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天一亮,所有的大人孩子還沒洗臉呢,就必須到院子外面來,以每排房子為單位,集體舉行效忠毛主席的儀式。這是一天伊始人們政治生活中最為隆重最為虔誠的活動。
因為自己的那點兒愛好和特長,我有幸被左鄰右舍挑出來當「領班」,站在男女老少幾十人前面,領著他們,揮動紅寶書,喊些「萬壽無疆」、「身體健康」之類的口號,還學著跳忠字舞。
忠字舞原本是好懂易學的一些肢體動作,女人和孩子們雖然嘻嘻哈哈,你推我搡,身子亂扭,如果當做一種新的娛樂活動來看待,總比看鄰人打架鬥毆更加有趣和健康。只是要讓靜山叔他們這樣的老爺們兒當眾跳舞,就委實難為他們了。
我幾次偷眼朝靜山叔那邊看去,見他始終吊著臉,極不情願地跟隨著大家揮下拳,踢下腿,又不敢隨便離開,似乎恨不得找個人打上一架,方能平息心中的彆扭。
07
靜山叔不但自己生性勤勞,還決心把家裡的孩子都培養成和他一樣的人。每天早上才五點鐘,天色漆黑,他短促低沉的聲音就從廚房的小炕上傳過來了。
「起!」「都起!快!」嚴厲得不容任何違抗。
冬天,屋外北風呼嘯,玻璃窗外壓著厚厚的積雪。起床是件困難的事情。往往要經過半小時之久,在靜山叔不斷升級的吼聲中,最後一個孩子才會爬起身來。
我也不願離開溫暖的被窩。但一想到洗臉的問題,便不敢怠慢了。因為冬季取水困難,所以全家總是合用一盆熱水洗臉。輪到最後一人時,水已經像湯了。大家共享一條毛巾,也令我難以忍受。所以,我常常緊跟在靜山叔後面,迅速爬起。
弟弟那時剛滿九歲,無法適應這裡寒冷的氣候和艱苦的生活習慣。某日清晨,他已經醒來,但固執地縮在被窩裡不肯動彈,任憑靜山叔的吼聲在小屋中迴盪。月娥嬸上前,好言勸他,他仍緊閉雙目,不予回答。忍無可忍的靜山叔突然抽下腰間皮帶,一手把弟弟從被子下面拽出,一手的皮帶便朝他身上抽下去。弟弟嚇得咧嘴大哭,瘦小的身體抖成一團。
我上炕整理被褥時才注意到,弟弟躺過的地方,褥子是潮濕的。暗裡猜測,也許他是因為夜裡尿了炕,羞於讓人知道,企圖靠身體的熱量將濕褥子暖干,所以才賴著不肯起吧。
挨過這次抽打以後,弟弟從此再也不敢無視靜山叔的吼聲了。
弟弟本來有嚴重的挑食毛病,幾乎不肯吃任何蔬菜。在北京的家中,爸爸媽媽奶奶都拿他束手無策,但靜山叔藝高膽大,手到病除,不費吹灰之力,便將他調理順當了。
晚飯時,弟弟盤腿坐在炕上,和靜山叔面對面吃飯。矮腳小炕桌中央,擺著一大盆菜,是黑乎乎的熬干豆角。弟弟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地嚼著碗中的高粱米粒,看也不看一眼那盆菜。
靜山叔把自己的碗重重地蹲在桌上,用筷子夾起兩根黑黑的豆角,舉到弟弟嘴邊。
「吃!」他的聲音低沉,目光中燃燒著慍怒的火苗。
全家人都停止了咀嚼。
難耐的幾秒鐘過去了,在靜山叔威嚴的注視下,弟弟極不情願地慢慢咧開了嘴。那兩根豆角被強行塞入,在他口中轉來轉去,難以下嚥,弟弟的眼淚卻吧嗒吧嗒滴了下來。
