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張羅一日三餐外,我還要負責清洗全家人的衣服被褥。平時從女友的悄悄耳語中,我已聽說,成年男性的內褲上,藏著一種蟲子,如果女性為他們洗滌內褲,不小心沾到手上,吃飯時再進入腹中,便會懷孕。
這種駭人聽聞的理論,使我在面對爸爸的衣褲時,顧慮重重,不敢動手。怎麼辦呢?環顧四周,弟弟落入了我的眼簾。
弟弟朝洗衣盆瞥了一眼,冷冷地拒絕了我的要求:「你自己怎麼不洗?」月娥嬸早已向他灌輸了男人不該做家務活的思想。
我面紅耳赤,躊躇再三,仍覺得無法啟齒,只好說:「等你長大就明白了!」
對我的閃爍其詞,弟弟嗤之以鼻。無奈,我只好洗完衣服後,在水龍頭下一遍遍反覆搓洗自己的雙手,直到根根指頭都被冷水凍得麻木、通紅。
04
自從我和弟弟來到西安,我們的名字就又做了一次改變,重新恢復到兩年前的舊姓名。我已經習慣了動盪歲月中的變幻無常,很快便淡忘了繼鋒,熟悉了虞平。但弟弟的性格卻起了很大變化,對人極為冷漠,與家人也很少開口講話。
家屬院裡,與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子,有不少的一群。但和我來往密切的,只有紫芸。弟弟相識的,似乎也只有紫芸的弟弟一個。我們成為朋友,大致因為同病相憐。
紫芸的爸爸是位性格剛烈的工程師。半年前,他被污蔑為參加過青幫組織,因無力為自己辯白,竟撂下老婆和六個子女,喊著「為人民而死,死得其所」,從他家四樓的陽台上一頭紮了下去。
紫芸媽是個嬌小柔弱的家庭婦女。然而她一聲沒哭,愣著眼睛,拿塊雪白的毛巾,一步步走下樓,擦乾淨丈夫頭上的鮮血,掩埋了屍體,就開始承攬些縫補漿洗的零活,艱難地養活那一群孩子了。
為了幫助母親,紫芸姐弟開始去街上「掛鉤」掙錢。
掛鉤,是我們到達西安後才聽說的一種職業。大街上,時而會見到有人吃力地拉著滿滿的一板車黃土,從郊區送進城裡,供居民使用。拉車人低頭彎腰,揮汗如雨。常有半大的孩子,提一根拴著鐵鉤的繩子,站在路旁詢問:「掛不掛?」若是掛了,孩子幫忙把車拉到目的地,拉車人就會根據孩子的高矮胖瘦,力氣大小,從自己所得的一元錢報酬裡,分給孩子五分或一角。
有一天,我突然發現,弟弟不知何時也加入了紫芸姐弟的掛鉤幫。
弟弟出生後,在「慈幼院」長大,因營養不良而患有軟骨病,十一歲了,仍是大頭,細身子,手無縛雞之力。他卻不聲不響,給自己做了一條帶鐵鉤的繩索,跟著紫芸姐弟出門去了。
為什麼呢?想來弟弟是忍受不了家中的粗茶淡飯。我們一起到商店買糧食時,曾路過街頭的小飯館。弟弟從窗外看著熱氣騰騰的炸油餅、撒著厚厚一層白糖的紅豆糯米糕,一口口地嚥著唾液,眼珠發直。
不過,接連兩天,弟弟都是空手而歸。想來是他人太瘦小,無人肯讓他「掛」。
第三天傍晚,外面下著小雨,弟弟的腳步聲在走廊裡響起。但他沒有到我們房中來吃飯,逕直回到他和爸爸的房間裡,不再露面。過了一會兒,我感到蹊蹺,推門一看,嚇了一跳。只見弟弟躺在床上,口中緊緊咬著被子,無聲地飲泣,四處皆浸染著鮮血。我一再追問,弟弟只是痛苦地搖頭,淚流滿面。
從紫芸那裡,我瞭解到,因天陰落雨,道路泥濘難行,弟弟才終於找到了一個僱主,讓他和紫芸的弟弟同掛一輛車。然而,在通過護城河石橋的時候,弟弟的繩子掙斷了,他猛然摔倒在光滑的橋面上,生生碰斷了兩顆門牙。
我告訴紫芸,讓她不要再帶我弟弟外出掛車。紫芸也被這次事故嚇壞了,連連點頭,乞求我不要告訴她媽媽:「我媽要是知道了,怕你們要她賠錢,非得打我……」
紫芸和我同歲,但性格脾氣迥然不同。她長條臉,大眼睛,肩頭垂兩條老鼠尾巴一樣的細辮子,是個少言寡語、柔順乖巧的女孩子。自從她爸爸跳樓死後,她就變得懦弱畏縮了,走路總是低著頭,看人從不直視,目光躲躲閃閃,說話帶著顫音,像蚊子在哼哼。
我的外表同樣矮小瘦弱,但骨子裡,大概繼承了媽媽的桀驁不馴,越是被人踐踏,越要拚命反抗,越遭歧視輕侮,就越要顯示自身的問心無愧,純潔高尚。因此,不管內心多恐懼,精神多緊張,走在路上,我仍然會昂首挺胸,直視前方。
05
