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27章 雪鄉 (2)
    月娥嬸正在餵豬,聽到消息,迅速撂下豬食盆,洗乾淨雙手,對著鏡子把齊肩短髮梳光,又從箱子裡翻找出她最體面的行頭——那是前幾年媽媽送給她的禮物:一件八成新的咖啡色格子燈芯絨斜襟上衣,一條雪白的兔毛圍巾。打扮停當後,她便帶著家中幾個年幼的子女,包括我和弟弟,急匆匆地出了門。

    十幾分鐘後,我們隨著人流來到城市的主幹街道上。初冬的寒風冷颼颼的,街道兩旁的山丁子樹已掉光了葉子,沿街站滿了穿戴打扮得花花綠綠的婦女和孩子,給枯燥乏味的季節增添了些色彩。人們興奮地談笑著,似年節喜慶般熱鬧。

    月娥嬸一面大聲地和熟人打招呼,一面炫耀地把我和弟弟這兩個京城裡來的親戚介紹給他們。

    「俺哥的孩子!北京來的!」

    「你哥在北京是幹啥的?」

    「俺哥在北京,當的可大著呢!」

    「有多大?有咱伊春市長大嗎?」

    「比他可大!」

    熱鬧間,便看見遠處緩緩馳過來一輛大卡車。車上站著六七個人,除了瞪著雙死魚眼睛、鼻尖上掛著清涕的市長外,還有他的女秘書和幾個官員。每人脖子下都吊著一塊寫著自己姓名的大木板,名字上用粗毛筆打著鮮紅的叉子。高音喇叭一遍遍地喊著「打倒」「油炸」「火燒」「萬歲」之類我在北京早已聽膩的口號。

    車到近前,人群一陣騷動,像是在觀看動物園裡的猴子,興高采烈地對著車上的人評頭品足。孩子們尖聲叫著笑著,追趕在卡車兩旁,有的孩子還拾起石子,擲向大木板上。

    那個被剃了陰陽頭、低頭閉目、面如死雞般的女秘書,最是惹人矚目。當弄清楚了她是市長的「情婦」後,幾個和月娥嬸站在一處的老娘們兒輕蔑地撇著嘴說:「也沒見她長得有多好看嘛!」「破鞋,活該!」

    瞧著這些司空見慣的把戲,我已由最初的惶惶不安和對當事人的些許憐憫,漸漸變得無動於衷,心裡只是擔心著遠在幾千里外的爸爸媽媽,默默祈禱著,願他們能免遭同樣的命運。

    媽媽臨別前夜的囑咐、在火車站淚眼相送的情景,一直縈繞在腦際,更給我增添了不祥的預感。在這裡,得不到他們的任何消息,也不敢與外人提起他們的現狀。每每有好奇的鄰人探問,我也只能支吾其詞,搪塞了事。

    接下來的幾星期裡,不斷有類似的遊街批鬥的活動,被斗者除了大大小小的政府各部門官員外,還有不少刑事罪犯,如盜竊犯、殺人犯、強姦犯、雞姦犯之類。民眾的新鮮感很快便消退了。代之而起的是群眾斗群眾的新形式。

    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月娥嬸又翻箱倒櫃,打扮齊整,帶著我們去參加一次街道組織的批判會。

    這次可把孩子們嚇住了。批判會剛剛開始,就見一個尖下頦、亮眼珠的年輕女人迫不及待地衝上前去,朝著被批鬥的那個據說參加過「一貫道」反動組織的中年婦女臉上,左右開弓,啪啪就是兩巴掌,接下來又朝她身上連踢帶打,直到她哀叫著跪地求饒。