「瞧你那熊樣子!我哥把你慣成啥了!我要不把你調教好,對不起我哥!」靜山叔一咬牙,突然舉起了手中飯碗。月娥嬸慌忙攔住,才沒扣到弟弟臉上。
對我和弟弟兩人手腳上生出的一塊塊銅錢大小、又疼又癢的凍瘡,靜山叔卻無能為力。不知聽誰說了個偏方,他從冬天的田野裡拔出了一捆風乾的辣椒枝桿,熬煮了熱水,讓我們浸泡手腳,然而絲毫不起作用。
「我們去醫院吧!」我建議道。
靜山叔不語。「唉!」月娥嬸歎了口氣,眼睛看著別處,回答道,「俺家的孩子們,年年都生凍瘡,也沒去醫院看過。」
住久了才知道,這裡的人,小病小災是不去醫院的。他們相信「抗病」,實際是無錢。
因為鮮有機會洗澡,我們到林區後,很快就被傳染上了虱子。剛開始,我只覺得身上奇癢難忍,卻不明白原因何在。問家中其他孩子,經他們指點,才發現衣服縫隙裡原來有一些會爬的白色小蟲子。
一開始,我和弟弟覺得十分新奇,興奮得直叫,讓月娥嬸快來看。
月娥嬸聳聳肩膀,哭笑不得:「真是福窩裡長大的,連虱子都沒見過!」
久了,我才發現,那種寄生蟲,似乎層出不窮,怎麼捉也捉不淨。我在給媽媽的信中,提到了這個惱人的問題。
媽媽當時已自顧不暇,更無法苛求他人,只好在回信中委婉地表示,希望靜山叔設法改善家中衛生狀況,順便還提到了共用洗臉毛巾會交叉傳染眼疾的問題。
靜山叔看了信,猜出是我透露的消息,雖不高興,卻並未埋怨什麼。月娥嬸也只說了兩句風涼話便罷:「咱嫂子是文化人,講究著呢!誰還不知道一人一條毛巾好,可有錢買嗎?」
幾天後,靜山叔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瓶濃縮的強力殺蟲劑「敵敵畏」,倒在臉盆中,用水稀釋成大半盆,便叫每個孩子脫掉衣服,只穿著褲衩背心,一個個上前,由他拿毛巾蘸了藥水,從頭髮到四肢,往我們身上擦抹。
強烈刺鼻的氣味,熏得我們喘不過氣來,胸口憋悶得幾乎要窒息。大家都嚷嚷難受。
靜山叔的手卻沒停。他瞇著眼,嘴角上叼著煙卷,從齒縫間擠出聲來應道:「死不了。」
虱子消失了幾周。但不到一月,它們就戰勝了農藥的劇毒性,又重在狹窄的小屋四處肆虐。
月娥嬸斜了眼,訕訕地找借口:「準是從隔壁那家順著牆縫爬過來的。那家的女人,又髒又懶!」
於是,每隔半年,我們就得重新經歷一次劇毒農藥的洗禮。
08
一年四季在山林中的勞作,當時雖然覺得沉重不堪,但如今回想起來,經過時光的過濾,留下的卻都是美好的記憶了。
雖然對於一個年僅十一歲的女孩子來說,那種勞作常常超過體力所能承載的負荷,但也正是那段生活經歷,使我懂得了大自然的魅力和底層生活的艱辛。
春陽回暖,積雪剛一融化,靜山叔就帶領家中幾個稍大的孩子,包括我和弟弟,一同進山。
清晨五點,天還未亮,我們就裹著棉大衣,來到了位於湯旺河畔的小火車站上。之所以稱其為小火車,是因為它雙軌間的距離,比正常的客運和貨運車略窄,主要用於興安嶺林區內部的運輸。
管理小站的紅臉膛獨臂站長,與靜山叔同為從志願軍轉業的戰友。他晃動著一隻空袖管,用獨臂朝我們做了一個手勢,於是,我們不用買票,便悄悄地溜進站,鑽入了車廂。
在冰涼的車廂裡晃晃蕩蕩地顛簸了將近兩個小時之後,我們在林區腹地的一個小站下了車。
