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44章 誘惑 (3)
    蔬菜成熟的季節裡,嘻哈笑著的女孩子們,往往會站在菜園邊上糾纏著,向他們討要一顆粉紅透亮的西紅柿,半根青翠的黃瓜,或是整條青紫的茄子。大家圍著他們爭來搶去,興奮得連呼帶喊。不知這些放射著青春光彩的女孩子們,是否曾經在月光幽幽的夜晚,進入過他們殘缺不全的夢境?

    食堂的大師傅要做媒人,試圖把他的外甥女,一個身體有缺陷的姑娘,介紹給「紅臉膛」。

    姑娘是小鎮供銷社裡賣菜的售貨員,根據當時的市場行情,大凡能吃上商品糧的姑娘,眼睛只會盯著掙工資的男人,而能夠享受國家工資的男人,卻寧願娶一個四肢健全、容貌嬌好的農村姑娘。姑娘雖然已經二十六歲了,仍然不肯下嫁農村裡比比皆是的健全光棍漢。大學畢業的「紅臉膛」右派,每月工資可是五十幾元。於是這種把女殘疾人和男右派組合在一起的創意,就成了一種人人頷首的美談。

    大師傅陪著賣菜姑娘來這間宿舍相親的那天傍晚,我恰好在童老師宿舍中補習數學功課。姑娘走進屋中時,我驚訝地發現她原來正是供銷社裡的駝背姑娘。幾個月前,我剛剛陪伴杏樹嶺的女伴們在她那裡賣掉了沙果、雞蛋,還稱了鹽,然後才拍成了那張珍貴的相片。

    姑娘的背上好像倒扣了一口鍋,高高地撐起她淡藍色的碎花襯衫。膚色倒是白淨,但鼻樑上忽閃著一對鬥雞眼。

    「紅臉膛」右派有些手忙腳亂,清理了自己堆滿雜物的桌面,請駝背姑娘坐在了他泛著霉味的床邊。那天,他摘掉了一年到頭總是低低地扣在眼睛上方的那頂油膩的雙耳帽。我發現他洗了臉,還理了發,露出了一張五官端正的圓臉。

    看見他對著駝背姑娘誠惶誠恐地點頭哈腰,我很是替他感到尷尬,便匆匆地離開了相親的場所。後來聽說,駝背姑娘沒有看上「紅臉膛」,卻相中了伏在燈下批改作業的童老師。

    大師傅笑嘻嘻地轉達了駝背姑娘的美意,卻遭到不識抬舉的童老師一口拒絕。

    08

    對於我經常的造訪,屋中的三個人似乎都很愉快。於是我就放心大膽、無所顧忌地坐在童老師的桌子旁,問他五花八門的問題,然後被他幽默的話語逗得愁雲盡掃,喜笑顏開。

    遞交上申請書後,幾個月過去了。天氣漸漸轉暖。這期間,我眼睜睜地看著班裡發展了兩批同學加入「紅衛兵」,他們臂上鮮紅的袖標,在教室內晃來晃去,分外扎眼。

    也許是需要慰藉,也許我潛意識裡一直就渴望來自成年人的關懷和溫暖,我和童老師的接觸越來越頻繁。

    除了輔導我的數學外,童老師偶爾也會走出門外,在白楊樹的樹蔭下,教我耍幾下大刀,舞一陣單劍。

    玩著玩著,我就忘記了煩惱。有時我會像個撒嬌的孩子,有時我會像個淘氣的小妖,哈哈笑著,甩著辮子,手持寶劍,白鶴亮翅,劍鋒逼向童老師鼻尖,追著他滿世界跑。

    他總是裝出一副驚恐的模樣東躲西藏,時而隱蔽到迎春花叢後,扮個鬼臉,時而躲到粗壯的楊樹幹後,伸頭探腦。

    我陶醉於這種被人寵愛、被人呵護,不用懼怕指責和挑剔的歡樂裡,目光愈加明亮,身姿更為輕巧。一串串清脆的笑聲,自由自在地灑向天空,在楊樹林中環繞。

    「渣滓洞」與「紅臉膛」也被我無憂無慮的笑聲所感染,走出煙熏火燎的黑屋,站在門前台階上,暫時丟掉長年累月掛著的面具,露出幾分欣慰的笑。

    笑聲也招來了住在同一棟房子裡的姬老師的思考。

    一天,姬老師把我叫進他的房間,嚴肅地對我說,要愛惜自己的名譽,以後不要總跟這些人混在一起。

    「不僅因為他們在政治上犯過嚴重錯誤,還因為你已經不是小姑娘了,和男性在一起應當小心,尤其是這些有問題的人。」

    我的胸口,似乎被塞進了一團發霉的爛草。

    雖然滿十五歲了,可我長期營養不足,發育遲緩,身材比同宿舍的農村女生都瘦小許多,對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事情,也還未形成清晰的概念。

