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軌、枕木、火車、汽笛,都能帶給我說不清的親切和溫暖。剜野菜割荊條時,每當我走近鐵軌,我都會駐足良久,不忍離去,望著遠方,陷入遐想。
湯旺河冰凍融化的早春,月娥嬸曾把一個艱巨而光榮的任務交給我去完成:到幾百公里外春麗下鄉的邊疆農場去給她送鹹鴨蛋。
我感到十分驕傲,因為嬸嬸在全家幾個年齡相仿的孩子中,獨獨選中了我。想著能夠重返高大明亮的火車站並隨著隆隆的車輪馳往遠方,我興奮得一夜都睡不著覺。
出發的清晨,月娥嬸把一包三十個煮熟的鹹鴨蛋交到我手中,又從身上東翻西找,拼湊出九毛錢,笑著塞給我:「買張車票要五六塊呢,可嬸嬸沒錢。你腦子聰明,機靈點兒,只要別讓列車員抓住就行了。」
至今回憶起那次旅行,都覺得似乎是一場模模糊糊的夢境。不記得是如何混上了火車的。五六個小時的行程,我抱著一包鹹鴨蛋,在空蕩蕩的車廂裡、廁所中,逃來躲去,和查票的列車員玩著心驚肉跳的捉迷藏。
列車開到黑龍江畔中蘇邊境的終點站,不再前行。我跟在別人後面,躲到一個堆滿各種物資的貨運站裡,啃了幾口隨身攜帶的玉米面貼餅子,往口中灌了些涼水,在長椅上裹著濃霧半睡半醒地挨過一夜。第二天清晨,隨人爬上一輛大卡車的車斗,擠在滿車貨物間,又顛簸了一整天,直到黃昏時,才看見了原始密林深處冒著青煙的一片大帳篷。
看著幾百名知青們熱熱鬧鬧地燒了兩天青山後,我帶著春麗交給我的十元錢,踏上了歸程。有了一,就會有二。我再次冒險,東躲西藏。當我把十元零九角錢分文不少地交到月娥嬸手中時,看著她臉上綻出的欣喜的笑容,聽著她對我一疊聲的誇獎,我卻高興不起來。那期盼已久的表揚,無論如何也壓不下心頭升起的惆悵。
我想起了不許我撿蔥葉的媽媽,想起了教我朗誦詩歌的班主任老師,想起了《三毛流浪記》那本圖畫書,想起了索朗卓瑪泣不成聲的憶苦思甜……是的,這種種複雜的感覺,我都一一如實記在了那本惹禍的「松花江日記」中。
天色暗了下來,我踩著鐵道枕木,一步步走到了人煙稀少的郊外。原野上,孤零零地聳立著一座三層的紅磚樓房。那是一所中學。樓房喚起了我對北京的親切記憶。我不假思索,轉身下了鐵道,朝樓房走去。
樓房的大門緊鎖,裡面寂靜無人。我在校園裡轉來轉去,又累又餓。終於,我找到了鍋爐房外一個安靜的角落。靠著高大的煙囪,我無力地癱坐在雜草叢中,撫摸著腿上和背上的一塊塊傷痕。
天黑了,蒼穹下閃爍著幾顆亮晶晶的星星,草叢裡響起了一陣陣孤寂的蟲鳴,遠方隱隱傳來幾聲火車汽笛的嗚咽。我的眼睛又一次濕潤了。
媽媽,你此刻在做什麼?如果你知道我在這裡的生活,你是否會讓我們回到你的身邊?
