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26章 雪鄉 (1)
    01

    「麥克!麥克!」

    湯姆森太太焦慮的喊聲從花園裡飄來。她在呼喚麥克。

    幾分鐘後,她惶惶不安地走進廚房,臉上寫著焦慮。「麥克不見了!」

    「唉,不用擔心!」我一面削胡蘿蔔皮,一面勸她,「那是一條狗,又不是人。」

    「你是什麼意思?」她灰藍色的眼睛中閃過冷冷一道光。

    「我是說,它餓不著的!家裡一日三餐又是肉罐頭,又是多維餅乾的,在外面跑跑,還幫助它消化呢!」

    老太太顯然不愛聽,轉身出屋,滿園子繞著,繼續喊叫去了。

    把牛肉和菜放進烤箱後,我覺得不妥,解下腰間圍裙,也出去幫她尋找愛犬。才走到噴水池邊,就發現老太太揪著麥克的耳朵,氣急敗壞地迎面走來。

    「看看!」她搖晃著手中的一根骨頭棒子,衝我說,「這是我剛才找到林子裡,從它嘴裡硬奪下來的。它正起勁兒地啃呢!你看看,這像是什麼動物的骨頭?會不會是狐狸的?如果是梅花鹿的,那還好些。要是跟狐狸打架,它哪裡是對手!準得吃虧!」

    我仔細打量那根還殘留著些許紅紅的肉絲的像是大腿骨的東西,搖搖頭,勸她道:「麥克畢竟是動物,喜歡打個架,尋個野食兒,生活才有樂趣,哪能跟人一樣,天天悶在家裡看電視……」

    我的話沒說完,老太太已拉下了臉:「麥克可不是普通動物!它跟人沒什麼兩樣!不,它比人還強呢!哪像你們中國人,樹皮、草根、老鼠肉,什麼都能往嘴裡填……」

    「你說誰呢?」這回輪到我拉下臉了,還兩手叉腰,「你見過哪個中國人吃老鼠肉了?」

    老太太自知理屈,觸犯了「種族歧視罪」之法,便低聲咕噥了一句「對不起」,目光躲著我,牽著麥克躲進屋去了。

    我雖氣惱,但還清楚自己在莊園裡的身份,不能跟女主人計較什麼,何況她是個老年人。

    望著空曠的草坪呆立了一會兒,仰頭看看已經暗下來的天色,我歎了口氣,轉身回到廚房。

    一進門,就聽見老太太正在數落麥克呢。

    「你現在怎麼變得這麼不聽話!啊?我說過多少次了,讓你別去野外瞎跑,你偏不聽,趁我睡著了,自己偷偷溜出去。好好想想,你是什麼出身?你是誰養大的?你跟那些雜種一樣嗎?今天你讓我多傷心!別過來,我不想摟你!知道自己錯了嗎?好,跟我保證,說,下次不了,說呀!……」

    那狗從喉嚨裡發出怪怪的哼唧聲,頗似孩子撒嬌。聽得好奇,我走到小客廳門口,看見麥克趴在地板上,用眼角匆匆地瞥了我一下,又立即垂下眼皮,它滿臉愧色。

    老太太見我進來,猜我已捐棄前嫌,便鬆了口氣,認真地告訴我:「麥克已經認錯了。你瞧,它很內疚,都不敢正視我。咳,算了,我也不忍心再難為它了。好,過來吧,親一下。咱們和解了。」

    看見她的嘴唇貼在狗臉上,我剛想提醒她先把狗嘴擦乾淨再親,但才張口,便及時嚥了回去。我差點兒忘了,當媽的,哪會嫌棄自己的兒子。我留下這母子倆在沙發上親過來親過去,轉身回了廚房。

    一邊準備晚餐的盤碟,一邊又想起了這場小風波的起因。心裡感覺最不快的,是老太太平時裝得溫文爾雅,可骨子裡還是歧視中國人。她憑什麼?難道就是因為我們的民族經歷了太多的苦難?難道就是因為我們曾經體驗過那種常人難以忍受的艱辛?