    坐在我身旁的一個女人,湊到月娥嬸耳邊說,打人的和被打的早就是多年的冤家對頭,這是公報私仇呢。

    打完了「一貫道」,會議主持人又號召大家互相揭發。

    月娥嬸如坐針氈,瞪大一對驚恐的眼睛,忐忑不安地四下裡看。瞅準了一個不會被人注意到的茬口,她便領著我們悄悄逃離了現場。

    05

    那年冬季,左鄰右舍的家庭婦女們都被召集起來,輪流到各家開會學習。

    在靜山叔家的大炕上,也召開過兩次憶苦思甜會。據說開會的主要目的,是要揪出暗藏在身邊的階級敵人。可是婦女們在一起,嗑著葵花子,聊著閒天,逗著孩子,沒人對學習感興趣。這些大娘大嬸們,還常常要我給她們唱歌解悶兒。

    我唱了幾首,就請求她們也唱一些我沒聽過的歌曲。但幾乎所有的人都搖頭,聲稱不會唱。

    月娥嬸的大眼睛四下裡一掃,忽然驕傲地揚起尖下巴,自告奮勇地說:「我來給你們唱一個吧!」

    風在吼,馬在叫,

    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

    河西山崗萬丈高,

    河東河北高粱熟了,

    萬山叢中,抗日英雄真不少,

    青紗帳裡,游擊健兒逞英豪,

    …………

    我十分驚訝,月娥嬸的記憶力如此之好,長長的歌詞,她竟然連磕都不打,一口氣就唱下來了。

    歌聲一落,滿炕的老娘們兒都為她鼓掌叫好。月娥嬸臉上溢出滿足的微笑。

    樂夠了,居民小組長就提醒說,還得繼續學習。當要求大家據實交代自己的出身背景、階級成分時,與會的每個婦女都驕傲地宣稱,自己是貧苦農民出身,響噹噹的無產階級。她們雖然不讀書,不看報,可是從遊街批鬥的新鮮事物裡,已經明白了,什麼出身最光榮。

    輪到月娥嬸時,她也梗著脖子反覆地強調:「我才十六,還不懂事呢,就嫁到老田家了。俺家定的成分是下中農,啥問題也沒有!」

    月娥嬸不但口齒伶俐,還很會處事為人。每到秋天收穫的季節,她常把自家地裡生產的玉米和土豆,一盆盆端去送給左鄰右舍。所以,也就沒人深究她娘家的出身了。

    「自己吃了香香嘴,旁人吃了傳個名。」月娥嬸的智慧,令我敬佩。

    對照之下,就顯出了我的愚鈍。記得前些天,家裡來了客人,是後院的大嬸,月娥嬸陪著她坐在炕上閒聊,讓我掀開屋中央的地板,到下面的地窖裡去拿土豆,準備做晚飯。

    我端著臉盆,踩著梯子,下了地窖,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便探出頭來向月娥嬸問道:「是挑麻皮的還是光皮的?」麻皮土豆含澱粉的比例高,又沙又面,整個煮熟吃好,光皮土豆正相反,切成細絲快炒,脆生生的,口感更佳。

    月娥嬸一擺手,笑著說:「隨便挑些啥,拿上來就行了。」

    待客人走後,月娥嬸才責備我:「平,你是缺心眼兒還是咋的?你沒見炕上坐著的客人,長了一臉的麻子,還問我要不要麻皮的?你這不是變著法兒罵人家嘛!」

    她這種變著法兒罵人的理論,於我也十分新鮮。因為在我成長的環境裡,人們似乎不擅長這種指桑罵槐的手段。

    可是沒想到,當開始學習毛主席的「老三篇」時,我又一次由於缺心眼兒,差點兒給她惹下大禍。

    那天,月娥嬸也許是大意了,把《紀念白求恩》的單行本舉到眼前,一字一句地念出了聲:「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產黨員,五十多歲了,為了幫助中國的抗日戰爭,受加拿大共產黨和美國共產黨的派遣,不遠萬里,來到中國……」

