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31章 雪鄉 (6)
    丁零零,一串清脆的自行車鈴聲,隔著臨街的柵欄門傳了進來。月娥嬸精神為之一振,迅速下了炕,理順頭髮,抻直衣衫,歡笑著迎出門去。郵遞員大叔,送來了又一筆來自遠方的匯款。

    晚上,我鼓足勇氣向靜山叔和月娥嬸提出,希望用新到的匯款買張車票,去北京看望媽媽。

    靜山叔和月娥嬸對視了一眼,沒有做聲。

    「松花江日記」引發的衝突,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月。雖然大家照常過日子,但月娥嬸看我的眼神,已經有了距離。我明白自己對她造成的傷害太重,於是主動當著全家人的面撕毀了幾篇日記,言談舉止也更加小心謹慎。

    「你嬸兒待你們不好,你姐想你媽呢!」月娥嬸扭頭對弟弟說,「你呢,兒啊,你想不想去北京找你媽?」

    弟弟猶豫了兩秒鐘,避開她銳利的眼鋒,淡淡地回答:「不想。」

    「哎呀!」月娥嬸長歎了一聲,憐愛地撫摸著弟弟的頭,「這是咋回事呢?一個想,一個不想。」

    看著弟弟臉上的漠然,我心裡暗暗悲哀。兩年來,每當有鄰居大嬸大娘好奇地問我們,是否想念父親母親時,我和弟弟都學會了察言觀色,不約而同地回答「不想」,以此來討月娥嬸歡心。

    不可否認,嬸嬸對弟弟的態度明顯地有別於我,甚至超過了對她自己兒女的疼愛。她高興時,常把弟弟摟在懷裡,一口一個「兒呀,兒呀」親暱地叫著。

    吃飯時,我與秋娟等三四個孩子坐在小板凳上,圍著地上的一隻方凳進食。弟弟則有幸坐到炕上,與大人們一起圍著炕桌用飯。

    月娥嬸曾當著我的面指著弟弟,頗為自豪地對鄰居說:「俺哥就這一個!可是他就放心交給我!」

    遇到鄰居帶著年齡與弟弟相仿的女兒來串門,她還熱熱鬧鬧地要和人家定娃娃親,把弟弟拉到面前說:「瞧瞧,俺兒子長得咋樣?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多氣派!還配不上你那寶貝閨女?」

