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38章 荒村 (2)
    雖然學校是泥屋土牆,教室中的桌椅板凳也皆為泥土搭砌,但我們發現,這裡的孩子,除了沒有我們會背誦的毛主席語錄多,其他各門文化課,都大大比我們超前。

    因為沒有紅衛兵的騷擾,傳統文化得以維持,教師們仍是村中最受尊敬的人。與上著窄小的中式棉襖、下著肥大的丏襠褲的村民們不同,幾個男老師都身穿剪裁合體的黑色制服棉襖,頭上還戴頂黑制服帽,出來進去昂著下巴,挺著腰,胸前別一支鋼筆,腋下還夾本書,神氣十足。

    看到一個男老師狠狠地在一個女孩子臉上摑了一掌,我目瞪口呆,然而女孩子只是捂著被打疼的面頰,一聲未響。

    「他怎麼敢隨便打人!」我為她打抱不平。

    女孩子揉揉眼睛,哼哼道:「沒啥。老師那是為我好。」

    04

    我和村裡幾個同齡的女孩子相處得非常融洽。她們喜歡聽我講城市裡的一切,也愛跟我學唱外面流行的革命歌曲。因為她們從小到大聽慣了地方戲,幾乎從無機會唱歌,所以發聲的方法與我的很不一樣。有時費了很大勁,也無法糾正她們聲音裡天然攜帶的泥土味兒。

    沒過多久,我卻倒過來,開始跟隨她們,學習充滿泥土味兒的地方戲了。

    舊歷年快到了。根據習俗,這一帶的村莊,在節日期間要輪流唱大戲。看戲,對村民們來說,是莫大的享受。因為大多數人,一輩子也不知道電影是什麼東西。

    每年的戲目,重複演出,不外乎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老一套。然而人們從不厭煩。業餘演員們裹上紅綢綠緞,戴上金銀頭飾,在板胡、竹笛、笙簫鑼鼓的伴奏下,扯開嗓門在土台上一吼,總能迎來滿堂喝彩。

    坡柳在方圓幾十里享有盛譽,一直以擁有一個水平高超的業餘戲班子而自豪。學校裡的幾位男老師,都是戲班子的骨幹,不是操琴伴奏的,就是上台嘶吼的。

    然而,今年老師們卻犯了愁。他們從城裡來的一些人口中得知,往年唱的那些東西都是封建糟粕,城裡已經不允許唱了。為此,老師們專門派人到十幾里外的公社跑了一趟,詢問究竟。打探來消息後,老師們都有些惶然。第二天見了我,就問:「平啊,你聽說過沒有,現在城裡人都唱啥羊班兒戲哩?」

    我一愣,明白過來後,笑了,一字一字地糾正道:「那是革——命——樣——板——戲!」

    幾個老師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白淨面皮的語文老師歎了口氣,頗為無奈地眨巴著眼睛:「我只會唱老戲,旁的不會,今年就不上台了。」

    拉板胡的黑瘦臉數學老師說:「你不唱咋行?五里八店的,跑到咱坡柳來,都是衝著你扮的花木蘭來的哩!」

    商量了半日,老師們決定,戲,還是要唱。不唱,坡柳的人趕集時臉上無光。但是誰來唱,唱什麼,又頗費了一番心思。討論了幾天,最後終於決定土洋結合,用地方戲唱腔來排練《沙家濱》。至於主角阿慶嫂,黑瘦臉老師竟然異想天開,建議讓我來扮演。

    「這閨女的腔好聽,跟咱這地方的人不一樣,聽著新鮮。」他解釋道,「模樣也齊整,上了台,保準給咱坡柳爭光。」

    有兩個老師搖頭,對我沒信心:「滿共沒剩下多少天了,她哪能學會咱這地方的腔?」

    「我來教她!」黑瘦臉一拍大腿,賭氣道,「我教了恁多人了,不信就調教不了這閨女!」

    儘管我對自己毫無信心,但架不住女伴們一再鼓動,並允諾要幫助我練唱,我終於答應了下來。

    扮演郭建光、胡傳魁、刁德一的,竟然都是女生。打聽之下,才明白,原來這裡民風保守,看不慣未婚男女天天晚上混在一處,有傷風化。為避免閒言碎語,戲裡的男角,就都由女孩子們來裝扮。