    才讀了兩句,間壁的大娘就睜圓了眼,好奇地問她:「怎麼,他田嬸兒,你還識字?」

    後院的大嬸也驚愕:「瞧你,又會唱又會念的,比我們這些睜眼瞎可是強多了!」

    我在一旁很得意地插嘴說:「我嬸嬸是小學畢業生呢,怎麼會不識字!」

    滿炕的女人忽然都屏住了呼吸,瞧著月娥嬸,眼珠中轉著疑問。

    月娥嬸狠狠地白了我一眼,慌忙遮掩道:「她小孩子家,知道個啥?胡說呢!俺總共不過讀了兩年小學,家裡哪能供得起!」

    我睜大了眼睛看著她,心裡疑惑她為什麼要撒謊,但很快便明白過來了,不敢再亂講。於是我從炕上拿起單行本,像播音員那樣,抑揚頓挫地替她們朗讀起來。

    輪到婦女們談心得體會了。學「老三篇」,本應對照模範人物做自我批評,今後杜絕鄰居間吵嘴打架的糾紛。可是,這兒的女人雖然大字不識幾個,但揣摩起事物來卻精明有餘,每個人都藉機誇耀自己,竟無一人肯檢討自己的過失。

    隔鄰生了七個孩子的邋遢老娘們兒說:「前些日子,我去做了結紮手術。為了啥?還不是為了聽咱毛主席的話,為人民服務!我騰出時間,把我家老頭兒伺候好了,他才能好好上班嘛!」

    後院大嬸人極憨厚,憋了又憋,把一張麻臉都憋紅了,才找出一條理由來:「俺家瘸子從朝鮮回來時,少了一條腿。要不是學習白求恩,毫不利己,專門利人,俺才不會嫁給他呢!」

    散會後,我疑惑地問月娥嬸:「那個時候,後院大嬸住在山東農村老家,就已經知道白求恩了嗎!」

    月娥嬸鼻子裡哼了一聲:「她那一臉麻子,不嫁瘸子,還能嫁給誰!」

    06

    武鬥的烈焰從內地燒到這遙遠的邊城時,火勢已大大減弱。伊春沒有來得及動用機關鎗和加農炮,也沒死多少人,小打小鬧了一陣子便收場了,遠不及大城市熱鬧。

    城中主要的兩大對立陣營,是中學生的組織「八二八****」和產業工人的組織「紅色造反團」。

    靜山叔雖然不問政治,但身不由己,也被拉入紅色造反團充數。他的長女,十八歲的春麗,則是****骨幹。兩人在家時常常辯論。靜山叔不善言辭,哪裡是高中生的對手,惱羞成怒時就皺了眉,咬著牙,手在身旁亂摸。春麗知趣,及時閉嘴。

    可讓全家人受益的,也正是他們各自身處的對立派。譬如某個晚上,靜山叔會匆匆提醒家人,誰都不要前往某某區域,因那裡有紅色造反團的工人們手提木棍大棒把守街口,專門等候學生們出現時下手。另一個晚上,春麗從學校開完會回家,又會告訴家人****某次行動的秘密口令,以防不測。

    儘管如此,有些危險仍是防不勝防。一天,****調兵遣將,計劃派一批學生到鄰近城市去增援。紅色造反團則鼓動各家老婆們到火車站去橫臥鐵軌,阻止火車開動。

    「大家都去啊!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居民小組長挨家挨戶敲窗戶催人。

    老婆們雖都怕死,但更怕被人指控為反革命。月娥嬸也是如此。她躲到豬圈裡裝著餵豬,還是被居民小組長找到了。於是,磨蹭了半晌,她只能跟著大家去上戰場。

    當我遠遠看到月娥嬸她們面對轟隆待發的機車躺在冰冷的鐵軌上時,心裡真為她們捏了一把汗。最終,紅色造反團的老婆們及時粉碎了****青年們的「陰謀」,從而避免了一場潛在的血腥武鬥。

    春麗是這個家庭裡文化水平最高的人,常常從外面帶回來新鮮有趣的東西。她首先提議,給家中幾個孩子改改名字,要帶有革命味道。

    晚上黑燈後,大家躺在炕上認真地討論了半天,最後每人都挑選了自己喜愛的字眼。

    春麗最崇拜頭戴紅五星的人,所以給自己選了繼軍。我猶豫來猶豫去,在孫悟空、黃繼光、劉胡蘭、歐陽海、王傑、雷鋒之間徘徊,舉棋不定,最後在春麗的鼓動下,還是決定叫繼鋒。

