚上,趁老苗不在身旁,我猶豫再三,還是告訴了媽媽,自己沒被批准加入紅衛兵的情況。我特別引用了「貓頭鷹」的結論,對於出身不好的人,應當多經受考驗云云。

    也許是我看上去已經非常沮喪,媽媽雖然難掩眼中的失望,卻並未責怪我。

    「你還小,以後的路還長,總會有機會向黨組織證明自己的一片忠心的……」

    她的聲音蒼白無力。我明白,這些喃喃自語是安慰我,更是為她自己打氣,輸入活下去的動力。

    13

    立冬的清晨,天空開始變得灰暗。白楊樹裸露的枝丫,在風中一聲聲呼喚。很快,從一團團濃重的烏雲裡,落下了大滴的雨點。

    彷彿昨天還是夏日,彷彿秋天還沒有來得及出現,冬天就來了,夾帶著冰冷的雨滴,驅趕走萬縷留戀。

    我提著簡單的行李,悄悄告別了已生活兩年的校園。

    進入秋天後,全班同學就開始坐立不安。這是我們在學校的最後一個學期。大家很快就要初中畢業,離開校門了。同學們的臉上,都掛著重重心事。除了幾個上師範學校的名額外,大部分人都將返鄉務農,按照教育改革的新方向,施展他們在學校裡學到的各種技能,包括針灸常識、電工技術、農藥製作。

    顯而易見,不管戴沒戴上紅衛兵袖標,人人都想逃脫做社會主義新農民的命運。

    媽媽為我的前途憂心忡忡。她當然不想讓我回到九里梁,每天和她一起翻山越嶺,守著秦時長城漢時關,看日出日落,消磨歲月。她開始悄悄寫信,四處打探。

    冥冥中,似乎真有一對無所不在的眼,默默地關注著我的一舉一動。往往在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之時,突然間就會峰迴路轉,雲開霧散。

    我的前途,很快就有了著落,且是在那個年月裡令人難以置信的一種著落。

    與媽媽當年一起入伍,同在空軍司令部服役的一個大學同學,嫁給了部隊裡一個軍官,從此過著一帆風順的幸福生活。軍官所在的這支部隊,為響應********的戰備安排,不久前調離了北京,轉移到太行山麓一條偏僻的山溝裡。部隊目前正在招兵買馬,希望招收一批有文藝和體育特長的新兵,充實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隊伍。媽媽的好友建議,讓我別等畢業,迅速前往西部應徵。

    頭天下午,我悄悄地溜進了校長辦公室,趁著黑牙老張獨自一人抽煙喝茶、無人在旁的機會,迅速塞給了他一張事先寫好的學生身份證明信,哄著他在上邊蓋了學校的公章。

    我的離去,除了同宿舍中的女生外,沒有對任何人講。我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從這個塞外小鎮消失,奔向神秘莫測的遠方,探索新的人生戰場。

    穿過寂靜的校園,踩著枯黃的落葉,跨越收割過莊稼後掛著一層白霜的田野,我冒著冰冷的雨滴,迎風疾走,趕到了小鎮北端。

    殘破的土城門外,孤零零地立著那個小小的長途汽車站牌。腳下的柏油公路,蜿蜒曲折,伸向重疊起伏的大山外。

    一輛馬車從我面前經過。車上蜷縮著身披老羊皮襖、懷抱皮鞭打瞌睡的老漢。馬蹄聲劃破了清晨的靜寂,敲打在我的心頭,由強變弱,漸行漸遠。

    極目遠方,我的腦中浮現出牛毛細雨中那個傍晚,灰色屋簷下飄出的古老悲涼的歌聲,還有那把晃動著的溫馨的油紙花傘。一切似乎都剛剛逝去,一切似乎又十分遙遠。

    我心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憂傷,對這將要離別的地方充滿了由衷的眷戀。

    忽然,我的視野裡出現了一輛孤零零的自行車,沿著城牆下的小路,向我站立的地方飛馳而來。

    越來越近了,騎車的人已清晰可辨。童老師!我在心裡驚呼著,一陣恐慌襲來,天旋地轉。

    幾個月來,我一直在迴避他。他,似乎也忘記了我的存在。

    窄窄的菜園小徑上,我曾瞥見他頭頂草帽、揮動鋤頭的背影。白楊樹林裡,我曾遙遙地望見他獨自徘徊,仰天長歎。

    他的突然出現,令我手足無措。我被一種難言的羞澀和恐懼所壓倒,竟然想拔腿溜掉。

    恰在此時,公路的拐彎處出現了紅色的長途汽車。我像落水的孩子撈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不等汽車停穩,我便匆匆抓起行李,驚惶地奔向車門。

    童老師從自行車上跳下,仰起頭,透過車窗,焦急地尋找。

    我躲在女售票員的身後,一邊買票,一邊目光越過她的肩頭,偷偷地往車下瞧。

    他顯得十分憔悴。一頭亂髮遮蔽不住那張憂鬱的臉,深邃的眼睛佈滿了血絲,眼圈發黑,顴骨突出,下巴似刀削斧砍般鋒利。

    汽車開動了。他終於看到了我。只見他揚起了右手,似乎想與我道別。他的嘴唇動了幾下,我卻什麼也沒有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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