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留在座位上，不動聲色，抿著無牙的嘴唇，慢慢咀嚼口中的食物。
一年多不見，媽媽顯得又蒼老了許多。頭髮幾乎全白，額頭眼角添了更多的皺紋。我和弟弟妹妹被驚訝和激動充斥著，竟然不知該跟媽媽說什麼好，手足無措，圍著她團團打轉。
媽媽迅速打開她帶來的提袋，一包一包從裡面拿出來許多好吃的東西。一會兒，桌子上就擺滿了桂香村的綠豆糕、月盛齋的醬牛肉，還有腐竹、海米、淡菜、墨魚乾、素什錦、廣東香腸……這麼多久違的可口食品，真正是要過年了！
孩子們正歡天喜地試穿媽媽給我們買的新衣服，爸爸卻匆匆忙忙出了門。我聽見他對媽媽低聲說了一句什麼，好像是要去外村，跟五七干校的負責人匯報媽媽的突然來訪。
爸爸一離開，媽媽立即把我叫到一旁，投來責備的目光：「你這個孩子，怎麼那麼傻？你們離開西安，竟然也不給媽媽寫封信，告訴我你們要去哪裡？害得我到處找你們！最後是你琴姨跑到研究所留守人員那裡，才弄來了你們的地址。」
我愣住了。是啊，搬家這麼重大的變遷，怎麼會忘了告訴媽媽呢？她一定是為尋找我們的下落，焦急地四處打探，愁白了頭吧！仔細回想，我突然悟到，兩個多月來，我忙於搬家，旅行，學習從井中提水，燒火做飯，排練唱戲，每天都被新鮮事物佔據著，竟然把給媽媽寫信這麼重要的事情，丟到了腦後。而爸爸呢？也許，他是有意識不把搬遷的消息告訴媽媽，也故意不提醒我們的吧？也許，他是希望孩子們能在忙碌的生活中淡忘掉媽媽，逐漸適應這種從此不再有母親的家庭生活？
一塊陰雲罩上我心頭。是的，我是很傻，也很懦弱。儘管我心裡萬分痛苦，不願失去媽媽，但面對爸爸固執的迴避，我不是也束手無策，只能採取駝鳥政策嗎？難道不正是這種無奈的心態，使得我把最不該遺忘的事情在不知不覺中忘得一乾二淨？
媽媽為我們做了一頓遲來的年夜飯。油燈光下，我和妹妹爭先恐後地搶著告訴媽媽，我們在西安和坡柳的生活，以及我們對她的苦苦思念。
「媽媽，你不會再離開我們了吧？」妹妹說出了我們大家都想問的話。
媽媽抬起頭，看著我們。她眼角的餘光不露聲色地穿越油燈的光影，投向爸爸的臉。她沒有直接回答妹妹的問題：「現在，組織對媽媽的審查已經結束了。我被分配到北京遠郊區下放。這說明黨的政策是寬大處理我的問題的。不是誰都能去下放的。那些沒有查清問題的人，還不讓去呢。」
「郊區在哪兒？」弟弟突然抬起頭，關切地問道，「離動物園和北海遠嗎？」
媽媽點點頭說：「很遠。你們小時候，媽媽帶你們去過八達嶺看長城，比那裡還遠。」
自始至終，爸爸只是悶頭吃飯，很少插言。罩在我心頭的那片陰霾一直未驅散。
夜裡，雪停了。暗藍色的天空上，稀稀落落現出了幾顆孤零零的星星。媽媽睡在我和妹妹的大床上。我躺在媽媽身邊，呼吸著她身上淡淡的體香，感到我們的床鋪被褥都變得又舒適、又鬆軟。
爐火上的茶壺絲絲響著，噴放出一縷縷溫柔的白煙，滋潤著黑屋中的空氣，給我們乾枯的心靈帶來莫名的歡暢。頂棚上的老鼠，那夜似乎也知趣地躲開，沒有出來打擾。
我蜷縮在被子下面，甜蜜地合上了雙眼。有媽媽在身邊，感覺真好。鄉村的夜晚，不再寂寞，不再孤單。我又成了一個孩子，頭頂有遮風避雨的樹冠，身後有可以倚靠的樹幹。