    弟弟對改名的提議十分淡漠。於是春麗做主,把我選剩下的繼傑分給了他。

    睡在外屋小炕上的月娥嬸,突然提高嗓門兒嚷嚷,讓我和弟弟兩人順便連姓也一起改了:「咱老田家的孩子,都該姓田,哪能隨便跟著你爸姓虞!」

    入冬後,林城上下變為冰雪琉璃世界,常溫零下二十幾攝氏度。可春麗和她的朋友們,卻不懼嚴寒。

    那天春麗回到家裡,宣佈要和五個****的「戰友」,學習紅軍,長征去北京見毛主席。因為聽傳言說,從全國各地去北京的紅衛兵太多,毛主席已經八次上了天安門城樓,不準備再接見了,除非是長途跋涉走到北京的,才可能破例。

    「幾千里地呢!你瘋啦?」月娥嬸叫道。

    春麗辯解道:「我們就是想在艱苦環境中鍛煉革命意志!再說,北京在南邊,越走越暖和。」

    「路上的盤纏呢?」月娥嬸又說,「圈裡的豬才長了一指膘,沒法賣!」

    「我們用不了多少錢。大家商量好了,一路上就在火車站的候車室裡過夜。」春麗堅持。她的主意已定,誰也別想讓她打退堂鼓。

    接連幾天,因沒有上路的盤纏,她撅著嘴賭氣,誰也不理,但仍悶頭為自己準備行裝。她把我那件天藍色底子白條紋的新毛衣拆了織,織了拆。每變一個花樣,她就徵求我的意見,哪種好看。

    我其實更願意保留媽媽原來給我買的毛衣花樣,但又不願掃了她興致,所以對她費盡心機創造出來的三角、方塊、菱形、圓圈,一概點頭,敷衍了事。

    恰在此時,郵遞員大叔的自行車丁零零清脆地響著,停到院門外,送來了父親寄到的八十元匯款。那是我和弟弟兩個月的生活費。這筆錢解了燃眉之急。於是,春麗裹上綁腿,戴上皮帽,穿上草綠色軍裝,胳膊上箍著紅袖標,肩上背了行李卷,手中握本紅寶書,興沖沖地出發了。

    那時節,毛主席像章、紅寶書,已充斥著林城的大街小巷。像章也從最初的瓶蓋兒大小,很快升級到茶杯口甚至海碗般大小,而且越做越精。人人胸前都佩戴著一枚,因為誰也不願因為少戴了這個東西而被歸入另類,遭遇不測。

    一天,靜山叔廠裡的兩名工人因不同觀點展開了激烈的辯論。為了證明自己才是真正的革命派,更忠於毛主席,其中一個四十出頭的工人竟猛然脫掉衣服,把一枚茶杯口大的毛主席像章別進胸前肉裡,還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在廠裡繞行幾周,迎接著人們驚訝中混合著敬佩的目光。

    靜山叔很看不慣廠裡的一些工友整天不幹活,只對搞運動瞎折騰感興趣。廠長被揪出來時,有人鼓動靜山叔,開批鬥會時上台發言批判他。

    月娥嬸聽說後,連忙慫恿他去:「你咋忘了?前幾年他要調你去雲南的大山溝裡工作,你不去,他說你不服從分配,就把你的工資從一百零八減到了八十!你去發個言,說不準還能把錢給咱補回來呢!」

    「去幹啥?」靜山叔一面皺著眉抽煙,一面固執地搖頭,「那不怨人家。人家也是為了國家!」

    汽車修配廠實際上已經停了產,很多人都在家待著。靜山叔是個閒不住的人,索性把更多的精力放到搞家庭副業上去。

    可沒想到在家裡,他仍找不到安寧。因為隨著「文革」的深入,群眾運動的狂熱已將在各地興起的「早請示、晚匯報」的三忠於活動傳到了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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