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29章 雪鄉 (4)
    返回林城不久,毛主席就下了最新指示,讓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去,屯墾戍邊,改造社會主義的新農村。於是,春麗和全班同學一起乘火車來到黑龍江畔的中蘇邊境地區,在一片從未被開墾過的原始森林腹地安營紮寨,毀林造田。

    自從她走後,靜山叔的二女兒,比我大一歲的秋娟,就成了家中的主要勞動力。

    每天早上,天還黑濛濛的,她就在靜山叔短促嚴厲的吼聲中,第一個從炕上爬起來,去外屋的灶台旁生火燒水,揉面蒸饅頭,準備早飯。

    擔水,則是我和她兩人的事。公用的井台,距家約百米之遙。轆轤上纏繞著長長的鐵鏈,十分沉重。我們兩人要使足了力氣,才能將一大桶水吊上來,用扁擔抬回家去。水缸很大,足足要五桶水才能裝滿。最感到恐怖的,是在嚴冬臘月時到井邊提水。因為高高的井台上結了厚厚的層冰,稍不留意,就有滑入井中的危險。每次搖動轆轤時,我的腿都會發顫,眼睛避免朝井下看。

    劈木柴也是每日必做的家務活。院子邊上,堆著四五米高的圓木垛子牆。我人雖瘦小,比那根一米長的大板斧高不了多少,但也很快學會了用斧頭將一根根圓木劈成細細的木柴,以供燒飯取暖。

    為全家大小洗衣服,更是我們兩個女孩子的事情。不過,夏天到河邊洗衣服,倒是件愉快的工作。我們端著滿盆的髒衣服,到二里開外的湯旺河邊,在露出水面的大石塊上搓洗乾淨,然後鋪到河堤上密密的青草上,在暖洋洋的太陽下曬乾。

    洗完衣服後,我們要麼在河邊的石頭塊下面尋找一種模樣介於小蟹和蝦之間的「蝲蝲蛄」,要麼就繞到水流稍緩的河段上,跳入水中嬉戲玩耍。

    圈裡養的兩口豬,同樣需要照料。春天來臨,大地剛剛解凍,我和秋娟就會到田野、河畔、沼澤旁,去採摘鑽出地面才二三寸高的碧綠的野菜嫩苗,一袋袋背回家餵豬。有時采多了,豬吃不完,就攤在房頂上晾曬風乾,儲存到冬天。

    秋風蕭瑟時,我和秋娟還要拿上鐮刀繩索,去河邊叢生的雜樹林裡割荊條,一捆捆背回家來,做補充燃料。

    站在大河岸上,望著滾滾東去的湯旺河湍急的流水和藍天下南飛的雁群,我常常會手持鐮刀,久久不動地發呆,思念遠在天邊的爸爸媽媽。

    10

    離開北京一年多後,我們收到了媽媽從北京寄來的一大包書籍和幾條洗臉毛巾。我心裡暗暗驚喜,猜想媽媽已經度過了最困難的時期。因為她稍有餘力,便會關心到依然寄人籬下的兩個孩子。

    飯後,全家大小齊齊地坐在燒熱的暖炕上,翻看那些圖文並茂的兒童科普讀物。

    靜山叔的嘴角叼著煙卷兒,邊翻書邊感歎:「還是咱嫂子有文化,會教育孩子啊!」

    我能理解叔叔的無奈。家裡有限的收入,除去購買糧油衣物等生活必需品外,還要擠出餘錢,為已經長大的子女購買自行車和手錶這些奢侈品。孩子們的精神生活是無暇顧及的。漫長的冬季裡,大大小小的幾個孩子,便天天圍坐在熱炕上,用撲克牌來打發他們寶貴的青春。秋娟雖不善言辭,打起牌來卻如戰場上一員猛將,運籌帷幄,每戰必勝。