07
接連數日，每天早飯後，爸爸就和媽媽一同出去，在蕭瑟的田野裡，頂著寒風，來回溜躂。
我和小紅偷偷地觀察著一切，暗地裡交換意見，分析事態的進展。我們猜測，有奶奶在身邊，爸爸一定會覺得媽媽的到來是一種多餘、一種不便。
在坡柳，奶奶每天除了吃飯外，仍然是躺在她那張床上，縮在厚厚的棉被裡，輕聲吟唱。只是她年紀越來越大了，牙齒幾乎全部掉光。我已經聽不清她的歌詞，只能聽見順著頂棚的高粱稈，飄來的時斷時續的一陣陣從她嗓子眼裡發出的聲響。
在鄉村這個熟悉的環境和土壤上，奶奶似乎找到了合適的途徑，來表達她對我的不滿。一天下午，我從外面歸來，看見奶奶拄著枴杖，正從鄰居老鄉家出來。她從頭到腳裹著厚厚的棉衣棉帽，手中端著一隻淺淺的竹筐，裡面盛放著的，是我出門前匆匆擀好的麵條。
看見我，奶奶面露慍色，昂著頭，目不斜視，迎面走過，彷彿竟不認識我。
鄰居大媽站在屋簷下，笑著衝我招招手。待我走到近前，她悄悄說：「你奶奶嫌你擀的面不好，拿來給我瞧哩！我勸她別生氣，你還是個孩子嘛，力氣小，面和得軟，又不是故意的……」
又有一天，我去村裡的供銷社買燈油，恰巧碰上了正在那裡開會的幾個村幹部。老支書叫住我，委婉地提醒道，讓我多花些時間做家務活，照顧老人，少往外面跑，因為奶奶曾專門到村幹部那裡，控訴過我的不孝。
我對奶奶在外人面前詆毀我的做法，十分吃驚。長期以來，我一直相信，奶奶的態度，阻礙著爸爸媽媽的和好，使我們不能與媽媽團圓。顯然，在奶奶的眼中，連我也不屬於這個家庭的成員。我很想跟爸爸訴說我的委屈，然而，因為心底埋藏著那個不可對人言說的隱秘，我明白，我已經不能對任何家人有所苛求和指望。也許，奶奶早已在我背後，多次向爸爸抱怨過對我的不滿了。爸爸近來看我的目光，常常發呆。這種種跡象，都令我不安。
媽媽到來後，奶奶又恢復了她舊日的沉默寡言。她們之間的冷戰，跨越時光，從繁華的京城，延續到貧瘠的坡柳。
在我和妹妹的焦慮不安中，幾天過去了。不出所料，最後一天，爸爸媽媽在田野裡待了很久，甚至誤了吃飯的時間。傍晚，他們終於返回家中。進門時，兩人都沉著臉，表情如田野裡的寒風一般冷峻、凜冽。
我們三人餓著肚子，緊張地看著爸爸媽媽，不敢開言。
「去吧，」爸爸張口了，不看媽媽，聲音裡浸著慍怒與憤懣，「你自己去跟孩子們坦白你的問題吧！」說完，他一轉身，又急匆匆地出了門，不知去了哪裡。
我們被這個場面鎮住了，不知所措。媽媽僵直地立在門口，好一會兒沒有動彈。在我們的注視下，她挪動著沉重的腳步，走到床邊，無力地仰靠在被子捲上，盯著烏黑的頂棚，無聲地發呆。終於，她緩慢地抬起手，示意我們坐到她的身邊。
「孩子們，我知道，這幾年，你們一定已經聽說了，媽媽是有問題的人。但是，爸爸讓我親自對你們講清楚，我究竟犯了什麼錯誤。」媽媽看著我們每一個人的臉，一字一句，謹慎地挑選著字眼。她的聲音不高，卻像帶著尖利稜角的冰塊，敲打著我的心尖。
「一九五七年，在反右派運動當中，媽媽說了一些錯話。這些話，是反對共產黨、反對社會主義的。從此以後，媽媽就被劃為……資產階級右派分子，那……是人民的敵人……你們雖然還小，但必須和媽媽劃清界線，不受媽媽的錯誤思想毒害……你們不應當聽我的話，你們要聽毛主席和共產黨的話，跟黨走，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記住，我雖然是你們的媽媽，但是政治上，我，是敵人……」