    極目窗外,昏黃的落日已被草坪西邊的杉樹林吞沒,黑壓壓的林子上空,兩三隻烏鴉在暮色中盤旋,偶爾發出幾聲哀鳴,打破了莊園的沉寂。

    似曾相識的自然景色,把我的思緒帶回到祖國邊陲的林區小城,記憶深處那許多令人難以忘懷的場景,似篝火,在草坪上一一被點燃。

    02

    列車馳離京城後,一路向北,天氣越來越冷。我的滿腔愁緒,在同行的紅衛兵大姐姐們革命熱情的感染下逐漸淡化。

    她們是一群從瀋陽、長春、哈爾濱等城市專程趕到北京接受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檢閱的高中生。漫長的旅途中,她們還不忘宣傳毛澤東思想,輪番對滿車乘客唱語錄歌,念最高指示。

    為了讓我忘掉與母親別離的悲哀,她們積極地鼓勵我加入宣傳的行列。見我會唱的新歌比她們多,這些大姐姐十分驚喜,口口聲聲稱我為「革命小將」,令我受寵若驚。

    在她們的敦促下,我站在座位上,教全車乘客學唱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很是出了次「風頭」。

    在人們的掌聲和讚許中,我悄悄悟到:離開北京,沒有人知道我的家庭背景,就不再因為受「血統論」的影響而擔驚受怕了。可是,等待著我們的,將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呢?

    三天三夜後,幾經中轉換車,這些大姐姐們都不見了,我和弟弟也終於到達了目的地:位於小興安嶺林區腹地,有紅松故鄉美譽的小城伊春。

    關東山,三件寶,人參貂皮烏拉草。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裡。從小學語文課本中得到的印象,「北大荒」應當是一個神奇美麗的地方。

    下車後的第一印象,便是滿目皆是的木材。火車站擠滿了一車車待運的原木;路邊的工廠裡到處堆放著待加工的木料;沿著一條寬闊的大河,密密麻麻地排列著幾千棟平房,每棟平房被木柵隔成五六戶人家,每戶院子中,都堆積著高達數米、小山樣的木柴垛;散佈在路旁的公用廁所,也是用一塊塊木板高高架起的小閣樓。

    靜山叔是五十年代初期來到這座小城的。朝鮮戰爭打到第三年時,他入伍參加了志願軍。可新兵部隊開到鴨綠江邊,尚未過江,就傳來了停戰的喜訊。這批人也沒遣散,全被送到了黑龍江林區。多年過去了,他們硬是憑著雙手,在這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中,建起了一座新得露著白碴兒的城市。

    我和弟弟來到他家時,靜山叔已經在當地的汽車修配廠工作了十幾年,並已是六個孩子的父親了。

    靜山叔全家大小八口人,僅有兩間屋子,夾在一棟平房的中央。推開木柵欄門,進到院子裡,我和弟弟的目光立刻被豬圈裡一黑一白兩隻小豬吸引住了。迎面撲來幾隻咯咯叫著的蘆花雞,圍著我們團團轉,更是讓我們樂得合不攏嘴。

    月娥嬸扭擺著苗條的腰肢,似一陣輕風捲到我們身邊,一把將弟弟緊摟入懷中,「兒呀,兒呀」歡快地叫著,甚是令我們感動。她已收到了媽媽的電報,得知我們前來投靠的消息。

    進門,只見外屋是廚房,一口齊腰高的大水缸,上面橫著案板,旁邊是一個燒柴灶,上面架著直徑三尺有餘的大鐵鍋,靠牆排著大大小小几口醃菜缸。

    裡屋面積大些,一盤能燒火的磚炕佔據了大半間屋子。餘下的地面上,擺著一台縫紉機,架著兩三隻漆成橘黃色的木箱,牆上懸了好大一面鏡子,鏡框邊緣上夾著幾張家庭合影。沒有桌椅,誰想坐就盤腿上炕。後來我發現,當地居民家中,幾乎都是同樣簡陋單一的格局和陳設。