    我不願加入打牌的隊伍,也厭煩「尖兒上」、「調主兒」的興奮然而卻無聊的吶喊,便獨自一人,躲在炕角看書。媽媽寄來的書,及時地緩解了我對讀書的飢渴慾望。因為靜山叔家中,一共只有兩本書,不知是如何從春麗的同學手中輾轉流落到這裡的。一本《草原烽火》,寫科爾沁草原牧民反抗王爺統治壓迫的;一本《台灣少年之歌》,描繪了發生在神秘寶島上的漁民生活。翻來覆去,我把這兩本缺頭少尾、殘破不全的書讀了無數遍,沉湎於書中每個人物的命運,將自己置身於每一細節,癡癡地做些不著邊際的幻想。

    說這裡是文化荒漠,一點不為過。林城的「工人俱樂部」,幾年間反反覆覆輪流放映的僅有兩部國產片《地雷戰》和《地道戰》,還有兩部外國片《列寧在十月》和《列寧在一九一八》。雖然電影票僅五分錢一張,但我們仍無力購買。

    對文化生活的渴求和嚮往,使得孩子們有時不得不鋌而走險。秋娟就曾帶著我們幾個弟弟妹妹,擠在擁擠的檢票口,互相掩護著,趁亂混進去,在人滿為患的影院裡,伸長了脖子,踮起了腳跟,免費觀看黑白銀幕上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影。

    這種經歷雖令我心驚肉跳,但它帶給了我們興奮、喜悅和享受,我們不由得不再次冒險。

    媽媽寄來的書,很快就被我讀完了。無書可讀的日子已難再忍受,於是我鼓起勇氣,到周圍的鄰居家中串門,尋找書的蹤影。

    終於,在一個上過高中的工人家裡,我發現了櫃子上擺放的一套精裝《紅樓夢》。書的主人雖然懷疑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如何能夠讀懂這部古典文學巨著,但架不住我的百般乞求,終於允許我把書借走了。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每天飛快地做完分內的家務活,便迫不及待地捧起那部有著古色古香的插圖、給人帶來無窮幻想的厚書,進入到一個花團錦簇、色彩繽紛的世界裡去,與書中的人物同悲共喜,暫時忘卻掉身邊的柴垛豬圈、糞堆土炕。

    幾次,讀到書中高潮時,我被寶黛的不幸命運深深打動,忍不住滿腔悲哀,抽泣起來。這時,耳旁就傳來月娥嬸的譏笑聲,「這丫頭是有神經病了!看個書,還要哭!那還看它做啥!」

    夜晚,其他人都已鑽入被窩,可我捨不得離開那個瑰麗的天堂,依然就著頭頂昏暗的燈光,繼續享受書中綿長悠久的馨香。

    月娥嬸在外屋的小炕上拉長了聲音。「都九點了,還不關燈?熬夜點燈,不要錢啊?」

    一個星斗滿天的夏日夜晚,我和秋娟躺在院子一角的小柴棚中睡覺。靜山叔在那裡搭起了一張簡單的木板床,用來讓我們兩個女孩子在這兒躲避難熬的暑熱。

    隔著木柵欄,傳來了鄰居家收音機中正在播放的鋼琴協奏曲《黃河》。優美的旋律,似天外飄來的仙樂,把我的思緒帶回到久違的歲月。

    六歲那年,在幼兒園雕樑畫棟的戲台上,我頭頂紮著綢帶,雙臂披著黑色的薄紗,在台上歡快地飛來飛去,扮演一隻勤勞的小鳥;

    七歲那年,在寄宿學校的音樂室裡,老師一面彈奏鋼琴,一面向我投來讚許的目光,聽我用清脆的童聲獨唱「花園裡,籬笆下,盛開著一朵小紅花」;

    八歲那年,和同學們一起在景山下的少年宮大殿裡學習書法、象棋、剪紙、繪畫,看科技電影,做航空模型;

