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42章 誘惑 (1)
    01

    當換兒她們站在我的宿舍門外,不聲不響、靦腆地注視著那些端著飯盆揚著下巴哼著歌兒出來進去的女學生時,她們的神情中夾雜著幾分羨慕、幾分失落。

    鎮中學那十幾排高大整齊的青磚房,外加一個被鑽天楊四面圍著的籃球場,在換兒們心目中,也許猶如天堂。

    是的,這裡的女孩子們可以整日打扮得白淨淨、水靈靈的,坐在窗明几淨的教室裡,和男孩子們一起唸書、唱歌。畢業以後,她們也許有幸進入鄉鎮供銷社當上售貨員,或進縣城當個開機器的工人,吃上商品糧,從此不用終年累月地在田間受苦,遭風吹日曬。

    但是換兒不能。她是全村女孩子中學歷最高的,曾經每天起早摸黑地跑五里地,翻越一座山梁,跨越兩道溝壑,堅持到鄰近大村讀完了小學,末了卻仍然難免回到杏樹嶺,繼續扛鋤頭。

    換兒對自己的命運從不抱怨。只有一次,她跟我在荒蕪的後嶺上拾杏核時,曾望著一隻撲閃著翅膀飛往藍天的山雀發過一次感歎。

    「我就不知道,毛主席是咋想的,」她的眉眼中透著一絲憂慮,口氣卻淡然,「為啥我們農民天天下地幹活兒,一年到頭也掙不了幾個錢?為啥農村人就不能隨便進城工作?」

    我也不明白,毛主席是怎麼想的。可我在這所小小的鎮中學裡感受到的壓力,又有誰能安慰我呢?

    換兒聽了我的苦惱,卻淺淺一笑:你們愁的,是吃不上肉,可我們愁的,是吃不上糧。

    她的比喻很生動。的確,對我來說,生活的艱苦,其實不難忍受。遠近幾十里,能夠到這所中學入讀的學生,大多出身於農民家庭,誰都不富裕。所以,食堂一天三頓,永遠是饅頭窩頭、蘿蔔絲湯,一年四季無變化。即便是三分錢一碗的蘿蔔絲湯,學生們也只肯買兩分錢的,食堂大師傅生氣,翻著白眼,吊著臉,大鐵勺把一隻隻伸過去的搪瓷碗磕碰得叮噹響。還有更加拮据的學生,連這二分錢都花不起,頓頓就著從家中帶來的醃鹹菜、辣椒醬,啃玉米面窩頭。

    折磨我的,並非吃不上肉的苦惱,而是難以企及的做人的平等與尊嚴。

    我早已覺察到,媽媽和村民們以及和老苗老白們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顯得很快活,笑起來的聲音頗為響亮。但我隱隱約約地感到,她的快活有些做作,笑聲也很空泛。因為當媽媽的目光落到我身上的時候,她不用再掩飾什麼了,於是,虛浮的燦爛便煙消雲散,暴露出藏在她心底永遠無法驅散的黑暗。

    的確,我生性愚鈍,做不到像媽媽所期望的那樣,總能在人前喊出漂亮的口號,永遠以天真的笑靨面對失落。

    因此,我也永遠忘不了杏樹嶺下石頭屋子中那個殘酷的夜晚。

    02

    那是個週末的晚上。我沿著被山洪衝出的溝壑走了十幾里路,返回杏樹嶺時,天已黑透。進得門來,見下放幹部們已經吃過晚飯,正圍坐在炕上學習中央文件。

    媽媽搖搖手,阻止了我的問候,示意我和他們一起學習。我便脫鞋上炕,躲到角落裡,盤腿坐下。

    燈下,老苗抑揚頓挫地朗讀著一篇社論。那些枯燥乏味的詞彙,她略嫌沙啞的嗓音,還有纏繞在外屋灶台旁飛舞的蚊蠅,令人昏昏欲睡。不多一會兒,我就倚在燒暖的炕角打起了瞌睡。

    老苗抖了抖手中的報紙,咳嗽了一聲,從眼鏡片上方朝我斜過來不滿的一瞥,然後驟然提高了她朗讀的音量。

    媽媽轉身,扯了一下我的衣袖,狠狠地瞪著我。我從睏倦的狀態中清醒過來,揉著惺忪的睡眼,四下裡瞧,有些不知所措。

    老白抿抿嘴,藏起了唇邊露出的一絲笑意,扭過臉去,盯著窗戶紙上忽閃的燈影,似乎什麼也沒看見。

    散會後,老白返回了自己的房間。老苗什麼也沒說,摸出手電筒,吊著臉出了門,找村支書商量工作去了。屋中只剩下了我和媽媽兩人。

    媽媽早就憋了半天,已是忍無可忍,迫不及待地開始對我發洩。

    「你從小到大,怎麼總是給我丟人現眼?」媽媽繃緊的面頰,與院子裡的石牆一樣,又冷又硬,「政治學習的時候,你怎麼敢打瞌睡?你沒看見其他人在嘲笑你的樣子?我心裡難受死了!你真讓我失望!」