    細細琢磨,在與童老師的接觸中,我的確隱隱約約地感受到一種無法言說的愉悅。尤其是那年夏天,他帶領全班同學支軍,領著我們攀上了高高的燕山山脈的時刻。

    童老師關切的目光時時落在我身上,似乎怕我受不了炎熱的日曬,怕我扛不動沉重的沙包,怕我踩不穩陡峭的山路,怕我經不起身邊同學的嘲笑。

    回程的林蔭大道上,我坐在童老師的自行車後架上,微微倚靠著他寬闊結實的後背。頭頂灑下銀白的月光,迎面撲來山風的涼爽。生活在那一刻,確曾展現著美好。年輕稚嫩的心,在那個靜靜的夜晚,也曾有過瞬間的惶惑,也曾感受到溫柔的輕跳。

    直到今天,我也未曾認真分析過那種朦朧的感覺,究竟是對良師益友的敬佩,還是隱藏在心靈深處的對父愛的渴望與尋找,抑或是……

    在一個年僅十五歲的女孩心中,我把姬老師的警告看做是對童老師人格的侮辱。捫心自問,我在潛意識裡,似乎是故意與誰在挑戰,無視人言,偏偏要與被歧視、被損害的「牛鬼蛇神」們共同歡笑。

    那是個人情冷漠的年月。毋庸諱言,我急迫地渴望來自成年人的關懷,而那些被肆意踐踏的靈魂,何嘗未從一個天真無邪的女孩的笑聲中感受到人間尚存的一絲溫暖?

    在童老師面前,我沒有隱瞞姬老師對我的規勸。

    童老師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有沒有看過《畫皮》這個電影?」

    我困惑地搖頭。童老師冷笑一聲,三言兩語,講述了鬼如何裝扮成人去騙人的那個故事。

    幾天後,一個下著毛毛雨的傍晚,幾個「牛鬼蛇神」站在他們的屋簷下,看著暮色中低沉的天空和在微風中搖動的白楊樹林,觸景生情,教我唱起了一首首懷舊的老歌。

    童老師唱起了一首我從未聽過的歌曲。我被歌詞的意境和曲調的淒涼深深感染,纏著他要他教給我。於是,幾個滄桑的男聲裡,夾雜著一個清脆的女聲,一遍遍地在院子裡迴盪。

    此時,姬老師的房門打開了。我們停止了歌聲,齊齊回過頭去,等待著新的出乎意料。

    姬老師瀟灑的身影在門口閃現。他手中舉著一把油紙花傘,口中唱著一支動聽的歌曲,緩步走下台階,邁入院心。踏著濕漉漉的青磚,他在小雨中扭了幾下台步,然後,眼中閃著不無尷尬的自嘲,加入了我們的談笑。

    我的心濕潤了。姬老師唱的那首《叫我如何不想她》的歌,我也從未聽到過。但從捕捉到的幾個字眼和他曖昧的表情來看,我感覺出,那應當是一首在革命年代遭到過批判的情歌。

    顯然,學藝術的姬老師,不管他如何把自己的臉裝扮得多麼道貌岸然,他內心深處同樣嚮往人間的溫情和友誼,難以抵禦純真和善良的召喚。

    我多麼希望,從此歌聲能夠展開翅膀在校園裡四處飛翔,衝破一道道藩籬與隔閡,驅趕走人們心中的黑暗。

    09

    然而,盛夏時,麥收假結束,我剛從杏樹嶺返回小鎮,校園裡就燃起了清理階級隊伍的熊熊火焰。

    校革命委員會的大喇叭裡,不厭其煩地號召全體學生揭發教師的反動言行。不出一星期,教室外面的灰牆上就貼滿了白花花的大字報。

    細細看去,大字報的矛頭,似乎對準的都是校園裡趾高氣揚的革命教師,而非那幾個垂頭喪氣的「牛鬼蛇神」。

    有人批判化學老師宣揚資產階級生活方式。據說,他在教學生背誦化學元素符號「汞」時曾強調,你們只要記住「愛吃雞」就行了。在提倡艱苦樸素、勤儉節約的年代裡,這當然遭到了痛擊。

    有人指責「貓頭鷹」態度惡劣,上體育課時打罵男生,還對女生動手動腳。

    教音樂的姬老師,頭頂上也落下了一顆重磅炸彈。不知哪個知情人翻出了陳年的芝麻,抖摟在大庭廣眾面前:姬老師在江南揚州鄉下的家中有老婆孩子,卻和本縣一個小學女老師有染,曾被革命群眾捉姦在床,他嚇得跪地求饒。

    我擠在人堆裡,和交頭接耳的學生們一起觀看這張大字報。我實在無法想像:拉著手風琴引吭高歌、舉著油紙花傘在牛毛細雨中扭台步的音樂老師,趴在地上磕頭,該是何等狼狽不堪?