抽泣中,我閉上疲倦的雙眼,把臉埋在膝頭,讓自己沉浸在想像的海洋中,忘卻飢餓,忘卻煩惱,忘卻傷痛。
不知過了多久,我從迷糊中驚醒。幾個來鍋爐房打熱水的女生,發現了蜷縮在煙囪下的瘦小身軀。她們的家在幾十里外的小鎮上,平時寄宿在學校。於是,我擠在她們的大炕上,度過了那個難忘的夜晚。
第二天早晨,我在她們的陪伴下,忐忑不安地返回家中。
靜山叔坐在炕上,悶頭抽煙,見我進門,一語不發。但從他愧疚的眼神中,我猜得著他心中懊悔不已。
按照大姐姐們的吩咐,我向月娥嬸賠禮道歉。月娥嬸見我安全歸來,也鬆了一口氣,但仍不忘昂起頭,看著屋頂,甩過來兩句高腔:「家雞打得團團轉,野雞打得滿天飛。」
野雞?我心頭一動,眼前再次飛過一道輕輕扇動著翅膀、在我頭頂悠悠地盤旋、然而卻看不清行蹤的詭秘的黑影。
13
多年過去了,每每思及林區的生活,特別是那些留存在記憶中斑斑點點鮮明的往事,我都十分感念叔叔嬸嬸的勤勞和善良。
不可否認,我曾對他們產生過怨恨。但是每當我站在他們的位置上,重新審視那段艱難歲月中的點滴細節,我都會一次次原諒那些傷害過我心靈的無奈舉動。
貧困,能把人逼迫得難以維持道德的尺度。
一群半大的孩子,都正值成長髮育階段,大人們卻常常要為尋找下一頓的食物而發愁。難怪他們臉上鮮有笑容,常常控制不住自己,把怒氣發洩到孩子們身上。
困境之中,月娥嬸只能先照顧掙錢養家的靜山叔餓不著,而不能顧及孩子們的營養需求。
很多時候,白天靜山叔不在家,午飯時,炕桌上就只有一盆煮熟的土豆。晚上靜山叔下班回來了,炕桌上就會輪流出現炒土豆絲、土豆片、土豆塊。長年累月地吃變換成各種形狀的土豆,使我從那時起便養成了對土豆這種食物極度的厭惡。
看著月娥嬸在大鐵鍋裡熬煮我們採來的鮮嫩碧綠的野菜,我饞得直嚥口水,曾試探著問她,可否把野菜略炒,讓人進食。
月娥嬸覺得我的建議很荒唐。「你又不是豬,怎能吃豬食?」她苦笑道,「再說,豬長肥了能賣錢,人吃胖了,有什麼用?」
月娥嬸曾歎著氣說:「一隻豬也是喂,十隻豬也是喂!」
我猜想,我和弟弟在這裡長年累月的滯留不歸,對月娥嬸一定是個沉重不堪的負擔。為了安慰她,我說:「等我們都長大了,每人每月給你和叔叔五塊錢,你們就可以有四十塊了。」
月娥嬸聽了,咧開嘴笑:「就數平的嘴巧,能說會道!」
過舊歷年時,圈中那只半大的小白豬患病躺倒,不吃不喝。月娥嬸把土豆煮得爛爛的,用手捏碎,端到它嘴邊,低聲下氣地乞求著,哄它張口。可它連眼皮都懶得抬起來,一天天衰弱下去。
無奈之下,靜山叔只得將病豬捆起,殺掉。左鄰右舍都來圍觀。月娥嬸躲到屋子裡去了,我則到外面亂轉,遠遠地,仍聽到冷風送來陣陣垂死的掙扎與哀號聲。
小炕桌上接連數天出現了肉食。或許是由於月娥嬸缺乏烹製肉食的經驗,或許是我久無肉吃,消化系統已不習慣油膩,抑或是小白豬童年時可愛的模樣已深深嵌入我心扉,結果夾起肉片,才咬了一口,便欲嘔吐。當然不敢聲張。趁天黑大人不注意,我偷偷溜出院子,跑到遠處的垃圾堆旁,將碗中的豬肉全部傾倒其上。
靜山叔發工資的日子,總是全家老少最歡喜的時刻。月娥嬸平時把家中母雞下的蛋積攢起來,到了那天,就炒上一盤雞蛋,再讓孩子們去街頭小鋪的大酒缸裡打回二兩老白干,犒勞當家人一番。
當靜山叔洗乾淨手臉,盤腿坐到炕桌前,對著那一小盤雞蛋,在周圍一群孩子貪婪的目光注視下,他就難以獨享這難得的美味了。
於是,他默默無言地舉起筷子,夾住雞蛋,往每個孩子的口中塞一塊,待每個孩子都嘗過,盤中已所剩無幾了。「啪」的一聲,他把筷子放到炕桌上,努了嘴,無言地歎口氣,仰起脖子,將杯中的苦酒一口喝乾。