    說著,她把那張登有社論的報紙舉到我面前,讓我大聲朗讀一遍。

    我瞥了一眼那張報紙,不服氣地嘟囔道:「沒什麼新鮮的東西。翻來覆去,還不就是階級鬥爭那一套!」

    媽媽嚇得渾身一抖,睜圓了恐懼的雙眼。「住嘴!你怎麼又落後,又愚蠢!別人不瞭解情況,還以為是我教你這樣反動的!誰知道我整天督促著你關心政治,要求上進哪!你卻屢教不改,成天給我惹禍!我的一生,都毀在了你身上!」

    她壓低聲音,然而卻是咬牙切齒地訓斥我,越說越氣,渾身發顫。「你,你真是個……壞種!」突然,她揚起手臂,朝我面上狠狠劈下一掌。

    不容我辯解,另一面頰上,又襲來一掌。我驚恐萬分,看著怒氣衝天的媽媽,愣了幾秒鐘,淚水才奪眶而出。

    媽媽起先還憤怒地瞪著我。忽然,她神色突變,抓起毛巾,手忙腳亂地擦拭著從我鼻孔中噴湧而出的鮮血,急迫地命令我:「不許哭,聽見沒有?不許哭!一會兒老苗就回來了!你怎麼就不嫌害臊!」

    我撲倒在炕上,將頭埋進被子裡,抑制不住內心的悲苦,大聲嚎啕。鮮血繼續噴湧而出,洇紅了淡綠色的被面,雪白的被裡。肉體的感覺是麻木的,撕心裂肺的痛楚早已重重壓垮了我的精神世界。

    雖然和媽媽在一起一年多了,可我畏懼於她對我的苛責與不滿,從不敢把心中的疑問向她透露一星半點兒。更怕對往事的糾纏,會使她已經結疤的傷口重新破裂,流血。

    媽媽似乎沒有寫日記。但我偷偷地翻看過她保存下來的信件,並且悄悄觀察她與任何男性說話時的表情,試圖從字裡行間尋找出蛛絲馬跡,從微妙的一顰一笑中拼湊出各種繁雜的圖案。

    受到委屈時,我會用被子蒙住眼,在心裡一遍遍無聲地呼喚,在想像中猜測那個神秘莫測的人究竟是什麼模樣,與媽媽如何開始,又因何結束,他是否尚在人世,是否知道我的存在,是否能有那麼一天,他會突然站在我面前?

    在我的夢中,常常會出現一個面頰削瘦、五官不清的影子。他沒有笑容,表情漠然,總是丟給我一個輪廓模糊的側面,或是一個飄然離去的背影。

    醒來後,我的眼角淚水未乾,就繼續在腦中編織一個又一個淒涼傷感然而卻美麗動人的童話,並常常被這些童話所打動,躲在被子下默默飲泣,直到東方發白,晨曦驅走了黑暗。

    然而,在我心頭悄悄編織了許久的那一個個美麗動人的童話,在那個夜晚,被徹底粉碎了。

    他……原來是……是個壞人!……是的,媽媽恨他。她的口氣裡,隱含著難以啟齒的羞辱,充滿了刻骨銘心的怨恨。

    媽媽不知道,我已被極度的失望與悲傷所淹沒。她猶在後悔自己下手太重,給我肉體上造成了創傷。可是生性倔強的她,不會溫柔,不會自責,更不會承認自己的過錯。她只會絕望地壓低了聲音呼喊:

    「你別哭了!別再給我丟臉了,好不好?全村人都要聽見了,你讓我怎麼活啊?你要把我往死裡逼啊!」

    說著說著,她已淚流滿面。忽然,她不說話了,雙膝一屈,痛苦地跪在土地上,用額頭一下下瘋狂地撞擊著炕沿。

    第一次看見媽媽這種駭人的舉動,我惶恐到了極點。顧不得自己滿腹的委屈和悲傷,我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撲上前,抱住媽媽的頭,捧住她披頭散髮的臉,嗚咽著哀求:

    「媽媽,是我錯了!求求你,別這樣了,我以後聽你的話……再也不給你丟臉……」

    03

    我清楚,媽媽一直暗暗地企盼著那麼一天,我也和所有的紅衛兵小將一樣,左臂上佩戴著鮮艷奪目、紅底金字的「紅衛兵」袖標,突然出現在她的眼前。

    也許,媽媽天真地夢想,女兒如果成了紅衛兵,就可以間接地向人們證明,她的確是個被冤枉的右派,否則怎能培養出一個出類拔萃的革命青年?也許,她最最擔心卻永遠不肯公開承認的,莫過於這一點:一九五七年的那場風雲變幻,不但毀了她自己的後半生,也將徹底毀掉她孩子們一生的幸福。

    到杏樹嶺的最初,無人知曉我的底細,我在學校中頗為活躍。我教大家唱歌跳舞,偶爾也調皮搗蛋。

    我不喜歡上政治課,因為政治課老師總是帶著我們沒完沒了地讀《毛主席語錄》,背《老三篇》。於是,每當上課鈴響,那張長著鷹鉤鼻、鈴鐺眼,像一隻貓頭鷹一樣的臉出現在教室門口,我就帶領全班同學齊唱革命歌劇《井岡山的道路》中最長的一首選曲《八角樓的燈光》,以便拖延上課的時間。「貓頭鷹」只好靠在門框上,無奈地等待著。孩子們則放開嗓門,盡情地投入抒情的歌唱。

    天上的北斗星最明亮,

    茅坪河的水啊閃銀光。

    井岡山的人啊抬頭望,

    我們的毛委員在燈下寫文章。

    …………

    我把山外面流行的歌曲一首首在校園裡傳遍。然而,我卻一直沒有膽量遞交加入「紅衛兵」的申請書。在媽媽關切的目光注視下,我受著自尊心或者說虛榮心的煎熬,不知如何是好。終於,為了慰藉媽媽內心深處的焦灼,我還是寫了一份申請書,交給了紅衛兵組織的負責人姬老師。

    幾天之後,姬老師遞給了我一張家庭出身表。下課後,同學們都走光了。我獨自一人坐在教室裡,拿著那張表猶豫不決,實在不願委屈自己,在那上面填寫祖孫三代包括所有親屬的政治背景資料。不敢想像,一旦真實情況被公佈於眾,同學們投到我身上的目光,從此是否會改變顏色,就像李玉和發現了王連舉、江姐認清了甫志高。

    那個週末,我回到了杏樹嶺。趁老苗不在身旁,我鼓足勇氣,低聲告訴了媽媽:「媽媽,我沒有填寫你的政治背景和外婆的階級成分……我,我實在不想讓人知道你們的情況……」我艱難地吐出了這些話後,臉燒紅了,低下頭,不敢看媽媽。

    媽媽警覺地睜大眼睛,揚起了眉毛,似乎不相信我竟敢如此膽大包天。

    「不行,絕對不行!你怎麼敢做這種事!對組織上,千萬不能隱瞞任何事。你知道嗎,那是對組織不忠誠老實。一旦你的欺騙行為被發現,你將會受到更加嚴厲的處分!徹底毀掉你的一生!」

    媽媽命令我,一定要主動找到姬老師,立刻老老實實坦白交待自己的錯誤,爭取組織的寬大處理。

    接著,媽媽全然不顧我心中的刀割火燒,親自指導著我,在那張表格裡一絲不苟地填寫上準確的政治術語。於是,在外婆的名字下出現了「開明地主」,在媽媽的名字下出現了「一九五七年劃為資產階級右派分子,一九六三年摘帽」這些鋒利的像刀劍樣閃著寒光的字眼。

    04

    揣著重重心事,我離開杏樹嶺,返回了鎮上的學校。

    趁天黑看不清人影,我偷偷摸摸地溜到了姬老師宿舍的門前。站在台階上躊躇了好一陣,我始終沒有勇氣敲門,又轉身溜掉了。

    那夜未睡好。清晨醒來,正閉著眼睛試圖整理紛亂的夢境,便聽到了雲雀在窗外的蘋果樹枝頭一聲緊似一聲的啼叫,好像媽媽在遠遠的杏樹嶺催促我,哪怕腳下是萬丈懸崖,這一步也必須邁出,才能飛向廣闊的藍天原野。

    整整一天,我上課時沒精打采,晚飯時只嚥下了半個饅頭。飯後,我獨自走到校外的田野裡,看著遠處的山巒發呆,直到落日的餘暉漸漸被夜幕吞沒。

    帶著上刑場就義般的心情,我重返姬老師的宿舍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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