小站夾在山窪裡,只有三兩座低矮的茅草房。山谷中飄浮著淡淡的薄霧,道旁和草甸子裡點綴著艷麗的野花,橘紅的百合,淺紫的野石竹,還有嬌黃的水仙。空氣中瀰漫著綠油油的樹葉嫩芽散發出的清香。神秘的原始森林,在初升的太陽下靜靜地展現著它鮮為人知的魅力。
當靜山叔告訴我,那種藍顏色的花叫做馬蘭花時,我驚喜地踏入草地,摘下了一朵,舉在眼前細細地觀看。腦海裡油然浮現出上幼兒園時最愛看的小人書《馬蘭花》中的場景和歌謠。
馬蘭花,馬蘭花,
風吹雨打都不怕,
勤勞的人在說話,
請你馬上就開花,
…………
因為我對這個童話故事的癡迷,爸爸曾經接連數星期的每個週末都從機關圖書館替我借來這本小人書,帶回家給我看。
「走了!大家跟上!」靜山叔的聲音在前邊催促著,打斷了我心中湧起的悵然。
沿著一條伸往密林深處的小徑,我們走了大約半個小時,到了幾棵高大的紅松下面,離開小徑,拐入了一片荒蕪的沼澤地。
我們小心翼翼地撥開密密層層的蘆葦,踩著堅實的枯草墩,避開一汪汪小水窪,驚飛一隻隻怪鳥,嚇跑惶恐的野兔,才來到那塊「非法」開墾的土地上。
數年前,為了從荊棘中靠刀耕火種辟出這片土地,靜山叔曾累得吐血,臥床不起。但就是這片兩畝大小的土地,為全家人提供了必需的菜蔬和食糧,幫助他們在饑荒中渡過了生存的難關。
我們在這片土地上辛勤地播種、耕耘。餓了,啃兩口從家中帶來的玉米面貼餅子,渴了,到林中用手捧起汩汩流淌的清泉。盛夏,我們頂著炎熱的太陽除草,戴上面罩抵擋蚊蟲的襲擊。深秋,我們把一千多斤土豆從地裡刨出,裝入麻袋,一趟趟背出沼澤地,運上小火車。
就這樣,我們跟著靜山叔學會了種玉米、土豆、茄子、南瓜,也從此培養了我對種植的濃厚興趣、對土地永久的眷戀。
秋天,是林區最美的季節。此時的山谷萬紫千紅。靜山叔常與朋友們結伴,攜長槍刀斧繩索,同入山中狩獵,攀樹採摘松塔。
成年人的身影消失在密林深處後,孩子們就留在山谷裡和沼澤旁,在灌木叢中尋找榛果、野梨、野葡萄、山丁子、稠李子,還有各種可食的菌類。
晚上回到家,在昏暗的燈光下,我們揮動錘子,把一棵棵散發著松油清香的半尺長的松塔敲碎,擠出裡面肥大的松子。一個秋天下來,就可積攢出幾十公斤。吃不完的蘑菇,用線串起,掛在房簷下風乾,年節時與肉同燉,是難得的美味。
入冬後,大河上下銀裝素裹,我們的伐木季節就開始了。背上斧頭和鋼鋸,牽上雪爬犁,我們來到離城十幾里外的東山。這裡漫山遍野生長著雜樹,是政府為當地居民劃定的可以合法砍伐燒柴的區域。
兩個孩子一組,頂著飛雪,冒著寒風,坐在深深的雪窩裡,面對面,前俯後仰地拉動鋼鋸,放倒一棵棵大腿粗細的樹,再用斧頭砍掉枝丫。經過一天的勞作,兩架雪爬犁上各自堆放了十幾棵樹時,天已黑透了。
出山的路口,有護林員把守,若發現了禁止砍伐的硬木樹種,如黃玻璃、水曲柳等,便從爬犁上抽出,扣下,也不罰款,放人走路。
環繞林城的松花江支流湯旺河上,已結了厚厚的冰層。我們在平坦的河面上,拉著沉重的爬犁,艱難地一步步前行。
還記得那個月朗風輕的夜晚,暗藍色的天穹上,冰輪放射出清冷的光輝,映得河床一片銀白,四下裡寂然無聲。
