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32章 雪鄉 (7)
    整個八月裡,我和弟弟白天到曹家,與他們的兩個孩子一道在屋簷下讀書,到後海中戲水,中午就坐在紫籐架的陰涼下,吃曹家老奶奶為我們做的家常便飯。白面饅頭、玉米面窩頭、炸醬麵、小米粥、炒青菜,雖然簡單,卻總能吃飽。日落後,待上下班的自行車流變得稀少了,我們再沿著槐花盛開的街道,走回媽媽的宿舍。

    夜復一夜,黑暗中,躺在媽媽身邊,我慢慢地向她講述了兩年來在林城喜怒哀樂的人生體驗。我敘述的聲音十分平淡,沒有眼淚,沒有悲哀,因為對那些艱苦歲月中的一切,早都習以為常。

    媽媽靜靜地聽著,很少打斷我。然而,當我早晨起床後,在媽媽雪白的枕頭上發現了一片片淚痕時,我才意識到我的話在媽媽心中刻下了深深的傷痕。

    17

    一天早上,我和弟弟起晚了,在洗手間洗臉時,我碰見了一個年輕的女人。我立刻認出來,她是媽媽的同事,幾年前見到我時,總是滿面春風,笑臉相迎,很招人喜愛。

    她也認出了我,而且臉上還掛著那種迷人的微笑。我快樂地幫助她,把一桶水提回了她的房間。

    「小平,你來北京幹什麼呀?」她笑著問。

    「我想我媽媽了。」

    「你不應該想她。她是壞人。」

    她的聲音,雖然柔和,卻像月娥嬸納鞋底用的尖利的錐子,狠狠地刺了我一下,喚醒了我記憶中久已遺忘的一些東西。那張笑臉,忽然間變得像我夢中曾經出現的白骨精一樣,陰險、狡猾。我不敢再看她,默默轉身,回到了媽媽的房間。

    我和弟弟吃完媽媽留在桌上的早餐後,匆匆下樓,來到院子中。院子裡一排排地站滿了人,正在做體操。我們不好意思從人們中間穿過去,只好躲到葡萄架下,靜靜地觀望,等待。

    人們很快做完了操,在院子裡溜躂著。不少人發現了葡萄架下的兩個孩子,投來注意的目光。我也認出了他們中的許多人。那些我自幼便熟悉的叔叔阿姨,曾經在飯桌上和我談笑逗樂,晚風中牽著我的手在街頭散步。從他們驚訝的表情中,從幾個人的竊竊私語中,我知道他們也認出了我,那個兩年來沒有絲毫變化的小女孩。

    我的心跳加快了,我緊張地盼望著,他們會驚喜地叫著我的名字,趨上前來,拉住我的手問長問短。

    然而,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除了一個曾經手把手地教我寫過毛筆字的叔叔從遠處朝我點頭微笑外,沒有一個人和我打招呼,沒有一個人走上前來。

    我意識到,他們的態度和媽媽的處境有關。我的心,在尷尬的等待中逐漸冷了下來。我咬咬嘴唇,忍住快要湧出的淚水,一頭鑽出葡萄架,朝鐵柵欄門外跑去。

    那天下午,我把弟弟留在街角一家理髮店裡,自己提前返回了媽媽的機關。下班時間還沒到。我悄悄地溜進紅樓,來到二層的大會議廳外,躲在門後,東張西望。

    我看見了媽媽,她和大約七八個人站成一排,低著頭,正在接受一個男人的厲聲訓斥。在站著的那排人裡,我認出了頭髮已經全白的老聶。

    我的腿發軟。我不敢再多看,轉身偷偷溜下樓梯,躲到了後院。

    童年時光,這裡曾是我獨自一人徜徉和遐想的天堂。荒蕪的院落裡,那個堆放雜物的棚子依然如故,牆腳處、草叢中仍然開放著星星點點黃色的野菊花。我蹲下來,一面拔著野花,一面思索著剛剛看到的情形。