    從此,每天晚飯後,我就會和幾個女孩子一起去學校。小紅沒有地方可玩,所以也總是隨我同往。

    寒冬臘月的夜晚,土坯壘起的教室裡,門窗四面透風,我們連續幾個小時地排練,凍得渾身發抖。女孩子們請示了老師,說城裡人怕冷,於是得到允許,拿了鑰匙,從庫房裡抱來幾捆高粱稈,在教室的泥地上燃起一堆篝火。

    火苗高高躥起,高粱稈辟啪作響。溫暖頓時在屋中漫延開。大家伸出凍僵了的手,一面烤著,一面開心地說笑。

    妹妹小紅得到了所有人的寵愛。幾個女孩子摸著她的臉蛋,對她的美麗讚不絕口。大家輪流把她抱在懷中,高高舉起,看她被煙火熏得鼻涕眼淚一起流,才大笑著將她放回地上。

    女孩子們督促我好好練唱,因為她們都揣著一個殷切的盼望。每年春節過後,哪個村若是產生了口碑上佳的戲目,被挑選上了,村劇團就會接到通知,去十幾里外的公社小鎮舉行匯演。

    「連著三天呢!」扮演郭建光的翠枝對我說,「頓頓在公社食堂裡吃大白饃,不摻一絲兒紅薯面,還喝雞蛋粉條兒湯,管夠!」

    「怎麼去?晚上住在哪兒?」我很好奇。

    「咱得自己背上鋪蓋卷兒,走著去。白天唱戲,唱完了,可以到百貨商店裡逛,黑了就在公社中學裡打通鋪睡。可美了!」翠枝說得興致勃勃,好像我們的《沙家濱》鐵定會被挑上。她生得眉清目秀,嗓門兒響亮,是村裡的人尖子。

    這幾個女孩子,都還沒去公社參加過匯演,但是從老師們口中,得知了那些令人嚮往的細節。

    看著她們興奮的表情,我心裡直打鼓,擔心由於自己的笨拙,毀滅了大家對生活唯一的奢望。

    05

    一天晚上,排練結束後,我們離開了學校。那晚無風,天氣不冷,月光幽幽地照在寂靜無人的村街上。為避免點燈費油,老鄉們往往天一擦黑就躺倒在床上。整個村莊都在沉睡中,只是偶爾傳來幾聲孤寂的狗叫。

    女孩子們說說笑笑,尚未從排練的亢奮中平靜下來。走近我家門口,該散伙了,可大家意猶未盡,仍不願分手。

    這時,翠枝嘿嘿一笑,提議說:「咱先別回家,帶上平去聽牆根兒吧!」

    所有女孩子似乎都很高興,壓低了聲音連連叫好。我不解地看著她們,不明白她們要帶我玩什麼遊戲。

    翠枝不屑地斜眼瞧著我:「你就沒見過公雞壓蛋?」

    我搖搖頭。

    翠枝把一隻手心狠狠地壓到另一隻手背上,盯著我問:「這,你該懂了吧?」

    見我仍是一臉傻乎乎的表情,女孩子們笑得更厲害了,捧著肚子蹲在了地上。

    翠枝裝出生氣的樣子,訓斥我:「你都十四了,咋還啥事不知?」

    其他幾個女孩子拉上我便要走,說:「帶她去聽上一回,不就啥都知道啦!」

    我把小紅打發回家去睡覺,便跟著女孩子們上了路,一邊走,一邊聽她們七嘴八舌地議論。

    白淨面皮的語文老師,因從小就演花木蘭,綽號就叫「蘭兒」,在這七里八鄉名氣很響。兩個多月前,他才結了婚。我們今晚,就是去他家窗戶外面「聽牆根兒」。

    我雖然仍不十分清楚為什麼要去「聽牆根兒」,但也不願再問她們,以免又被她們嘲笑為無知。但是一面走,我一面猜測,此行的意義何在。突然,我腦中一亮,想起了小學語文課本中讀過的一個故事《半夜雞叫》,於是恍然大悟。哦,女孩子們一定是想模仿老地主周扒皮,趴在窗下學雞叫,哄騙「蘭兒」半夜起床。好了,不用再問什麼了。

