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早春的日子裡,我和媽媽背著簡單的行囊,離開北京,來到長城外的杏樹嶺。
沿著彎曲的羊腸小道翻過山梁,眼前只見光禿貧瘠的山村,何來杏樹的影子?
石頭屋頂升起裊裊炊煙,黑衣老漢背著糞筐驅趕緩緩蠕動的羊群,柴門內的蓬頭婦人扯著嗓門兒呼雞喚狗,還有幾個衣衫襤褸、拖著鼻涕的孩子站在路中央,瞪大眼睛看著來人發呆。
沒有期盼中的鳥語花香,滿眼是與世隔絕的荒涼。
杏樹嶺僅有數十戶人家,卻安置了三個京城來的幹部。媽媽和女幹部老苗住進了車把式家中,男幹部老白自己一人住進了碾房旁的村辦公室。
我到十幾里外的鎮中學寄宿讀書,每逢假日便回山村。回村後,媽媽總會安排我每日到田里勞動半天,和他們一起接受貧下中農的改造。
我那年雖已滿十四歲了,可身量瘦小,臂膀纖細,鋤草割麥,挑糞挖土,都不如村裡同齡的孩子潑辣能幹。
媽媽是個要強的人,嫌我給她丟臉,一見我坐在地頭喘息擦汗,便繃起面孔偷偷瞪我。無人在旁時,她還壓低聲說:「真沒出息!怕吃苦,就別想當革命青年!」
我心裡明白,媽媽自從背上右派分子的黑鍋,這些年來,無論她怎樣掙扎,怎樣表現,也是難以翻身了,便將渺茫的希望寄托於我。某日報紙上表彰一個叫蔡立堅的北京女青年扎根山區的英雄模範事跡,媽媽邊看邊感歎:唉,你若能像人家一分,也可給我爭口氣呀!
媽媽的歎氣,使我愈加自慚形穢。幹農活兒的時候,更不敢與那些有出息的年輕人為伍,深恐顯出我的落後和無能。
見我在農田里實在難以出人頭地,媽媽便想了個新主意,讓我在勞動之餘教村裡的孩子們唱歌跳舞,宣傳毛澤東思想。在杏樹嶺,這可是從未有過的新鮮事。這回媽媽算找對了門。
從此每天晚飯後,在碾房前那塊巴掌大的平地上,歌聲笑聲就把全村二十幾個半大孩子都招來了。大家燃起一盞油燈,在影影綽綽的燈光下,隨著我翻跟頭、拿大頂、下腰劈腿,連蹦帶跳,煞是快活。
和我年紀相仿的幾個十四五歲的姑娘,由於從小勞動之故,看著都比我健壯。那個叫「換兒」的女孩,黑紅的圓臉,翹鼻子,身板兒結實得像小牛犢,幹起活兒來很賣力,跟小伙子們不相上下。她雖然算不上漂亮,可性格開朗,心地善良,在地裡勞動時,總順手幫我一把,和我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我奇怪她為什麼會叫做「換兒」。原來,她前邊已經有了兩個姐姐,父母盼兒心切,就給她起了這樣一個名字。她曾經在幾里外的公社小學讀過六年級,是村裡文化水平最高的年輕人,因而很受幾個北京幹部的青睞。
桃子在我的眼裡,是杏樹嶺最漂亮的姑娘,兩頰酡紅,一口整齊的白牙,水靈靈的眸子透著溫順,濃密油黑的頭髮在耳邊紮成短刷子。她雖只讀過一年書,認不了幾個字,少言寡語,唱歌還走調,但內裡可是個不服輸的人。翻起觔斗劈起腿來,不怕苦不叫疼,一遍遍地反覆練習。那天練空手翻時,她窄小的衣衫裹不住已發育的身體,裸露出一截雪白柔韌的腰肢來。圍在旁邊看熱鬧的半大小子們,就哈哈笑著拍掌起哄。
我悄悄地打量著他們,猜測內中是否可有桃子的對象。山村習俗,女孩子大多早早就定親,以便在年節時能夠獲得男家饋贈的禮物,如一塊衣料、一方圍巾之類,在那個年月裡,這些可是稀罕東西呢!