我和靜山叔同拉一架爬犁,他拉我推。我年小力弱,實在給他幫不上什麼忙。看得出,靜山叔十分吃力。除了爬犁碾壓過雪面的嘎吱聲和我們沉重的腳步聲外,我還能清楚地聽到他張大口喘著粗氣的聲音。
弟弟和其他幾個孩子合拉的那架爬犁,被遠遠地甩在了後面。偌大的世界裡,似乎只有我們這一架渺小的爬犁,像一隻螞蟻,在浩大廣袤的原野上艱難地挪動。
不知過了多久,靜山叔實在拉不動了。他停下腳步,扔了肩上繩索,走到較遠處一塊平整的河面上,用雙手捧起未經觸動過的潔淨的積雪,大把大把地塞入口中。而後,他攀上爬犁,仰面朝天躺在樹垛上,望著滿天星斗,長長地歎氣。
「平啊!」他呼喚著我的小名,緩緩地說道:「你說,人活這一輩子,有多大意思呢?一年又一年,就這樣挨著,受著,直到老了,死了,才是個頭。在叔叔家裡,是沒有好日子過的。你和你弟弟,還有個盼頭。早晚有一天,你們還能回到北京,回到你爸媽身邊,就不用再受這種苦了。可其他孩子們呢?他們沒指望啊,這輩子,怕是跟我一樣,擺不脫這種命了……」
自從落腳小城,還是頭一次聽到靜山叔對我說這麼多話,並且是用如此充滿情感的口吻。我驚訝地發現,在他木訥呆滯的外表下,竟然有一顆多愁善感的心。平時,他不過是在用簡單和粗暴,無奈地掩飾著內心的脆弱和對生活的絕望罷了。
望著綿綿無盡的河道和空曠寂寥的原野,我心中翻湧著對靜山叔深深的憐憫,卻無言以對。
大自然如此的美麗,可當你在充滿艱辛的生活中掙扎時,你對它的美是麻木的。這種麻木和視而不見,只有親身從冰封的河床翻越陡峭的堤壩,竭盡生命之力,將滿載著樹木的沉重爬犁拽上高高的壩頂時,你才能真正體會到它。
披星戴月歸來,只見月娥嬸已經將熱氣騰騰的苞谷■子飯和香噴噴的酸菜燉土豆塊,裝在兩個大搪瓷盆裡端上炕桌。在昏黃的電燈光下,我們滿身的疲勞、風霜,便都化做煙霧飄散了。
終年生活在那種環境裡,人對幸福的期盼,降低到了捧在手心裡的一碗熱飯。
09
月娥嬸快人快語,精明能幹。但她身為女性,也如其他許多女性一樣,莫名其妙地歧視女孩子。常聽她絮叨:養女孩子沒用,都是賠錢貨。書讀多了也沒用,早晚得嫁人。多干家務活,才是正經事。
她的話,讓我想起了在寄宿學校時洗衣房阿姨的教導。媽媽是從來沒說過這等混賬話的。
也許是基於少賠些錢的理念吧,我從北京帶到林城的一套最美麗的衣服也被月娥嬸壓到箱子底下,從此再沒讓我穿過。那是一套棗紅色的燈芯絨上衣和背帶褲,胸前和袋口都繡著精緻纖細的小白花。這是我九歲生日的那天,媽媽給我買的禮物。
不管怎樣,在月娥嬸的訓練下,我開始學習煮飯、醃菜、縫紉、洗滌,外加擔水劈柴這些在我看來應該是男人幹的重體力活兒。
那年冬天,大姐春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跨越千山萬水,終於長征到了北京。但毛主席卻已經停止了接見紅衛兵的活動。她的虔誠算是無處表白了。春麗和她的朋友們不甘心,又跑到南方的幾個大城市參觀交流造反經驗,轉悠了大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