某個春日,家中吃完了地窖裡儲存的最後一顆土豆,櫃子中也已無米無面。中飯時,一群飢腸轆轆的孩子等著吃,月娥嬸只好打發秋娟去街頭的小飯鋪裡買回了五個雪白的饅頭。
我欣喜地盼望著,按人頭分,每人至少可以吃到半個饅頭啊!這時,早早就輟學在外打工的大哥進了門。他找不到可吃的東西,目光落在小炕桌上擺著的饅頭,便拿起兩個,邊吃邊走,又匆匆趕回工廠去了。也許是因為留給弟妹們的太少而內心愧疚,我看見他躲避著眾人的目光,嘴裡還嘟囔著什麼。他走後,月娥嬸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將剩下的三個饅頭掰成小塊,分給了家中剩下的七個人。
我把屬於我的那一小塊,掰成指頭尖大小,填入口中,慢慢咀嚼,捨不得嚥下。那次,我驚奇地發現,饅頭裡雖然沒有放糖,但在口中停留久了,竟然會變得甜甜的。
雖然家中經濟狀況如此窘迫,但靜山叔治家仍是循規蹈矩,一絲不苟。孩子們無論怎樣飢餓,也都學會了默默地忍受。
然而,誰也沒料到,靜山叔在外人面前的尊嚴和臉面,卻於某日被徹底粉碎了。
那天他在廠裡上班,一個工友告訴他,曾看見他最小的一雙兒女在一家街頭小飯鋪裡,舔吃別人剩下的殘羹剩飯。
靜山叔聽後,氣得發抖,鐵錘差點兒砸到自己指頭上。
晚上回到家後,他怒氣衝天,把所有孩子喊到一起,然後揪出了兩個最小的,三歲的繼蘭和七歲的繼海,決心給這兩個丟人現眼的傢伙一頓深刻的教訓,讓他們銘記終生,永不再犯。
兩個孩子傻乎乎地看著他們的父親,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靜山叔三下兩下就剝光了他們的衣服,命二人赤身裸體地跪在地上,面對牆上懸掛的毛主席像,低頭請罪。
繼蘭和繼海驚恐萬分,卻不明白自己罪在何處,因而四顧彷徨,不知如何開口。
靜山叔見狀,抽下腰間皮帶,朝著他們稚嫩的肩背狠狠甩下去。孩子們疼得大哭起來。
在哭聲中,只聽到靜山叔對他們厲聲地訓斥道:「今天打你們,就是要叫你們記住,做人不能下賤!咱老田家,人窮志不短!向毛主席請罪,說,毛主席,我錯了,我有罪,到飯館裡舔盤子,給全家人丟了臉!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敢了。求您老人家饒我們這一回!聽見沒有?照這個樣子,說!」
不知道繼蘭和繼海究竟是否真正明白靜山叔的訓斥,只見他們扭動著身軀,躲避著皮帶的威脅,流著眼淚,結結巴巴地重複著那些誓言。
14
這發人深省的一幕,已過去幾十年了。今天看到老太太教訓她的愛犬,猛然記起在林城那個被我遺忘已久的頗為相似的場面。
兩年前收到媽媽從國內來信,得知靜山叔積勞成疾,罹患肝癌,發現時已屬晚期。
我感到十分懊悔,沒有及早給予他關懷照顧,報答他在艱難歲月中對我的養育之恩。匆忙中,我取出積蓄,給月娥嬸寄去了二百美元,囑咐她為靜山叔增添些營養食品。
但是,沒過多久,就傳來了靜山叔告別人世的悲痛消息。聽說,他在收到我寄去的美元後,握在手中,熱淚盈眶,久久無言。臨終前,他叮囑子女:「這是平給的錢,誰都不要動。」
埋葬了靜山叔後,月娥嬸就離開她生活了幾十年的林城,返回到黃河岸邊,獨自居住在葦園旁那座廢棄多年的故鄉老宅中。
我曾經不解,為什麼年老體弱、疾病纏身的月娥嬸,不肯跟隨她在城市中工作的子女,在舒適的環境中安享晚年,卻偏偏要獨自一人,守候在那片蘆花飛揚的貧瘠的河灘邊?