很快,我就找到了一種證實自己價值的方法。
那些日子,西安的街頭巷尾出現了一些孩子們自發成立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風行一時。我和紫芸商量了一番,召集了家屬院裡八九個與我年齡不相上下的孩子,在家中自編了幾個歌舞節目,然後把隊伍拉到城中的繁華鬧市,在百貨公司和電影院門前表演。雖然演出水平不堪一提,但那個年代閒人太多,所以圍觀者之眾,竟使我們受寵若驚。
沒過幾天,隔壁的上海男人就找到我,一本正經地說:「革命委員會聽說了你組織的這個宣傳隊。經過討論,大家認為,雖然你爸爸有問題,但你屬於『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另外,眼下這種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又很流行,所以我們不反對你這樣做。」
他的話,代表了組織的肯定,使我備受鼓舞。然而,還未來得及繼續表現,接下來發生的一件小事嚇跑了我的積極性,從此再不敢拉隊伍去街頭演出了。
那是個星期天上午,我們來到了西大街路旁一塊空地上,扮裝成老頭和老太太,為過往行人跳起了學毛選的舞蹈。跳得正起勁,我忽然注意到,觀眾中有個肥頭胖腦的中年男人,手中拎著一隻黑皮包,在人堆裡鑽來鑽去,表情和那些看熱鬧的人們不太一樣。
等我跳完了站到一旁換衣服時,胖男人湊到我耳邊笑嘻嘻地說,他很喜歡我們的表演,讓我帶上兩個孩子,跟他一起走,到他的家鄉去為貧下中農服務。
聽了他這一番奉承,我心裡很高興,但不知他的家鄉路途有多遠。正猶豫著,小夥伴們催我,下一個節目開始了,我便撇下了胖男人。我一面跳著朝鮮族舞蹈「紅太陽照邊疆」,一面用眼睛四處瞅,忽然發現,那個胖男人正用手拉扯著蹲在一旁的妹妹小紅,和她嘀咕著什麼。
妹妹年紀小,從來不上場,但每次演出,她都跟在我身旁,幫我們拿道具和服裝。
等我心神不寧地跳完這支舞,果然,妹妹告訴我,胖男人拉著她,讓她跟他走,幸好妹妹是個小機靈,沒上當。
06
一場虛驚過後,我疲憊不堪地回到家中,還未定神,住在一樓的一個女孩就來通知我,讓我午飯後到她家去開會。
到了她的家中,見那裡已經坐了六七個女孩子。她們都是出身好、父母沒有問題的人,平時常在一起玩耍,很少與我往來。
這天的氣氛有些怪。大家靜靜地坐著,誰都不開口。
我問,開會的內容是什麼。
幾人互相看看,神色異常,鬼鬼祟祟的。然後有人回答說,等會兒你就知道了,蔡新風很快就到。
蔡新風?我心頭咯登了一下。她住在對面樓裡,雖然才十六歲,但人高馬大,挺胸撅臀,站在人堆裡很是惹眼。她嫌父母原來給她起的名字「淑鳳」太土氣,特意改了時髦的新名。因為她出身工人家庭,根紅苗正,所以常被革命委員會請去,在批鬥會上帶領群眾呼口號,念批判稿。我們到達西安的頭一天,就在研究所院子裡觀摩過她興致勃勃帶領大家跳忠字舞的景象。
蔡新風有心計,口才也好,在這個家屬院裡是人人巴結的孩子王。自從我來後,她就沒用青眼仁瞧過我。迎頭碰上了,三角眼裡總是射出一道凜冽的鋒芒,從我頭頂上方掃過,轉成白眼仁,鼻孔中「哧哧」兩響,透著不屑與傲慢,氣勢頗為壓人。我對這個比我高一頭、大三歲的女孩,總是噤若寒蟬。看見她窈窕的身影,我腦子裡總會閃過「化裝成美女的毒蛇」這幾個流行的字眼。
正在猜測蔡新風的葫蘆裡要賣什麼藥呢,就見紫芸進來了。她躡手躡腳,像一隻小貓,溜到我身旁,屁股輕挨床邊,悄悄坐下。
見她環顧四周、神情忐忑的樣子,我心裡更加疑惑。屋子裡已漸漸擠滿了人,蔡新風卻仍未到場。這時,紫芸用手悄悄觸碰我,示意我去上廁所。我剛剛進去,紫芸就跟在後邊擠了進來。
「你快離開吧!」她驚慌失措,伏在我耳邊小聲說,「她們今天騙你來開會,就是要批判你的!我也是臨來時才聽說的。」
從廁所出來,路過敞開的房間門,我快步走出這套單元,衝向了樓梯口。
屋裡的人發覺了,一陣喧鬧,跑出來追趕。我剛攀上三樓,就聽見了從樓梯下衝上來的蔡新風的大嗓門。