    由於孩子多,家中擁擠不堪,靜山叔在廚房有限的空間裡,在連接灶台處砌了一個幾乎連腿都伸不直的小炕,為他和月娥嬸專用。這樣,我們八個孩子,從三歲到十八歲,就可以共享裡屋的大炕了。

    天黑了。白天的興奮勁兒隨著窗外的光線逐漸退去。其他人都已脫衣上炕。我告訴月娥嬸,我需要洗腳。月娥嬸聽了,拿眼瞥瞥靜山叔,沒有答話。

    靜山叔猶豫了幾秒鐘,說道:「看看暖瓶,還有沒有熱水?」

    那天晚上,在眾目睽睽之下,我用僅剩的熱水洗了腳,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奢侈。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提過這額外的要求。

    洗完了腳,我看看從天花板上垂下的一隻十五瓦的小燈泡,再看看四周,找不到一本書可讀,只好爬上炕,和叔叔的二女兒頭腳相對,合蓋一條棉被,度過了林區的第一個夜晚。

    03

    靜山叔和爸爸是親兄弟,但他們性格氣質相差懸殊。

    不同於爸爸的書獃子氣,靜山叔是個手腳閒不住的勤快人。下了班後,補鞋焊盆,做桌椅板凳,修電燈安喇叭,樣樣都親自動手。累了,就靠在炕頭牆上,瞇著眼,抽一支九分錢一包的「經濟牌」劣質香煙。

    但他的脾氣,遠不如爸爸溫和。在他瘦削的長條臉上,很少能看到笑容。除了吃飯,幾乎從不見他張口。哪個孩子若是惹惱了他,抬手便打。如果趕上他在吃飯,那甩到臉上的,便是他手中的碗。如果趕上他走路,踢到身上的,便是硬梆梆的翻毛皮鞋。

    幾年下來,月娥嬸已把家中的飯碗全換成了搪瓷的,靜山叔的鞋也換成了膠底的。

    「這就不會打傷人啦!」月娥嬸苦笑著對我說。

    多年後,我猜想,靜山叔這種性格的形成,與他童年時代在家鄉的艱辛生活是分不開的。

    自從爸爸十三歲那年離開家鄉,小小年紀的靜山叔就挑起了生活重擔。由於家道中落,尚未讀完初中,他就不得不輟學務農,在十幾畝河灘地上辛苦勞作。為此,他的婚事幾乎翻船。

    月娥嬸年方七歲,就與靜山叔訂了婚。那時節,她家在村中屬小康,與秀才家結親,也算體面。

    自從她父親當上了聯防保長,她家的日子就越過越紅火了。我奶奶後來對我說,當年,她常見保長娘子衣履光鮮地立於新修的門樓下,嗑著葵花子與人說笑,悠閒自在,令人生羨。數九寒天裡,村中不少人家還在為過冬的棉衣發愁呢,保長家已經興致勃勃地裁剪開新春換季的綢衫了。

    胖保長雖沒讀過幾年書,卻是個精明強幹、凡事要強的主兒。未幾,他便對早年定下的這門親事生出了悔意,但礙於鄉里習俗,不好賴婚,遂對靜山叔不滿起來。保長娘子只要在路上遇見扛著農具下地的靜山叔,就會斜了眼珠,尖著嗓門罵他,怨他棄學務農,沒出息,誤了自己女兒的大好前程。

    靜山叔悶聲不響,承受著一切。在田間鋤草時,遇到背著花書包一扭一扭放學歸來的月娥嬸,他就會從土裡挖出一兜嫩花生或是摘一顆半熟的甜瓜,紅著臉兒,默默地塞到她手中。

    月娥嬸敘說起這些往事時,瘦削的顴骨上常會泛起一層紅暈,投給靜山叔嬌憨的一瞥。

    這些微小的細節落入我眼簾,常會引起我遐思。不記得爸爸媽媽之間曾有過此種令人嚮往的默契與親情,不能不說是一種回憶中的缺憾。

    我喜歡刨根問底,曾經追著月娥嬸,讓她詳述關於黃河岸邊的那些古老神秘的傳說。

    月娥嬸肯定了奶奶青年時代曾經跳下百尺高的「捨身崖」然而卻毫髮未損歸來的驚人事跡。但她卻撇著嘴角奚落道:「你奶奶的動機,哪有那麼高尚!她不過是因為受不了丈夫的毆打,跳崖尋死未成罷了!全村人誰不知道!」