    一個男孩子突然出現在我身邊。他比我小,大約八九歲的模樣。看著我,他忽然笑了:「我認得你。我爸管著你媽……」

    經過九死一生的媽媽,度過了心靈上最難跨越的關隘,接受了活下去的必經之路:與「牛鬼蛇神」們一起挨批判,寫檢查,低頭認罪,互相揭發。除了每天清潔廁所澡堂,打掃樓道院落之外,她作為唯一的女性,還要給看門人和食堂大師傅拆洗被褥和棉袍。媽媽不願她屈辱的狀況落入孩子們眼中,所以竭力隱瞞著一切,天天讓我們早出晚歸。我理解媽媽的心情,因而從不對她提起已經落入眼中的場景。

    夏天快消逝了。我和弟弟的面頰已經豐滿了不少。返回林城的日子也在一天天逼近。我們的心情又開始沉重。街頭的槐花,不再芬芳。後海的水波,不再清澈。

    瞭解到我們在林城的真實生活狀況後,媽媽實在不忍把我們再送回伊春。她悄悄地與爸爸聯絡,探詢把我們送到西安去的可能性。爸爸回信拒絕了。

    夜晚的燈下,媽媽看著我們,表情無奈,然而口氣卻不容置疑。「爸爸媽媽都無法讓你們留下。你們只能回到叔叔嬸嬸的身邊去。」

    臨走的前一天,媽媽向革命委員會請了一天假,到西單商場為月娥嬸選購了幾塊素雅大方的衣料,為靜山叔和孩子們各自買了禮物,並到照相館與我們合影留念。

    中午,她把我們領到鬧市區一家飯館裡,為我們餞行。我認出來,這是當年媽媽獲得區裡乒乓球比賽亞軍的晚上,曾帶我們一起慶功的地方。

    媽媽叫了滿滿一桌菜,除了我愛吃的紅燒魚、口蘑冬瓜外,還有弟弟愛吃的滑溜蝦仁、青椒肉片。媽媽把一碗雪白的大米飯放到我面前,說:「你不是一直想吃蒸出來是一粒一粒的米飯嗎?」

    我點點頭。忍了又忍,才沒讓眼淚滴落進飯碗。因為糧食緊缺,靜山叔家吃不起干飯,只有黏稠的高粱和玉米■子粥。眼下的大米飯雖然香甜,媽媽也一直在勸我們多吃,可是,我們心裡卻堵塞得滿滿的,什麼也嚥不下去。

    飯後,媽媽領著我們來到了北海公園。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水、熟悉的山,但在我眼中,一切都有了距離,有了隔膜。這裡,不再是屬於我們的世界。

    夕陽斜照,園中遊人稀少。媽媽一面領著我們在林蔭道上散步,一面輕輕地囑咐我,怎樣學乖巧些,討叔叔嬸嬸的喜歡。

    「我們,」我低聲問道,「還要在那裡待多久呢?」

    媽媽長歎了一口氣,目光避開我,越過湖水,投向遠方的白塔。「也許三年五載,也許十年。也許,你們將會永遠地和他們一起生活下去……你要把他們當做自己的爸爸媽媽,愛他們,聽他們的話……」

    媽媽的聲音裡泛起了一種不祥之兆,令人生畏。我沒有勇氣再追問下去。

    「你已經這麼大了。家裡有些事情,應該讓你知道了……」媽媽說著,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我心裡猛地一驚,這熟悉的詞句,不是《紅燈記》中李奶奶痛說革命家史中的台詞嗎?我睜大了眼睛,看著她,等待著聽到可怕的消息。

    我驚愕的眼神使媽媽遲疑了。她搖搖頭,嚥回了已到口邊的話。過了一會兒,她才重又開言:「我只要你記住一件事。今後媽媽如果不在了,不管去哪裡,投奔誰,你都千萬不能去你爸爸的老家。」

    那只扇動著不祥的翅膀,在我頭頂無聲盤旋的陰影,再次出現,縈繞在心上。我心裡發慌,卻說不清是為什麼,也不敢開口問媽媽。

    我們默默地走到小路盡頭,被面前的假山擋住視線時,才忽然發現,一直不言不語跟在我們後面的弟弟,不知何時已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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