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43章 誘惑 (2)
    姬老師是南方人。他的房間乾淨整潔,室內的空氣裡飄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馨香。牆壁上掛著革命舞劇《紅色娘子軍》劇照,藍天、白雲、椰子樹,映襯著翩翩起舞、身材優美的女戰士。桌角擺放的手風琴,華麗的外殼,雪白的琴鍵,在燈下反射著迷人的光澤。

    姬老師教音樂。除了美妙動聽的歌喉外,他還有一雙線條彎曲的眼,留著那個年月裡少見的大背頭,舉手投足、顧盼之間,當得起風流倜儻這個字眼。

    平心而論,姬老師相當器重我。在他的操辦下,學校成立了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姬老師任命我擔任隊長,還興致勃勃地騎著自行車,帶領我們幾個骨幹隊員,到縣劇團接受了一天培訓輔導。

    此刻的感覺,就像有人用槍逼著我,在陌生人面前脫掉衣衫,裸露我並不美麗、連我自己都羞於著眼的軀幹。我恨不能雙眼一閉,滾下萬丈懸崖,不再受這非人的煎熬。

    然而,拿槍的人,是我最親近的人,此生我無法背叛。

    我面色蒼白,如坐針氈,垂下了一貫高高仰起的臉。我的聲音微弱、滯澀,每一個字的吐出都似背負著青山。我雖看不見自己的形象,但我知道,此刻的我,無異於一隻圍繞著蜂巢嗡嗡嗡,哀憐地乞求著接納的小蜜蜂,而不再是姬老師指揮的合唱隊裡那個嗓音高亢嘹亮的領唱女生。

    「請您……不要把我的家庭問題……告訴任何人,好嗎……」

    懺悔完了,我仍然不敢抬頭看他的臉。但我知道,那雙令我不安的眼睛,此刻正耐人尋味地瞇縫著,不動聲色地欣賞著我的羞愧、顫慄。我似乎還看到了溢在他唇角的一絲意味深長的笑。

    沉默了片刻,他那圓潤優美的男高音終於環繞著房梁飄出了一連串感歎號。

    「啊,真沒想到!真沒想到!你外表天真無邪,原來竟如此複雜!複雜!」

    接著,姬老師大概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口氣一轉,換上了一本正經的官腔:「不過,你能相信組織,坦白交待,這很好。至於是否能加入紅衛兵組織,那,主要取決於兩點。一、你能否堅持思想改造,防止受資產階級世界觀的毒害影響。二、要看紅衛兵組織討論後,大家能否通過你的申請。」

    匆匆步下石階,我邁入漆黑的庭院。夜色沉悶無風,頭頂傳來幾聲粗嘎短促的怪叫,似乎是棲身在鑽天楊濃密樹葉下的什麼鳥兒,在偷偷恥笑我的齷齪、可憐、渺小。

    我伸出手,擦拭著沾滿冷汗的額頭、鬢角,忽然感到,換兒們如此羨慕的校園,遠不如杏樹嶺那個與世隔絕的小山村美好。

    05

    僅僅幾天之後,我便瞭解到,我卑微的乞求,在革命的大熔爐裡,顯得多麼無知,多麼可笑。

    那天上午,全班同學聚集到操場上一角,和泥、燒磚,自己動手,修砌剛剛挖好的防空洞。

    為了表現我熱愛勞動,不怕髒不怕累,我脫掉腳上鞋襪,跳進了沒膝深的冰冷的泥漿裡,和幾個男同學一起,用雙腳踩踏稀泥。

    雖然早春的嚴寒凍得我渾身發抖,但我從眼角看到了同學們讚許的目光,心裡十分愉快,於是踩踏得更起勁,還又說又笑。

    正在此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一直站在坑外看著我們的一個男同學,拖著漫不經心的腔調高聲問道:「虞平,我聽說,你姥姥是地主,你娘是右派,是不是啊?」