    閒聊時,她毫不掩飾自己重男輕女的觀念,也總是強調弟弟和她的三個兒子一樣,都是老田家的後代。「丫頭片子們,早晚都得嫁給外姓旁人,指望不上!」

    弟弟生活在這種環境中,兩年下來,竟然沒有與我私下裡交談過一次,也從未對我表示過任何姐弟之間應有的溫情與眷戀。

    但我十分懷疑,也根本不能相信,嬸嬸對他的特殊優待,真的會使他淡忘了遠方的爸爸媽媽,疏遠了相依為命的姐姐,不再思念我們那個如今四分五裂的家。

    幾天後,月娥嬸對我宣佈,她和靜山叔同意我去北京。

    「我也要去!」弟弟突然喊了出來。

    月娥嬸不滿地瞪了他一眼:「咋?你又變卦啦?」

    弟弟低下頭,嘴角擠出一絲羞澀的笑。我的胸口湧起了一股熱潮。

    靜山叔給我們二人買了火車票,裝了兩袋蘑菇干、一袋松子,把我們送上了火車。

    臨行前,我看到月娥嬸把弟弟叫到外屋的灶台旁,一面大把大把地往他褲袋裡塞松子,一面悄聲地在他耳邊嘀咕著什麼。

    我覺得蹊蹺,便湊到門邊,但只聽到了斷斷續續幾個字。

    「別忘了告訴你媽……你姐是怎麼氣我的……記住啦?……」

    16

    硬座車廂裡擁擠不堪,煙霧瀰漫。連續一天一夜,無法合眼,弟弟的忍耐已達極限。終於,他不顧一切地鑽到了座位下面,趴在地板上睡著了。

    我雖然也睏倦至極,但仍強睜著雙眼,不敢打瞌睡。月娥嬸曾對我叮嚀再三,火車上千萬不能睡覺,以防行李遭竊。

    在哈爾濱換車的那個夜晚,當我和弟弟坐在候車室的長椅上啃著隨身攜帶的饅頭時,一個中年男人朝我們走過來。他把手中提著的旅行袋放在我們身邊,讓我們幫他照看著,便離開了候車室。幾個小時過去了,那個男人一直沒有歸來。我突發奇想,懷疑那人是暗藏的國民黨特務,旅行包裡也許有一枚炸彈,他大概想利用我們,把炸彈帶進北京吧!越想越害怕,我和弟弟四處亂轉,想尋找警察叔叔,報告敵情,卻哪裡也尋不到。無計可施,我們決定離開那個危險的旅行袋,從遠處悄悄地打量它。六個小時後,我們登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那個旅行袋仍然孤寂地躺在長椅上。

    終於,在第三天夜裡十一點,我們拖著麻木的雙腿,走出了燈火輝煌的北京火車站。

    「文革」初期血腥瘋狂的歲月,似乎已是完成時,不可一世的小將們,大多都被送到了遙遠的邊疆和牧場。寬闊的長安街,明亮的街燈,宏偉的天安門廣場,甚至汽車售票員的一口京腔,都使我感到無比親切溫暖。一路上,我們被亢奮和激動驅使著,與素不相識的行人說笑聊天,毫無戒備設防。其實也沒必要。「文革」似乎真的肅清了大大小小的牛鬼蛇神。

    午夜時分,我們來到了媽媽的機關所在地。高大的鐵柵門,從裡面緊鎖著。我扔下行李,攀著鐵棍,三下兩下就翻過了鐵門。在林區沒白混,上樹採摘野果時,早已練就了此一區區技能。

    尚未等我腳板著地,頭頂突然亮起了強光,把我和弟弟瘦小的身軀牢牢罩住,動彈不得。

    傳達室的小門吱扭一響,走出了一位白鬍子老漢。我抬頭一看,是我從記事起就在機關看門的老大爺。他也認出了我。

    「楊雯!有人找!」老大爺張大嗓門,隔著院子,朝後面的紅樓大聲叫喊。

    我和弟弟仰起臉,盯著黑洞洞的樓房,渾身緊張。

    四層的一扇窗戶,在黑夜裡放出了明亮的燈光。一個女人的剪影,閃現在窗口旁。

    「媽媽!」弟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尖厲的童聲,劃破了靜寂的夜空。

    我坐在媽媽乾淨整潔的淺綠色格子床單上,呆望著她已經灰白的頭頂和突然變得蒼老的面容,說不出一句話。

    由於事先沒打招呼,媽媽對我們的不期而至十分驚訝。然而更使她出乎意料的是,分別整整兩年了,我和弟弟除了變得又黑又瘦外,竟然一點兒沒有長高,長大。看著我們長滿虱子的亂蓬蓬的頭髮、骨瘦如柴的身架、骯髒破舊的衣褲鞋襪,媽媽張著嘴,半晌合不攏。

    「是誰讓你們來的?」鎮定下來後,她疑惑地問道,「你們怎麼突然想到要來找媽媽?」

    「我們想你。叔叔嬸嬸也同意。嬸嬸說,希望你給她買幾件的確涼衣褲,還有皮鞋,讓我們帶回去。」我如實相告。

    媽媽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們,不再追問。

    一覺醒來,已近中午。桌子上放著稀粥、饅頭、鹹菜。媽媽留了一張條子,囑咐我們在宿舍中等她,不要外出。

    晚上,媽媽回來了。樓道裡靜下來後,她悄悄地帶著我們去機關的浴室裡洗澡。出了房間,她不讓我和弟弟說話,躡手躡腳地下樓,生怕有人知道。

    第二天清早,我們離開紅樓,按照媽媽的安排,來到後海一帶,在曲曲彎彎的胡同中,找到了四合院中的一戶人家。那家的男主人曹叔叔,是媽媽當年在空軍部隊時的戰友,轉業後到一家電子廠做了供銷科長,「文革」中倒還平安無事。在媽媽孤立無援的時刻,他慷慨地伸出了寬厚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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