雖然媽媽竭力保持鎮定自若的神態，但從她空洞的眼神裡，我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被迫說出這些話時的屈辱、無奈。
我的心，像被一隻鐵爪揉碎了，疼痛不堪。我很想告訴她：「媽媽，我們不能沒有你！你是媽媽，不是敵人！」
我毫不懷疑，激盪在弟弟妹妹腦中的念頭和我的一樣。但是，大家都低頭不語，沉默發呆。
「資產階級右派分子」、「人民的敵人」，這些令人頭皮發麻的詞彙，雖然已經從旁人口中聽到過無數遍，然而第一次從媽媽口中親自吐出，卻像一塊難以撼動的巨石壓在我們孱弱的胸口上，壓得我們喘不上氣，發不出聲，抬不起頭。
08
離別的時刻不可避免地來臨了。然而，這一次，媽媽將把我帶在身邊。
我沒有感到驚喜。心中早已積聚了太濃的憂傷，太多的猜測，太長的等待。媽媽那迫不得已字字艱難的坦白交待，絲毫也不損傷她在我心中的魅力，更無法減少一個孩子對母親的深深依戀。
伴隨著我的釋然，是與年幼的弟妹分手的無奈。頭天晚上，弟弟留著眼淚悄悄乞求媽媽把他帶走，因為他思念北京的北海、動物園。妹妹雖然小，卻沒有撒嬌，沒有乞求。她心裡似乎明白，無論她是否情願，都只能接受命運的安排，跟隨爸爸和奶奶留在坡柳的鹽鹼灘上。
清晨，天濛濛亮，我們就整理好了行裝。爸爸從鄰居大叔家借來一輛平板車，拉著我們的行李，送我們去四十里外的火車站。
奶奶靜靜地躺在她的角落裡，似乎仍在酣睡中。弟弟被絕望擊倒，小小的身子蜷縮在被窩裡，固執地緊閉著雙眼，不肯起床。小紅卻早早地就爬起來了。她戴上媽媽從北京給她買來的大紅色絨線帽，跟隨我們出了門。
晨曦中，在坎坷不平的鄉間土路上，爸爸拉著平板車急匆匆地往前趕。他仰起頭，口中呼呼地喘著粗氣。我偷偷地從側面打量他，恍惚間捕捉到了他臉上難以捉摸的複雜表情。難道說，我們的離去，使爸爸終於感到了重負下的解脫？我心頭湧起一波失望的浪潮，趕緊轉過臉去，不再看他。
妹妹低著頭，深一腳淺一腳，默默地走在我和媽媽身後。我們一次次勸她回去，她都惶恐地搖搖頭，緊走幾步，追上倉促轉動的車輪，趕上大人的步伐。
不知走了多少里路，我們來到了岔路口上。媽媽擔心妹妹找不到歸途，堅決地命令她停下腳步，轉身回家。
妹妹抬起小臉，眨著黑黑的大眼睛，看看媽媽，又看看我，怯怯地問道：「媽媽，姐姐，你們什麼時候回來，來接我？」
她稚氣的聲音如細細的游絲，在田間的薄霧中飄蕩，纏繞著我的心，疼得發顫。
媽媽的眼裡閃過一抹淚光。她一咬牙，對妹妹點點頭，強笑著說：「回去吧！做個聽話的好孩子。有一天，媽媽會來接你的……」
爸爸在前邊拉動了板車，催促我們趕路。媽媽向妹妹擺擺手，猛然轉身，和我大步追了上去。顛簸的土路上，誰都不再說話，只聽到車轱轆單調的轉動聲。
走了一會兒，我終於忍不住，再次回過頭去。
初升的陽光下，空曠的田野裡，依然孤零零地站著那個戴紅帽子的嬌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