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35章 孤城 (3)
    所以,當琴姨費了很大力氣從黑市上買回魚肉蛋菜,辛辛苦苦地準備了七八道香味誘人的菜餚,擺上桌子,就要開飯時,我想起爸爸莫名其妙的叮囑,催促著萬分不情願的弟弟妹妹,偷偷溜出門,嚥著唾沫,忍著飢餓,跑出了琴姨家的大院。遠遠地,我看見了表哥在後邊追趕,卻依然狠狠心加快了腳步。

    領著無精打采、飢腸轆轆的弟弟妹妹回到家中,看到爸爸正在檯燈下聚精會神地寫著什麼。看到廚房中奄奄一息的爐火,我心中充滿了失落,不明白這種「潔身自好」究竟有什麼意義。那時我已敏感地意識到,爸爸彷彿有意地在與媽媽的親屬們劃清界限。

    一個寒冷的傍晚,琴姨的身影突然出現在我家門前。她帶來了兩件花紋異常美麗的綢緞裌襖,一件是銀灰色夾雜著嫩黃花朵,一件是紫紅色配著寶石藍。那是她年輕時穿過,保存得非常完好的衣裳。琴姨誇讚奶奶心靈手巧,希望她能把裌襖改小,讓我和妹妹穿。奶奶卻一再聲明,她年老眼花,早已不能做針線活了。

    我撫摸著柔軟的緞面,不禁懷疑,這種特殊的服飾,在那個踐踏美麗的年月裡,即便改小了,我們能穿得出去嗎?

    琴姨坐在床邊,柔聲慢氣地和奶奶拉起了家常。談到媽媽時,我吃驚地聽到,琴姨毫不客氣地批評媽媽,說她的嘴巴厲害,脾氣也不好,但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奶奶聽了不語,嘿嘿笑了兩聲。我悄悄琢磨,琴姨是在做工作,試圖化解媽媽和奶奶之間的婆媳矛盾呢!

    又一次,琴姨來了,掏出來一包排骨、幾條豬尾。在物質匱乏的年代裡,那是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爸爸卻推來推去,死活不肯收下。琴姨看著我們幾個蓬頭垢面、皮包骨頭的孩子,堅決把排骨放在案板上,歎了口氣,無奈地搖搖頭,轉身離去了。

    我從未做過肉食,不知該如何處理她帶來的東西。在奶奶的建議下,我把骨頭上的肉刮得乾乾淨淨,剁碎了,和白菜一起燉爛,讓全家人吃了一次有肉味的晚餐。

    琴姨帶來的一瓶鮮橘汁,我們放在櫃櫥裡,兩個星期過去了,天天看,卻總是捨不得喝。弟弟催了許多次。終於,我們聚在一起,眼巴巴地看著弟弟用鉗子開啟瓶口的封蓋。然而,弟弟一失手,瓶子跌落在水泥地面上,裂成了碎片。妹妹失望地尖叫了一聲,張著小嘴,瞪大了眼,久久地凝望著地上流淌的黃黃的橘汁,挪不動腳。

    在那個沒有母親的家庭裡,才十三歲的我,就擔負起了家庭主婦的全部職責,買菜做飯,拆洗一家老少的棉衣褲,還要面對勢利小人的侮辱欺凌。無論我在人前裝得多麼堅強,心底裡卻一直偷偷渴望,能有一雙溫暖的臂膀摟住我,任我哭泣,聽我傾訴心頭的哀傷,然後伸出堅實的手掌,替我撐住頭頂上傾斜的藍天。

    沒有媽媽的日子裡,我天天翹首等待著琴姨的出現。琴姨溫柔的聲音、慈愛的笑容,是世上最動聽的音樂、人間最美好的風景。琴姨的家,像寒冷的冬夜裡閃爍著火苗的溫暖的煤爐,使凍結在我心頭的冰雪一層層消融。在通往她家的那條長長的林蔭路上,我的腳步永遠是輕盈的,心,永遠蕩漾著企盼。

    頗為蹊蹺的是,爸爸似乎不願意我們經常與琴姨聯繫。儘管同在一座城市,相隔不過數里,他卻很少提起琴姨一家,對我們探訪琴姨的要求也總是十分躊躇。

    爸爸這種反常的態度,令我心中充滿疑團。我不免暗暗猜測,難道這一切,都與身在遠方的媽媽有關?

    09

    我的揣度,很快就得以證實。那天我放學回家,路過樓門洞時,碰到了幾個家庭婦女聚在一處扯閒話。看到我,話題就轉了彎。

    「你們聽說了沒有,虞誠要和她媽離婚呢!你們知道是為了什麼嗎?……」說這話時,毫不顧忌我的存在。

    「她媽是右派嘛!」

    「哎呀,哪裡只是那個呀……」

    「噢?還有什麼呀?」幾隻脖子伸長了,湊到一起。

    離婚?這兩個字像飛刀,扎得我心驚肉跳。我雙膝一軟,差點兒走不動路,勉強支撐著,才爬上樓梯,回到家中。身體陷進椅子裡,幾乎癱瘓。腦子裡仍舊不停地蹦跳著那兩個可怕的字眼。

    我雖不願正視,但現在必須正視了。

    已經有很長時間,爸爸一直避免在我們面前提起媽媽。即便我們有時提起了媽媽,爸爸也會充耳不聞,緘口不言。難道說,這些都是爸爸要與媽媽離婚的徵兆?