    似乎有人朝我背後刺了一刀,我腳下一亂,差點兒將自己絆倒,坐進泥漿。紙裡包不住火。擔心的,害怕的,就這樣突然地降臨頭頂。

    場上忽然間鴉雀無聲。眾人都停止了談笑。

    我咬緊嘴唇,慢慢抬起頭,直視著發問者的眼睛。這個高個子男生,是班上五名紅衛兵之一,顯然已先於他人知曉了我的秘密,今天是特意在同學們面前炫耀自己享有的這點兒特權。

    他黑白分明的眸子與我對視著,沒有絲毫不安、歉意,或者害臊。

    在一雙雙好奇的目光包圍下,我雙腿發軟,身體幾乎要摔倒。我終於放棄了對視,艱難地跨出泥坑,踉踉蹌蹌地跑回宿舍,一頭撲倒在我的床鋪上。

    是的,外婆的頭上,戴著一頂嚇人的帽子。但我知道她今天的生活境況,比貧民還不如。琴姨在不久前寫給媽媽的信中,描述了她回故鄉探親時看到的景象。

    棠舅因為他的反動言論「毛主席也是人,是人就會犯錯誤」,已被關進牢中四年之久。當年與他義無反顧地為愛私奔的情人,此時無奈地棄他而去,帶著孩子們落戶到神農架一條深山溝裡。

    棠舅出獄後,已被學校開除公職,無以維生。恰好,漢江上要修建一座大橋,需要大量碎石子。有人便勸說棠舅,去漢江旁的河灘上,用鐵錘將鵝卵石砸成碎塊,換幾文錢餬口。

    棠舅去了半晌,早早地便歸家了,將自己關在房中,再也不肯露面。掌燈時分,外婆從外面歸來,推開門,看到了癱倒在床上像死人一樣的兒子。

    儘管自恃知識甚高,棠舅卻不得不放下身段,與大字不識幾個的文盲們一道,從事這種辱沒斯文的營生。在河灘上,人們一邊說笑,一邊砸石頭。唯有棠舅,緊閉著倔強的嘴角,用沉默維護著他那可憐的尊嚴。

    然而,他那敲慣了棋子,舞慣了粉筆的纖纖手指,對付起石子來,毫無效率可言。辛辛苦苦在驕陽照射下的河灘上暴曬了一上午,白皙的皮膚曬得通紅,虎口震裂了,手腕酸痛得舉不動錘子,可他砸出來的那一小堆石子,還不夠他換取一個饅頭充飢。

    休息時,他坐在河灘上,一面啃著外婆讓他帶的冷飯團,一面發愣,不知靠這種方式,今後如何能養活自己,又怎能指望贏回家庭的團聚。

    命運似乎總愛跟他開玩笑。當他去樹林中解手,回到河灘上後,竟然發現連他已砸好的那一小堆石子,也被人偷走了幾捧。

    他忍無可忍,對著周圍的人們高聲喊道:「偷竊者,難道不覺得可恥嗎?」

    「當賊,也比當反革命強!」身旁一個伶牙俐齒的女人甩過來一句。

    「沒讓你吃槍子兒,就算便宜你了,還有臉嚷嚷!」更多的人隨聲附和。

    外婆已是年過七旬,風燭殘年的老人。第二天,她做好了兩個人的午飯,找出一把小鐵錘,拎在手中,拉著棠舅,走上了河灘。

    外婆的白髮在風中飄著,纏過的小腳在鵝卵石上艱難地挪動著,她高高地舉起了錘子,一下一下,堅定有力地砸在石頭上,以自己的頑強不屈鼓勵著棠舅戰勝了又一道人生的關卡。

    想到從小心疼我,對一切人都慷慨大度、樂善好施的外婆,如今晚景淒涼,在困境中掙扎,而我卻無力為她辯解,我傷心地閉上眼,任淚水恣意流淌。

    這個世界有錯,可是錯在何處,我也說不清。

    這時候,一隻大手輕輕地拍打著我抽搐的肩頭:「別哭啦,虞平,我聽說了剛才發生的事情。」

    我睜開雙眼。面前站著的是我的班主任童老師。

    「世界很大,人也很複雜。」他看著我,輕聲說,「你還年輕,有些事情無法理解。等你長大一點兒,你也許就能明白了。未來的路很長,還會遇到更多意想不到的麻煩,怎麼能為這麼一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哭泣躺倒呢?快起來!和我一起回去!」

    我坐起身來,擦乾眼淚,低頭看著腳上已經干了的泥巴,不知如何作答。童老師的話語蘊涵著某種哲理、某種耐人尋味的味道,不同於媽媽一貫正確的機械說教。

    我還在猶豫不決,童老師已經伸出大手,把我從床上拉起,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在童老師的伴隨下,我光著腳又走回了操場,直面泥坑內外的夥伴,包括那個挑起事端的紅衛兵。也許大家都感到了內疚,紛紛四顧張望,迴避著我的目光。