直到我寫完這章,再次過濾了歷史煙雲、塵世變遷,才恍然有所醒悟。
當那個鄉村裡的胖保長被人從批鬥會上直接拉到黃河灘上槍斃的瞬間,他可曾掙扎著呼救喊冤?不過十幾歲的月娥嬸,可曾目睹了那一駭人的場景?那個夜晚,她是如何度過了心靈深處那道生死的鬼門關?
當她躺倒在村中土路上掙扎著,嚎叫著,企圖擋住拉走靜山叔的馬車時,當她盤腿坐在林城的土炕上,對著我歇斯底里地發狂,難道不是在宣洩她心中鬱積已久卻無處排遣的悲痛與哀傷?
在黃河灘上觸目皆是的亂墳頭下,有一座,也許長眠著那個民國時期的聯保長,那個曾把七歲的小女兒送進學校,因而使她會驕傲地昂著頭唱「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的慈愛的父親吧!
牆壁上掛鐘的沉悶聲響,拉回了我的思緒。已是晚餐時分。我取出烤箱中的食物,在瓷盤內擺放好,端上樓去,放到湯姆森太太面前的茶几上。
她正在一面看電視,一面抽煙。屋中煙霧騰騰,令人窒息。麥克從她身邊躍起,伸長紅舌頭,在盤子上擺來擺去。看見它的涎水滴落到牛肉上,我嫌惡地躲避開目光。
「屋子裡空氣太壞,你怎麼不打開窗子呢?」我問她。
「我已經習慣了,根本注意不到。」
「湯姆森太太,」不知為何,我突然覺得,沒必要總是顧及她的顏面,我應當直截了當地談出我的感受才對,「我認為,你應當改變自己的一些習慣,如果你想活得健康長壽的話。」
「例如什麼呢?」她似乎頗有興趣,扭頭問道。
「比方說,你總想讓自己的身材苗條,可你每天吃很多肉和油;你害怕得癌症和心臟病,可你一天要抽一包香煙,還隔三差五地過量飲酒。另外,你不做任何體育鍛煉,卻從早到晚坐在電視機前。你想想,結果會怎樣呢?」
我一口氣說完,靜靜地等待她的反應。
她雖然表情有些尷尬,但認真地想了一下,點點頭,說道:「莉蓮,我知道你說的都很對。可是我卻做不到。」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這是我們中國人常說的諺語。咱們從今天晚上開始,怎麼樣?我陪著你,吃完飯後,到園子中散散步,另外,爭取每星期只吃一次肉食,其餘時間吃素,好不好?」
我遠離家鄉和親人,發自內心地願意為生活在自己身邊的孤獨的老人做點兒什麼。老太太被我的鼓動感染了,欣然同意。
於是,接連數日,園中長長的林蔭道上,都會出現我們兩人和麥克的影子。
可惜好景不長。她才吃了幾天素食,就受不了了。結果,每次輪到吃肉食的那一天,她就像餓極了的乞丐一樣,吞下去比平時多兩倍的肉量。
後來,我發現,甚至在吃素食期間,她也不時地背著我,於夜間偷偷下樓到廚房,一氣吃下去一兩升的冰淇淋。最後,她乾脆不再避諱我了,當著我的面,便與麥克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吃光一大罐兩磅重的花生醬。
我從此放棄了把她改造成半素食者的雄心壯志。世上還有那麼多受飢餓和貧窮煎熬的人們需要我們關心呢,何必在一個不需要幫助的人身上繼續浪費時間和精力呢!
我忽然感到,我在這所巨宅裡的生活實在是空虛且無聊。
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