    九歲那年,陽光明媚的假日裡,和弟弟妹妹跟隨著媽媽,在北海公園的假山間、白塔下,追逐著、嬉笑著,玩捉迷藏。

    …………

    柵欄外邊的收音機,不知何時銷聲匿跡了。四周又被濃重的寂寞所包圍。星空下,偶爾傳來幾米外豬圈裡一兩聲低沉的哼哼,夾雜著街頭一陣淒厲的狗吠。

    白天無事可做時,我常常會站在小板凳上,趴在大箱子前,伸長脖子,盯著牆上夾在鏡框邊上的妹妹的二寸照片,久久地出神。那是爸爸從西安寄來的唯一的一張照片。一年不見,妹妹好像瘦了許多。又黑又大的眼睛,還像以前那樣清澈,臉上卻沒有一絲笑容。記得當年在北京,每逢週六,我放學後,就會乘車去東城的幼兒園,接妹妹回家。我曾趴在窗戶上看教室裡的小朋友上課,看他們在院子裡玩耍。妹妹超越常人的美麗,總是令我感到無比自豪。

    爸爸沒有照片,也很少來信,從不提及他們在遠方那個城市的生活狀況。偶爾收到媽媽的來信,裡面也是千篇一律的叮嚀:要努力學習毛主席的著作,熱愛勞動,尊重叔叔嬸嬸,聽他們的話。

    我不明白,分別這麼久了,爸爸媽媽為什麼仍然不能接我們回到身邊?難道他們不想念我和弟弟?還是因為他們至今無法擺脫困境,只能繼續讓我們寄人籬下?

    「看!看!這麼長時間還看不夠?再看還不是一個樣兒!還能變成仙女兒?」大哥粗暴的吼聲,從我背後襲來。

    我渾身一哆嗦,將目光從妹妹的照片上收回。「這是我妹妹,我當然想看了!」忍不住,我還是嘟囔了一句。

    大哥的眉毛豎了起來:「你的?還有什麼東西是你們的?都拿走!這個收音機也是你們帶來的,沒人稀罕!趕明兒劈了燒火去!」

    臨走時,媽媽把家中的收音機裝入行李,讓我們帶來送給叔叔家,作為微薄的禮物。大哥這些天來患牙病,疼得要死要活,卻沒錢去醫治,便拿我來亂撒氣。

    我心中的委屈,無處訴說。當我從小柴棚堆積的舊物中翻找出一個巴掌大的、綠色封皮上印著「松花江」幾個字的硬皮筆記本時,我開始在裡面傾瀉我對父母綿綿無盡的思念。除了記敘林區生活與勞動的喜怒哀樂外,還寫下了有生以來第一首幼稚的詩篇。

    11

    日子就在一天天的等待和盼望中流逝。眨眼間,又是一個春天了。

    一天下午,我從外面剜野菜回到家中,發現屋中氣氛不對。家裡大大小小幾個孩子都沉著臉,站在裡屋地板上,一聲不吭。

    月娥嬸盤腿坐在炕上,面色鐵青。見我進門,她突然昂起頭,開始高聲訓斥她七歲的小兒子繼海。

    「三兒!看你美得不知姓啥了!說,你姓啥?姓田?呸!你才不姓田呢!誰知你是從哪兒來的!」

    不止一次了,月娥嬸曾對著她的孩子指桑罵槐,說一些讓我感到莫名其妙的話。我尚未明白她今天又為了什麼而發火,只見她突然用手啪啪地使勁拍打著攤在炕席上的東西,把臉轉向了我,厲聲吼道:「小平!我問你,你在這裡頭都寫了些啥?」

    驚慌中定睛細看,我才發覺,她拍打著的東西,正是我心愛的「松花江日記」。屋中狹窄,我找不到可以安全存放它的地方,只好把它壓在炕席底下。沒想到,趁我不在的時候,有人悄悄翻閱了我雖然天真幼稚但卻真實坦率的日記。想起裡面記錄著的一些東西,我的雙腿有些發軟,但仍強自鎮定著,面對坐在炕上的月娥嬸。

    「你今天當著大家的面給我說清楚,你叔你嬸,哪裡待你不好?你大哥哪裡待你不好?沒有良心的東西,我白養活了你兩年!」

    月娥嬸口沫橫飛,指手畫腳,眼睛瞪得似銅鈴鐺,恨不能一把將我撕成碎片。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如此歇斯底里。日記中,除了一兩篇記述了我挨打或受委屈時心中的悲哀外,大多數文字都是讚美和理解啊!