    我咬咬牙,一言不發,再次跳進泥漿中,狠狠地踩踏起來。

    06

    童老師擔任我們的班主任,不過半年之久。在我的眼裡,他是個很有魅力的男子漢。長方臉上的線條,堅硬剛毅,好似經過刀削斧砍,極富雕塑感。走起路來,挺胸抬頭,大步流星,卻又身輕如燕。

    他是位經驗豐富的數學老師。在他的耐心指導下,我這個對數學一竅不通且極為厭惡的學生,也很快補上了由於多年來頻繁轉學因而落下的功課,很快追上了班裡其他同學。

    課餘時間,童老師在操場的雙槓上左右上下地旋轉,像魚兒在水中、燕子在雲端,行雲流水,翻滾自如。

    在他的帶領下,班裡的男生,很快組織起一支打遍全校、戰無不勝的乒乓球隊。

    我帶著女同學排練《紅色娘子軍》中的選段「斗笠舞」,童老師一邊觀看,一邊糾正我們的動作。眨眼間,不知他從哪裡弄來了一把大刀,瀟灑地揮動著,做了幾個亮相,活脫脫就是一個黨代表!

    那年他三十六歲了,仍舊單身一人。從旁的老師口中聽說,童老師出身於資本家家庭,當年在天津南開大學讀書時,是德才兼備的學生會領袖,可惜在畢業前夕,因參加校園內辯論,被劃為右派,因而被分配到了塞外一條人跡罕至的山溝裡,一住就是多年,直到「文革」前不久才調入小鎮中學任教。

    學校曾勒令童老師和另外幾個有問題的老師停課,他們每日裡除了挨批判、寫檢查外,還要打掃衛生,侍弄菜園。大概是太缺少稱職的教師了,前不久,學校革命委員會又允許童老師恢復了教課,前提是:不許用資產階級思想毒害學生。

    童老師站在黑板前,恐怕也念念不忘腦門上戴著的那個緊箍咒。

    一天,在幾何課上,他給我們講解圓的概念。他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大圓圈,順口說道:「我們假設,有六個農民,共同來分一個大西瓜……」忽然,他聳了一下肩膀,唇邊露出一絲淺笑,匆匆改了口:「不,不對,是分一袋小米。貧下中農哪有錢吃西瓜嘛,對嗎……」

    對他的改口和自嘲,全班同學除了我以外,恐怕沒人注意到。這個微小的細節,令我對他產生了異樣的感覺。我衝著他,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我明白,他和媽媽一樣,頭上壓著一頂右派帽子,不得不小心謹慎做人。然而,童老師對待生活的那種收放自如的幽默和瀟灑,深深地吸引著我。

    自從他對傷心哭泣的我講了那樣一番在當時無人敢講的話,自從他牽著我的手在眾目睽睽下返回了操場,我就經常在晚飯後的空閒時間,不知不覺地就走到了他的宿舍門前,也會不由自主地抬手敲響那間神秘房間的門板。

    07

    和童老師合住在一間屋子裡的,還有另外兩個牛鬼蛇神,尚未恢復重返課堂的權利。他們三人,都是單身漢。

    五十出頭的英語教師,是房子裡面的「老煙槍」。據說,他在解放前為美國人當過翻譯,曾進出過重慶歌樂山上聳人聽聞的「渣滓洞集中營」。我從眼角偷偷打量他時,腦中想著的是徐鵬飛、毛人鳳這些雙手沾滿革命烈士鮮血的特務頭子,於是總是小心翼翼地避免與他攀談。「渣滓洞」也幾乎從未認真地看過我一眼,只是默默地倚靠在床頭,盯著天花板,一支接一支地吞雲吐霧,目光茫然。

    角落裡的另一個中年人,與童老師一樣,也是右派。他個頭矮矮的,長年累月戴著一頂帽簷壓得低低的雙耳帽,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能看見下面露出的紅撲撲的圓臉蛋。雖然他從不與我交談,然而我能感到,「紅臉膛」似乎總用眼角的餘光從背後偷偷地打量我,也常會為我的一句話、一聲笑,愣怔上好半天。

    屋中的牆壁被煙熏得漆黑,床上的被褥也和他們身上的衣褲一樣,似乎從未清洗過,油膩烏黑,揉成一團,分不清是床單還是抹布、被裡還是被面。

    雖說他們的個人衛生十分邋遢,形象不堪入目,可是校園裡那一畦畦青菜,一棵棵果樹,在這幾個人的精心侍弄下,卻長得水靈光鮮,紅是紅,綠是綠,令路人垂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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