    雖然震驚,但我覺得姬老師很可憐。他似乎有一顆像蜂巢般構造複雜的心靈,還有一對時時防範、變幻莫測的眼。這張揭人隱私的大字報,羞煞了那張表面驕傲內裡敏感脆弱的臉。

    從那天起,校園裡不見了姬老師甩著大背頭、顛著腳尖走路的俏皮身影。

    在路上碰見童老師。他朝我投來自信的微笑。他感到自豪。儘管他是右派,卻無人向他開槍開炮。

    「渣滓洞」和「紅臉膛」也依然如故,悶聲不響,揮動掃帚,清理垃圾,提著水桶,澆灌菜園。

    也許人們厭倦了經年累月的政治運動,潛意識裡在尋找新鮮的玩法。也許鄉村的孩子們更加質樸,對人性善惡的分辨,自有不同的價值觀。

    隨著運動如火如荼地發展,越來越多的「革命教師」落網,校園裡亂成了一團。

    一個陰霾滿天的下午,全校師生被集合到操場上開露天批判大會。

    主席台中央,坐著滿口被煙燻黑了牙齒的校革命委員會主任老張。他原本是學校的勤雜工,大字識不了一籮筐,豈能對付得了比他狡猾多少倍的知識分子?把他放在顯眼的位置上,不過是聾子的耳朵,擺設罷了。

    口號聲中,一個濃眉大眼的男孩子被五花大綁著押到了台前。誰都沒想到,初二年級這個年方十五歲的男孩子,竟然成了現行反革命分子。

    「貓頭鷹」氣勢洶洶地走上台,宣讀了批判男孩子的文章。

    原來,這個男孩子在毛主席號召工農兵學哲學的熱潮中自學哲學,讀到「否定之否定論」這一概念後,突發奇想,寫下了「打倒打倒毛主席」的句子,還自鳴得意,生動活潑地詮釋了馬列主義的哲學概念。

    緊接著「貓頭鷹」發言的,又有兩個女紅衛兵上台,揭發這個男孩子貼大字報攻擊革命教師的罪行。據說,批判「貓頭鷹」、翻出姬老師的陳年逸事,皆為此男生受人指使所為。可男孩子年齡雖小,人卻仗義,一口咬定大字報乃自己的個人行為,不肯牽連他人。

    口號聲中,幾個腰挎手槍的公安人員把男孩押上吉普車,一溜煙開出了校園。男孩命大,未遭槍斃。因為他出身貧農,且是父母雙亡的孤兒。但他辜負了黨的教育培養,所以還是被判刑十年。

    10

    開完會的第二天,我被叫入了校長辦公室。

    黑牙老張一面抽煙,一面懶洋洋地指指椅子,叫我坐下,便不再管。

    「貓頭鷹」對我的態度很親切,和顏悅色地詢問,童老師有沒有向我散佈資產階級反動思想。

    我立即搖頭否認。

    「貓頭鷹」雙目雪亮。緊緊地盯了我一陣,他說:「革命群眾反映,你經常到那幾個壞人住的房間去。我們很擔心,你可能會受到壞人的資產階級思想影響。」

    看到我尷尬的神色,他繼續道:「我們瞭解,你強烈地希望加入紅衛兵組織。雖然你的家庭出身不好,但是黨的政策是有成份論但不唯成份論,重在個人表現。在考慮你的紅衛兵問題時,我們主要是看你在當前政治運動中的表現。」

    我逐漸聽明白了,「貓頭鷹」是在給我一個機會,來證明我對黨組織的忠誠,才能決定是否接受我加入紅衛兵。

    但是怎樣做?做什麼呢?我能按照他所暗示的揭發批判童老師嗎?不,我當然不能!我不能讓我喜愛和尊敬的老師,受到任何無端的傷害。

    但是,如果不按照「貓頭鷹」的希望去做,就等於是站在牛鬼蛇神一邊,我可能就會永遠失去加入紅衛兵的機會。而那塊戴在臂上的紅底金字的袖標,對我,還有媽媽,有著怎樣強烈的誘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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