    在這個殘缺不全的家庭裡,生活上的艱難,我都能忍受,心頭最重的負擔,是幼稚脆弱的我被迫扮演成年人的角色。爸爸在正常年代裡本就缺乏應對生活的能力,現在更是無暇顧及孩子們。面對日益衰老的奶奶,面對我與弟弟妹妹在成長中遇到的各類問題,我常感到束手無策,如坐針氈。若非日夜企盼著媽媽終有一天會和我們團圓,這種日子,這個家的前景,對我來說,就是一片沒有陽光、沒有青草,只有黑暗的廢墟。

    如今意識到我們將要永遠失去媽媽,我心中的驚恐猶如天塌地陷。我沒有勇氣面對爸爸,挑明折磨著我的懸念。迫切地想與人訴說心中的憂慮,卻無人可講。

    弟弟的冷漠自閉,早已變本加厲,令人心寒。他在家中,不與任何人交談。我曾試圖尋找出各種理由,想讓他開口。他卻一直緊閉雙唇,對我的努力視而不見。

    奶奶終日躲在自我封閉的小天地裡,沉浸在她往昔的歲月中。偶爾,她吟唱的一支支鄉間小曲,會飛越床前豎立的屏障,在房間中輕輕迴盪:「白天悠悠竄四方,黑夜熬油補褲襠……」「腿上生了個月月癤,月月頭起滴鮮血……」

    也許是我變得敏感多疑了。唱詞中的字眼,總是刺激著我的神經,令我對生活更加惶恐不安。

    唯一能夠與我交流心事的,只剩下才滿八歲的妹妹小紅了。

    小紅也被這個令人恐怖的消息嚇壞了,張大了嘴,瞪圓了她那雙美麗無比的杏核眼,小臉煞白。

    夜裡,我們姐妹倆躺在大床上,在黑暗裡悄悄私語,分析來分析去,覺得爸爸可能是痛恨媽媽的右派身份。但是,我們不在乎她是右派,我們不能沒有媽媽!這個家不能沒有媽媽!我和妹妹商量,決心使出渾身解數,千方百計,說服爸爸放棄那個可怕的念頭。

    「爸爸要是執意和媽媽離婚,我們就自殺吧!」我在被子下面攥緊了拳頭,身體因為這個可怕的念頭一陣抖顫。「像紫芸她爸爸一樣,從三樓跳下去!怎麼樣?」

    妹妹縮在被子下面,半天沒有吭聲。「那,那樣一來,爸爸是不是就不敢離婚了呀?……」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和妹妹故意在爸爸面前頻繁地提起媽媽。一遇合適的契機,我們就會訴說對媽媽的思念。

    飯桌上,我對妹妹眨眨眼,妹妹就會細聲細氣地背誦起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團結起來,爭取更大的勝利。」

    但是爸爸無動於衷。偶爾,他會抬起眼皮,神情憂鬱地注視我們幾秒鐘,又緩緩低下。他似乎沒有看透我們天真的計策,良苦的用心。

    一天,我和妹妹正在往一封寫給媽媽的信封上貼郵票,爸爸的目光似乎被郵票上那個健美的女運動員頭像吸引住了,突然,他發出了意想不到的感歎:「這個人長得多像你們的媽媽啊!」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天空中飛下的一支柔軟的白羽毛,輕輕拂動著我們敏感的心尖。

    一朵火花在我面前閃亮了一下。我掩藏住心頭的驚喜,迅速地與妹妹交換了一下眼神。

    妹妹小小的年紀,卻冰雪聰明。她立刻會意了,接著,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說道:「是啊,媽媽長得也像她這麼好看,對吧,爸爸?」

    但是,爸爸好像突然從他的恍惚中清醒了過來。他呆呆地看了我們一眼,輕歎了一口氣,沒再說話,低頭轉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10

    一天天過去了,我們的擔心和憂慮與日俱增。終於,在一個仲夏之夜,月亮隱去,天幕揭開,暴露了黑色天穹上一顆顆孤獨的、冰冷的星星。

    那個星期,爸爸不在家。他和研究所裡幾個被批鬥的人,到幾十里外終南山腳下的村莊,去幫助農民收割小麥。天色已晚,弟弟不知去了哪裡,尚未歸家。奶奶躲在她的角落裡,妹妹躺在我們的大床上,都進入了沉沉的夢鄉。

    我悄悄地走進爸爸的房間,開始翻看他桌子上的東西,期望能從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揭開藏在我心中的一個個令人焦灼的懸念。

    在一摞馬列著作當中,我看到了一個厚厚的筆記本,那是爸爸的日記。幾乎未加猶豫,我便立即打開了它。我的手迅速地翻動著一頁頁紙張,目光在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字跡中急迫地搜索著。很快,我的注意力被下面的東西抓住了。