    門口窗口,屋內屋外,不知何時漸漸擠滿了看熱鬧的鄰居,津津有味地觀戰。月娥嬸在人們目光的鼓勵下愈罵愈凶,潑婦打架時使用的骯髒不堪的字眼兜頭蓋臉地朝我扔來。

    「我沒讓你白養活。」我流著眼淚,開始分辯,「第一,我爸爸媽媽每月都給你們寄錢。第二,我擔水劈柴,割蒿草扯野菜,夏天種土豆,冬天拉木頭,從來沒閒著。第三,我的日記,都是真實的心裡話,你們對我的關懷和照顧,我也記得一清二楚。」

    我的反駁,使月娥嬸惱羞成怒。她撇著嘴唇,奚落道:「你還有臉頂嘴?你算個啥東西?要不是看在我哥我嫂的面上,誰願意養活你?我老田家連門都不讓你進!」

    她話中帶著的刺,耐人尋味。她哥她嫂,難道那不是我爸我媽嗎?聽她的口氣,彷彿我不是這個家族的成員,也不是她的親屬似的。我沒有時間多琢磨,只說道:「今後我還要記!誰對我好,誰對我不好,有什麼就記什麼!」

    「好,你記!我今兒個就罵你了!還打你呢!你敢咋?小平!小平!」月娥嬸嚎叫著,順手抄起一把掃炕笤帚,跳下炕來,劈頭蓋臉地朝我砸下來。

    鄰居的女人們連忙伸手拉扯,勸她住手:「他田嬸兒,你別跟不懂事的孩子計較嘛!她爹媽不在身邊,也挺可憐的……」

    聽了他們的勸,月娥嬸更加生氣,渾身哆嗦,上氣不接下氣地接著叫罵。突然,她四肢僵硬,咚的一聲,朝後倒下。鄰居女人們尖叫著圍攏來,驚慌中夾雜著興奮,有人揉搓她的肢體,有人死命地揪她腦後的頭髮,大家亂成一團。

    兩分鐘後,月娥嬸甦醒過來,被抬到炕上躺下。

    我從沒見過這陣勢,早已嚇得渾身顫抖。我流著眼淚跪到炕前,語無倫次地向她道歉:「我錯了,嬸嬸,我不該頂嘴,你和叔叔都對我很好,大哥大姐也都很好,是我不懂事……」

    月娥嬸乜斜著眼睛,從齒縫裡擠出了幾個字:「你等著!靜山回來了,我讓他……打死你!」

    我被嚇呆了,連哭聲都噎在了喉頭。

    此時,進來了一個鄰居男孩,悄悄扯扯我的衣袖,在我耳邊低聲說:「你叔叔回來了,快走!」

    我一驚,回頭朝窗外望去。院子裡,靜山叔彎了腰,正在鎖他的自行車。我還在猶豫著,不知如何是好,月娥嬸的哭聲又響起來了。

    惶恐中,我繞過屋中圍觀的人,慌忙朝外走去,在廚房門口與靜山叔擦肩而過。才出了門,就聽見了身後傳來的對話聲。

    「咋了?」

    「靜山啊,我不能活了……」

    「誰?!」

    我的心猛烈地跳起來。我拔腿就跑,才跑了幾步,尚未出院門,就感到了背後捲起的疾風。靜山叔追上來,一腳把我踹倒在地。我掙扎著想爬起,但他的腳朝我身上接二連三地狠命踢下來。

    幾個鄰居跟過來,七手八腳地拽住了他,一面對我大喊:「還不快跑!」我不顧身上的疼痛,從地上爬起來,拚命往外跑去。

    12

    跑出街道,繞過井台,穿越一片片居民小區,來到了一片無遮無攔、沒有人煙的開闊地。我實在跑不動了,停下腳步來喘息。

    這片野地生滿了一叢叢沙蒿和紅柳。腳下兩條珵亮的鐵軌彎彎地伸向遠方。我抬起頭來,看著天邊的落日、稀疏的晚霞,茫然不知所向。

    兩年前,是鐵路把我帶到了這個邊陲小城,今天,我多麼希望能夠沿著鐵路重新走回到媽媽的身旁。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