人群中一個濃眉大眼、鼻直口方的男孩,吸引了我的目光。見他不似旁人般傻笑,而是面帶幾分矜持地盯著桃子,我便認定是他了。
仔細觀察,果然,趁人不留意時,桃子往那男孩身上扔了塊石子,男孩佯作怒狀追趕,兩人似撒歡的小鹿,一前一後跑到碾房後的黑影裡去了。糾纏了片刻,再返回時,他們眼中就都閃著些光亮。
打聽之下,才知這個叫栓子的英俊少年,並非桃子的對象。
桃子是家中長女,下面有一串弟妹,父親不知患的什麼病,無法下地幹活兒。因家中缺勞力,桃子六歲那年,家裡便給她定下後山裡一個二十多歲、娶不起媳婦的窮漢。八年來,每到春耕夏收農忙季節,窮漢便要翻山越嶺來幫助桃子家收拾自留地裡的莊稼,冬閒時,就趕一頭瘦瘦的毛驢,頂風冒雪進山林砍柴,一趟趟馱回,供桃子家當柴燒,以無償的勞動頂替他支付不起的彩禮。
換兒指著裹在桃子身上的那件短小的棗紅色燈芯絨上衣,說:「那是她對像過年時去城裡給她扯回來的布做的,新的時候,可鮮亮哩!」
我已經瞭解到,在這裡,買賣婚姻習以為常。尖嘴猴腮的車把式,有個十分秀氣的媳婦,據說就是使了很多錢,從外村買來的。
02
我們住的車把式家的院落,隔著一道石頭牆,就在桃子家的上坡。
桃子爸不知得的是什麼病,瘦得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了。常見他身披黑裌襖,站在豬圈旁,勾著腰一陣陣痙攣地咳喘。桃子媽的大嗓門兒說話聲,常常隨風飄入我耳中。她似乎總在抱怨命運對她的不公:「你們去打聽打聽,那小鋪裡的炒餅,我是吃過一回,還是兩回?……」
桃子顯然是家中主力,下工後,只見她屋裡屋外一刻不停地做著家務活兒。晚上,她匆匆忙忙地把一切收拾停當後,就經常與換兒相約,結伴到下放幹部住的小屋來閒聊。
換兒喜歡問我們各種各樣的問題,但桃子只念過一年書,認不了多少字,也提不出什麼問題,總是靜靜地坐在炕沿上,不多言語,瞪著大眼看著我、媽媽,還有老苗的一舉一動。
見我刷牙時她們倆盯著看,媽媽也送給她們每人一把牙刷。換兒拿回去後,天天早上出工前,都站在院子裡使勁刷牙,很快就把一口牙刷得白白的。桃子卻沒能堅持下來。桃子媽罵了她幾回「學那洋毛病有啥用,不知道自己是啥命了」,桃子就不再刷牙了。
媽媽聽我講述了桃子的包辦婚姻後,下次桃子到我們屋裡來玩,她就悄悄向桃子瞭解真情實況。得知桃子並不願意嫁給後山那個連大字都不識一個的窮漢,媽媽就找到村支書,說:「桃子這麼小,就給她定了個她不願意嫁的丈夫,這是違反婚姻法呀!應當幫助桃子解除婚約才對!」
支書早年在張家口當過兵,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並非不懂山外邊的規矩。但他對媽媽的建議頗不以為然:「別造孽了!人家已經賣了八年苦力了,再熬上幾年,等桃子滿了十八,他就能娶上媳婦了,你這麼一攪和,人家這八年的力,不就白出啦!」
媽媽覺得支書是講歪理,跟他辯沒用,就想找北京來的另兩個幹部商議,主持正義。那晚吃過飯,媽媽就打發我去叫老白。