    到了「蘭兒」家,大家打著手勢噤了聲,踮著腳尖,從敞開的柴扉處溜進了小院兒。

    月光灑在白色的窗紙上,明晃晃的。我屏住呼吸,湊到窗戶下靜聽,心裡有些緊張。

    那幾個女孩子也分散在我的前後左右,每人臉上都含著詭異的微笑。

    等候了大約有兩分鐘吧,屋子裡面悄無聲息。我估計,室內的人一定已沉入夢鄉。可是,身邊的女孩子們,為什麼還不行動?我朝她們打手勢,然而,她們用巴掌摀住嘴,竭力堵住口中的笑。我等不及了,決定率先採取行動。

    於是,我捏住喉嚨,模仿起公雞打鳴來:「咯咯咯……咯咯咯……」

    才叫了兩聲,就驚醒了睡夢中人。屋子裡傳出來「蘭兒」柔和的聲音:「行啦,平,別鬧啦,早點兒回去睡覺吧!」

    我一怔,不明白他怎麼就聽出來是我在裝雞叫。女孩子們卻已經氣壞了。她們拽著我,出了院子,來到村街上,立刻埋怨我破壞了今晚的好戲。

    我心裡也後悔,連忙承認,雞叫的聲音裝得不像,沒能騙住老師。

    正在辯解,只見遠遠地有手電筒的光柱在閃耀。光柱搖搖晃晃,到了我們身邊。是爸爸。

    原來,小紅回到家中,爸爸見我深夜不歸,便有些擔心,等到聽小紅說了「聽牆根兒」這幾個字,爸爸就十分生氣了,立即在村裡轉來轉去,到處尋找我的蹤影,直到聽見我們在「蘭兒」家院外爭辯的聲音,才終於循聲找到了我。

    爸爸對我的解釋不願多聽。他只是嚴肅地警告我,以後在學校排練完畢,就要立即回家。

    實踐證明,我的模仿力實在太差,不但雞叫學不像,就連當地老鄉人人會哼哼幾嗓子的地方戲也學不好。經過近兩個星期的突擊排練,黑瘦臉老師終於無奈地承認,他看錯了人。不管他如何努力,也無法糾正我的洋腔洋調。

    「咋聽也不對!你那是唱歌兒哩,咱這是唱戲!」他搖搖頭,洩氣了。

    於是,離大年初一的正式演出僅剩三天的時候,他不得不決定臨時換將,說服「蘭兒」出山,替我披掛上陣。

    「蘭兒」不愧是名震四方的角兒,時間如此倉促,竟沒念錯一句台詞。他捏著假嗓子,扭著腰肢,細碎的台步走出了花兒,活脫脫一個嬌憨俏皮的阿慶嫂。

    女孩子們不捨得鉸掉自己粗黑的長辮子,便盤在腦後,再扣上一頂灰色的軍帽,雖然帽子高高地頂起,看著有些怪異,但老鄉們早已習慣了戲台上男女角色的轉換,倒也無人挑剔。

    可惜今年的台下多了許多戴眼鏡的觀眾。我混在人堆裡,聽到了研究所的人們嘻哈笑著,對台上的演員評頭品足,毫不留情。

    「這阿慶嫂,怎麼是男人扮的?刁德一、胡傳魁,又怎麼都成了女的?這不是糟蹋樣板戲嗎?」

    06

    大年初二的中午,天空飄下了薄薄的雪花。媽媽在雪花中翩然而至,突然出現在坡柳。

    我們正在圍著火爐吃飯,門吱扭一聲被推開了,以為是哪位老鄉來串門,抬頭一看,都驚呆了。

    身材高挑的媽媽,正站在低矮的門外,寒風吹亂了她花白的短髮,肩頭、手中,背負著四五個鼓鼓的旅行袋。

    孩子們尖叫著「媽媽」,扔下手中的碗筷,欣喜萬分地撲向她。媽媽略略低下頭,邁入陰暗潮濕的屋中。

    爸爸也從座位上站立起來,鏡片後的目光猶疑不定,一絲尷尬的笑容出現在他的唇邊。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