    在月娥嬸的口中,奶奶是個極端自私小氣、刁鑽刻薄的婆婆。月娥嬸嫁給靜山叔後,依賴娘家有錢有勢,與奶奶的婆媳關係自然難以處好。婚後沒多久,她就數次賭氣,滯留娘家不歸。靜山叔每每要親自上門,在保長娘子的罵聲中,悶頭給保長家賣幾天力,干一堆活兒,才能終於打消月娥嬸離婚的念想。

    然而世事無常。五十年代初,共產黨一來,胖保長便被農會的幹部揪著拽著,拉扯到黃河灘上,一槍斃了。保長娘子抹著淚,收了屍,改嫁給鄰村一位貧雇農,從此結束了曾經令人艷羨的悠閒和風光。月娥嬸則因頭二年已嫁給靜山叔,因禍得福,免了不幸的下場。

    靜山叔沉默寡言,老實厚道,朝鮮戰爭爆發後的第三年,便被村裡人推選,成了志願軍。那時,鄰近村莊的青年人已經走了不少,基本是有去無還。靜山叔自然不想志願。不過,他是個要面子的人,不願被人恥笑。於是,委託了村幹部好好照顧他的妻小之後,靜山叔便默默爬上了前來接人的大馬車。

    車把式揚起鞭子,才要抽下去,月娥嬸卻不知從哪兒衝了出來。她一手抱著兩歲的兒子,一手牽著四歲的女兒,攔到馬車前,橫躺在窄窄的村道中央,死活不肯起來。

    幾個村幹部拼上力氣來拽她。她一面雙腳亂踢,一面撒潑嚎叫,「碾吧,現在就從我們身上碾過去吧!反正他讓美國人打死了,我們娘兒幾個也不得活!」

    靜山叔一走幾年,在興安嶺林區落腳後,就返回家鄉去接月娥嬸和子女。月娥嬸特意穿上靜山叔帶回來的拖地棉大衣和軍用翻毛皮靴,直著頸子揚著下巴,挨家挨戶地去告別了一番,然後在村人嫉妒的目光注視下,攜兒帶女,乘著馬車,離開了那片令她流淚傷心的黃土地。

    04

    不同的成長道路,造成了爸爸和靜山叔截然不同的人生境遇。「文革」一開始,靜山叔就因為出身好,參加過志願軍,眼下又是響噹噹的工人階級,而成了受人尊敬、無人敢惹的革命派。為此,媽媽當機立斷,決定將我們送到幾千里外的林城,尋求保護,暫避禍患。

    林區的生活方式,與北京差別極大。這裡的女人,幾乎都不工作。家中只靠男人一份收入,撫養一群孩子,著實不易。譬如靜山叔,他月薪僅有八十元,卻要養活一家八口人。另外,各家的女人基本都是文盲,除了做飯洗衣、照顧一窩孩子外,她們還在家中院子裡養著一兩口豬、十幾隻雞,貼補家用。

    因為一年四季沒有任何形式的文娛活動,夫妻吵嘴或鄰里打架便成了最令人興奮的娛樂節目,每每招來前後幾排房子的鄰居饒有興味地圍觀。這種圍觀對當事人是種鼓勵,誰也不願敗下陣來,於是衝突逐漸升級,直到雙方撕扯頭髮、抓破臉皮、打落牙齒並操起棍棒朝對方頭頂揮去,觀望者才算過足了癮,不好意思再不勸架。

    「文革」的風暴刮到林區後,人們單調乏味的日子忽然變得活躍起來。

    一天早上,才放下飯碗不久,就聽見外面有幾個孩子跑來跑去,興奮地喊叫。原來是高高在上的市長被造反派揪了出來,今天要遊街示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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