老白是南方人,原在北京某部做英文翻譯,白淨面皮,戴副近視鏡,生得很斯文。平日出工,他常稱有病,要求與老弱婦孺為伍,挑輕活幹。在田頭休息時,別人聚在一堆閒聊,他卻背了日光,從兜中掏出一張捲了邊兒的家人合照,盯著上面的妻子兒女發愣。
媽媽談起老白時,語氣裡總透著一絲兒瞧不起的味道。可我對他倒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有天搬磚頭時,他見我很吃力,曾悄悄地教我,應當把胳膊伸直:「叔叔也是才發現的,這樣會不太累,不信你試試看!怎麼樣?我說的對吧?」
老白還懂得怎樣討孩子歡心。三個下放幹部合夥做飯。輪到老白做飯時,他一邊在灶坑前燒火,一邊柔聲細語地和正在裡屋寫日記的我聊天。
「你寫過詩嗎?啊,寫過?有沒有得意之作?拿來給叔叔看看好嗎?」
看了,還要稱讚上幾句。這可是我從來沒有在媽媽那裡得到過的東西。所以,當老白說忙不過來,問我能不能幫他去一里外的井邊挑水時,我便興沖沖地去了,挑不動滿桶,也晃晃悠悠地挑回了大半桶。
老白正蹲在門口,用洗完臉的水洗襪子,見我叫他開會,雖不情願,但仍然跟了過來。
「桃子是貧農的女兒,我們應當幫助她爭取幸福的婚姻。」媽媽振振有詞地對老苗和老白說。
老苗是黨員,三人中的領導,原是中央某部的處長,平日總沉著臉,不苟言笑,大家都怯著她幾分。只見她撓撓齊耳短髮,沉默了片刻,雙眉皺緊了:「不錯,桃子是貧農的女兒,可她的未婚夫呢?本身就是貧農啊!讓貧農娶不上媳婦,我們就犯立場錯誤了!」
媽媽聽了她的話,不敢再堅持了。老白本來對此事就不熱心,覺得媽媽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連連點頭贊同,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03
村裡的孩子們跟著我學會了幾首革命歌曲後,媽媽就催促我們快點兒去為貧下中農服務。
那天晚飯後,我拿著媽媽的手電筒,領著幾個女孩子,沿著羊腸小道,攀到山腰上老榆樹下那座孤零零的破屋裡,為福貴家唱歌。
羊腸小道上長滿了扎人的酸棗刺,不見其他野果。我問換兒,杏樹嶺上不見杏樹,怎麼起了這樣一個美麗的名字?
換兒告訴我,早年坡上的杏樹長成了片,公社成立那年,砍掉了許多,如今只剩下後山坡上還殘留著幾棵。
聽到我們的笑聲,蹲在門口就著月光吃晚飯的福貴,慌忙將咬了半邊的土豆放到碗裡,在黑暗中摸索著點燃油燈,將我們引進屋內。
福貴的面色黑黃,眼邊爛得紅紅的,雖說才四十出頭,看去卻像五六十的人。他獨自住在這長滿了荊棘的半山腰上。實在是太窮,熬到去年,才娶來一個下體癱瘓因而不要彩禮的啞巴姑娘做老婆。有人曾試圖勸阻他。他卻回答,我不嫌,只要能生孩子就行。
石屋低矮狹小,僅有一盤炕,一個灶,連只坐凳都沒有。微弱的油燈光忽閃忽閃,照亮了半臥在炕角落的女人。
我驚訝地發現,女人很年輕,頂多只有二十歲吧。她面色蒼白,瞳仁卻很黑很亮,頭髮梳成兩條整齊的短辮,垂在肩頭。見我們進來,她目光中透出幾分欣喜,拖著腹部隆起的沉重身體,艱難地在炕上挪動著,試圖用掃帚清理出一塊地方來,讓我們坐下。