「狗崽子,你膽敢逃跑!告訴你,少裝蒜,把自己打扮成革命派的樣子,想騙誰?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吧!你是什麼玩意兒?有什麼資格宣傳毛澤東思想?回家去,好好批判你的走資派爸和右派媽吧!革命群眾監督著你們呢,不許你們亂說亂動!」
我嚇得胸口咚咚亂跳,反手關緊了單元大門,一把從裡面鎖上。
蔡新風尖厲的女高音,仍然隔著門縫鑽入,一下下扎戳著我的耳膜。我背靠著大門,痛苦地閉上了雙眼。我沒給她機會讓她當著眾人的面逞威風,把這些話摔在我臉上。我把她惹惱了。
我真的不明白,爸爸媽媽究竟做錯了什麼事!我從來就不相信那些強加於他們名字之前的可怕字眼。自從我懂事起,爸爸媽媽就一再教育我,要熱愛共產黨,熱愛毛主席,熱愛社會主義祖國,熱愛勞動人民,要捨己為人,大公無私,時刻準備著為共產主義理想獻出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
像爸爸媽媽這樣對革命如此虔誠的人,怎麼會變成了人民的敵人!他們的赤誠,為什麼絲毫得不到人民的理解?
07
春天過後,我進入了附近一所中學就讀。紫芸則決定輟學,天天和她弟弟一起外出掛車,不再與我相伴。
校園裡活躍著蔡新風咄咄逼人的身影。她成為紅衛兵大隊長,校革命委員會的學生代表。她的黨羽,也都一一安插在出頭露面的崗位上。一夥人在校園內結幫進出,趾高氣揚。
儘管我躲著她們,可入校沒多久,爸爸和媽媽的身份在班裡已是盡人皆知。我從班主任欽點的宣傳委員的位置上灰溜溜地退下,把主持了好幾期的黑板報交出去,再次成為孤家寡人,默默地坐在教室的角落裡。
中蘇邊境的戰事才結束,全國各地都在響應毛主席的號召:深挖洞、廣積糧。中學生的任務,除了在操場上挖一條又深又長的防空洞外,便是訓練用步槍瞄準打轟炸機的技巧,以及學習原子彈扔下來時怎樣用白被單遮蔽自己、防止輻射的生存知識。至於文化知識,課堂上能夠讀到的,除了《毛主席語錄》外,就是《毛澤東選集》。
我被靈魂中的飢渴燒灼得坐立不安,開始四處尋找那些隱藏在角落裡沒有被燒燬、因而殘留下來的一株株「封資修毒草」。往往為了一本書,我會等候好幾個小時,走十幾里路,且常常數夜不寐。
有個女同學告訴我她家中有書,讓我放學後幫助她挖掘家中院子裡的防空洞。我去了很多次,厚厚的黃土層下深達數米的防空洞都挖好了,也沒見到書的影子。
爸爸對我這種近乎瘋狂、像中了毒癮似的嗜好,憂心忡忡,卻又無力阻撓。許多次在我入睡之後,他悄悄地拿走我床頭的書,鎖入他房間的立櫃中。爸爸從不發火,耐著性子好言相勸:「這些書都是被批判的,爸爸擔心你會中毒啊!你想看書,爸爸那裡有嘛。」
爸爸的案頭上、書櫥裡,除了他的專業書籍外,還擺放著一本接一本的馬列著作——《資本論》、《國家與革命》、《反杜林論》、《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生僻艱澀,令人皺眉,但字裡行間,紅紅藍藍,圈圈點點,滿是驚歎號與問號。爸爸似乎讀得津津有味,從中品嚐到無窮樂趣。
我耐著性子翻來找去,總算找到了還能讀得下去的一本書,梅林撰寫的《馬克思傳》。讀著讀著,我發現,在一些人情味濃厚或曰多愁善感的語句下面,爸爸也用鋼筆重重地畫上了一條條意味深長的粗線。我咀嚼著這些令人浮想聯翩的段落,凝視著書中一幅幅穿長裙戴禮帽、異國風味濃郁的洋人照片,不由得聯想起生活中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現象,久久地陷入沉思、遐想。
馬克思夫人燕妮雍容華貴的小照,時而幻化成媽媽高雅大方的身影,時而又與琴姨親切和藹的笑容重疊一處,在我眼前晃動。她們美麗溫馨的影子,遙遙地傳遞來人世間尚存的模糊的希望,撫慰著我在孤獨中掙扎的脆弱心靈。
08
從大興安嶺林區來到高原古城之後不久的一個星期日,我們三個孩子便決意一起去六里地外的琴姨家探望。
早上臨出門前,爸爸一再叮囑,到了那裡,不許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