    ……實在是痛苦萬分,實在是難以置信,全身心地投入革命事業幾十年了,最終卻成了反革命!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我究竟做了什麼?難道說是我變了嗎?也許,這些年來,我過於專注在業務技術的學習上,因而忽略了世界觀的改造。但是,我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我是反革命和走資派這樣的判決。

    ……然而,毛主席說過,群眾是真正的英雄。所以我不能指責是群眾錯了。我只能從自身找尋原因。我感到困惑,不解。我必須再次認真地學習馬列主義的原著,尋求無產階級革命理論的答案,讓自己能夠跟上時代的步伐。

    接下來的一頁頁日記,記載著爸爸對他在研究所工作的分析檢查,以及革命群眾對他的批判。我迅速地翻過這些篇章,尋找著在我腦子中盤旋的那些字眼。

    今天,革命群眾再次提出了那個尖銳的問題:「這麼多年了,你仍然沒和你劃成右派的妻子離婚,你怎麼能證明自己是革命者呢?」

    人們不肯相信我的話,但我的確不清楚,她在1957年是如何成為右派的。有人問,「夫妻睡在一張床上,你怎麼可能不知道?」我無言以對。

    …………

    工宣隊長今天找我談話。他重申了毛主席早年的講話,「資產階級右派分子,就是資產階級反革命派」,因此必須當做我們的階級敵人來對待。

    他想幫助我認清我的問題,因為我在對敵鬥爭的嚴肅政治問題上總是糾纏在小資產階級溫情主義上,不可自拔。他一再強調,我必須以實際行動,證明我決心與以往的錯誤決裂,爭取群眾的諒解,才能最終得到解放。

    …………

    今晚回到家中,夜已深了。進門時,小平還沒睡,睜大眼睛看著我。她害怕我遭遇不幸,一直在等待我的歸來。孩子是無辜的,孩子的心,純潔可愛。看著孩子們瘦弱的身體,我非常難過。他們正值身體發育的階段,需要營養,可是家中已經接連數月沒有餘錢了,昨天小平向我要錢買醬油和醋,我竟然也拿不出。

    …………

    讀《馬克思傳》時,看到了這樣一段,敘述馬克思在倫敦居住時窘迫的生活狀況。接連多天,沒有食物,甚至無錢送他患病的小兒子去醫院治療。可憐的孩子就那樣悲慘地死去了。小小的屍體躺在冰冷的棺材裡,一動不動……讀到此,我實在無法控制住自己悲傷的淚水……

    …………

    是的,我應當下定決心了。我應當憎恨她,把她作為階級敵人來憎恨。對,資產階級右派分子,就是資產階級反革命派!在階級敵人之間,何來好壞之分?他們無一例外,都是共產主義社會和人民的敵人!

    …………

    是的,我怎能忘記,父親辛勞了一生,卻在貧困疾病中悲哀地死去;可憐的母親為了尋求生活的希望,曾被迫跳下懸崖絕壁;我怎能忘記,成千上萬的革命先烈,為了推翻黑暗的舊社會,建立新中國,犧牲了他們寶貴的生命;共產黨人的任務是艱巨的,道路是漫長的。與整個人類解放的神聖事業相比,個人的痛苦,豈非實在渺小,不值一提!

    …………

    還有什麼丟不下的?不要烏紗帽,不要一百四十元。回到生我養我的土地上,與淳樸的父老鄉親們同甘苦,共患難。

    …………

    孩子們,在這萬籟俱寂的漆黑的夜晚,你們都已沉沉入睡。爸爸多麼希望,此刻,你們在夢中,能夠發出輕鬆甜美的微笑。也許你們還不知道,等待著你們的,將是什麼樣的人生。爸爸將要獨自一人帶領你們,走上一條艱險崎嶇的道路。你們的童年,將不再有鮮花環繞,你們的腳下,將長滿荊棘和野草。孩子們,不要埋怨爸爸。爸爸做出這個決定,也正是為了你們的前途和未來。不管命運把我拋向何方,無論道路如何艱難坎坷,爸爸都會把你們帶在身旁,共同面對人生的考驗……

    我的喉頭哽住,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我合上爸爸的日記,挪動麻木的雙腿,慢慢走出了房間。

    11

    一切都已成定局,從此不再有希望。我們日夜擔憂的事情,終究還是要發生了。

    躺在床上,我無法入睡,腦子裡塞滿了那一行行黑墨水寫下的字句。字字都似一顆秤砣,沉沉地墜在我心頭,將我扯向無底的深淵。

    顯然,爸爸的「解放」,必須以我們失去媽媽來交換。

    恍惚間,媽媽的影子映入了我眼簾。她儀態高貴,步履輕盈,帶著淡淡的清香,走近我身旁。

    ……媽媽低下頭,凝視著我,頰上浮現出一絲悲哀的笑容。我慌忙伸出雙手,想要拉住她,深恐她瞬間即逝,再次遠離我們,無處尋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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