換兒慌忙伸出手,阻止了她的努力。接著,換兒麻利地搬開了地上的幾個破瓦罐,為我們辟出一塊立足之處。
女人又口中哼哼著,向福貴打手勢。於是福貴轉身,從水缸中舀出一碗水,遞到我面前。
我看著那只黑乎乎的碗,推說不渴。站在我身邊的換兒和桃子,卻立刻接過碗來,每人喝了一口。
福貴呆立在炕邊,半張著厚厚的嘴唇,擠出謙卑的笑容,聽我們背誦了兩段毛主席語錄,又聽我們唱《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和《在北京的金山上》。
表演完畢,在癱子女人依依不捨的目光注視下,我朝她擺擺手,轉身和大家離去。剛邁出門,身後的油燈就被吹熄了,窗口又恢復了一片黑暗。
04
比起村民的生活,下放幹部的待遇頗為令人羨慕。雖然他們三三兩兩地散佈在這貧瘠的山區,與各村的農民一起勞動,但是他們仍然領著固定的工資,還可以按月吃上國家供應的大米白面,當然讓人眼紅,自然就有了些風言風語。我聽到了一些老百姓在背後形容下放幹部的順口溜:「穿得破,吃得好,腕上戴個大手錶,發了工資就往城裡跑。」那的確是不少下放幹部的真實生活寫照。
村民們一年到頭在田里死守,卻見不到幾個現錢,全靠家中養雞下蛋,攢起來,換個油鹽。我從學校回到村裡時,媽媽打量著我又瘦又小發育不良的身軀,對我的健康不無擔憂。她有心從房東家買幾個雞蛋,為我增加點營養,可是老苗嚴厲地阻止了她,說是讓村民知道我們吃雞蛋,會造成惡劣影響。
有一次,趁著去幾里外的公社所在地買糧食,媽媽悄悄地把我帶到那裡唯一的一家小飯鋪中,為我買了一盤雞蛋炒餅。那家只有一張桌子的小鋪,只經營這種在桃子媽心目中是人間奢侈品的炒餅。
一個陰雨天,不出工,媽媽披著雨衣,翻過山巒,到公社的供銷社給大家買油鹽,順便帶回來八枚晶瑩圓潤的雞蛋。
「你喜歡怎麼吃?」媽媽問,「水煮呢,還是蒸成蛋羹?」
想起幾年前在林城時,曾見月娥嬸拿一柄鐵飯勺伸進灶火中,給靜山叔煎過一隻荷包蛋,很是令我眼饞,我嚥了口唾液,試探地說:「我很想吃油煎的,荷包蛋。」
媽媽的神情有些猶豫:「油煎的,有味兒,怕人知道。水煮的,也很好吃呀,還是水煮吧!」
我沒做聲,看著媽媽,眼睛裡充滿著渴望。媽媽躊躇了一下,終於決定了去冒險。
我幫媽媽點燃灶火,拉著風箱,興奮地看著媽媽往大鐵鍋裡倒入豆油,一隻接一隻,煎好了金黃色的香氣撲鼻的荷包蛋。
傍晚,老苗披著雨衣進了門。「好香啊!」她皺了皺鼻子。
「今天我請客,請你和老白吃煎荷包蛋!」
老苗一面脫雨衣,一面說:「我不是跟你說過,要注意影響嘛!」
媽媽連忙堆上笑容,朝她解釋道:「大家平常的伙食都很差,改善一回,就一次,不要緊吧!我給你們每人煎了兩隻,你趁熱吃吧!」
老白也過來了,高興地連聲向媽媽道謝,然後和老苗兩人一起,盤腿坐在裡屋炕上,不聲不響地吃掉了媽媽遞給他們的煎蛋。
接著,媽媽又拿了兩枚蛋放進碗裡,端到對面屋子裡,送給了房東的兩個孩子。
我眼巴巴地看著媽媽將最後兩枚雞蛋打破,放到鍋中剩餘的油裡,心頭的跳動加快了,猛力拉起了風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