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25章 喧囂 (3)
    雯渾身一激靈,猛地掙脫了纏在她腿上的那雙手,倉惶奔向門口,衝出門去。拐過走廊,攀登樓梯時,她的雙腿像被抽掉了筋,軟弱無力,抬都抬不起來。跌跌撞撞地逃回宿舍後,她一下子撲到床上,一動不動,趴了很久,身上才停止了抖顫。

    難道這一切,早就預謀已久?或者說我的態度,使對方產生了錯覺?也許他真的喜歡我,才會情緒失控?

    那雙神秘莫測的眼睛,那絲意味深長的笑容,如今在她眼裡,已徹底改變了內涵。

    怎麼辦?滿腹的驚恐、惶惑,無法向任何人訴說,甚至是自己的丈夫。虞誠並不比任何外人更理解自己。若是他肯聆聽她的心聲,豈能使夫妻關係陷入今天的困境?朋友和同事,更無可以傾訴的對象。「腐蝕拉攏幹部下水的壞女人」,輕而易舉就可扣到一個普通中國女性身上,使她身敗名裂,永世不得翻身,誰又肯相信一個早已被打入另冊的女性的清白無辜?

    天色微明時,雯站在窗前,看著漫天飄灑的雪花,暗暗決定,將這一切齷齪的痕跡,在厚厚的雪地裡徹底埋葬。她將一如既往,像朋友,像同事,坦然面對老聶,只當做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過。她堅信,自己的寬宏大度,緘口不言,定能換來對方的感激與尊重。

    06

    在一片口號聲中,天色暗了下來,折騰了一下午的批鬥會終於結束了。「鷺鷥」代表革命群眾組織宣佈:給牛鬼蛇神們兩天時間,互相揭發。揭發有功者,可得到革命群眾寬大處理,繼續隱瞞罪行者,將被關押審訊,不准回家。

    散會後,人們紛紛離去。雯仍站在原地,腦中一片茫然。

    一個坐在主席台上領頭呼口號的同事,從她面前擦身而過時,停頓了一下,似乎是有意說給她聽的,口中輕輕嘟囔了一句:「我也沒辦法,人人都得自保。」

    雯突然清醒了過來。她抬起頭,用眼角的餘光悄悄搜尋著老聶的花白頭髮。只見他慢慢地從檯子上爬起身來,用手撫著腰,垂頭喪氣地朝大廳外走去。

    雯慌忙走下檯子,跟在他身後,不遠不近地保持著一段距離。見周圍無人,她慌忙加快了腳步。與他擦肩而過時,她低聲然而卻清清楚楚地說了一句:「我們之間,什麼事也沒有!」

    他是否聽清了?雯心中無數,卻又不敢回頭張望。她期盼著,能夠聽到來自他的暗示,哪怕只是一聲咳嗽,一聲呻吟。

    然而,身後的人,遲遲沒做任何反應。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黎明時分,天還灰濛濛,雯就從床上爬起,躡手躡腳,小心翼翼,不敢驚動熟睡中的兒女,冒著淅淅瀝瀝的秋雨,匆匆離家,趕往汽車站。

    她沒有乘坐開往機關單位的車,而去了相反的方向,幾經換車,來到了城東一條僻靜的小巷裡。

    晨曦中,她看看手錶,還不到六點鐘。狹窄的胡同裡尚無行人。隔著灰色的圍牆,有些院落的上空飄起了淡淡的炊煙。老聶家居住的院落,在胡同深處。高台階上,油漆剝落的兩扇黑門依然緊閉。

    雯踩著泥濘的路面,走到胡同口的汽車站站牌下,打著傘,在雨中來回踱步,焦急地等待著將要出現的身影。她知道,老聶每天上班,都要乘坐這趟汽車。

    她一早離家,沒來得及吃東西。此刻她感到了腹中的飢餓,卻又不敢去附近的小吃店買早點,生怕在她離開的片刻,會與老聶失之交臂。

    然而,她在那個小小的車站旁冒雨等待了一個多小時,焦急的目光迎來送往了一批批人、一輛輛車,卻始終未捕捉到老聶的身影。

    失望中,她忐忑不安地擠上汽車,在幾乎要遲到的時刻才匆匆趕到了機關。剛一推開樓門,就看見了立在大廳中央說話的幾個人。老聶那顆花白的腦袋、猥瑣的面孔、躲閃的目光,立刻映入了她的眼簾。

    完了!他一定是遠遠看見了我在汽車站牌下徘徊的身影,於是從胡同的另一端溜掉,繞道乘車,將我甩脫。似乎有人朝她頭上狠狠敲了一棒。她腦子裡轟然一響,雙腿僵硬得像兩條木棍,再也無法挪動一寸。

    07

    老聶的主動交待,為他自己換來了解脫,卻將一盆污水劈頭蓋臉地澆到了雯的身上,容不得她再做任何辯白。

    從敞開的屋門處,傳來隔壁兩名看守她的女人的談話聲。

    「哎,你聽說了嗎?咱們單位前些年被開除公職、遣送回鄉的那個右派老黃,被人打死了!」

    「是嗎?怎麼打死的?」

    「他身體不好,幹不了農活,村裡人本來就嫌棄他。可是上邊又命令村裡,要派人監督,怕他逃跑。這次運動一來,村幹部們就商量,乾脆把他弄死算了,省下一份口糧,還省得派人監督他……」

    「哎呀!那人太可憐了!」

    「可憐什麼,對階級敵人,就不能手軟!……你見過被活活打死的人是什麼樣子的嗎?沒有?我可是見著了!前幾天,有六七個有問題的人,被送到郊區我們老家去接受監督改造。可是我們村裡的老百姓不樂意,人家自己的耕地還不夠呢,誰願意多接收閒人?結果大家一商量,就用棍棒把這幾個新來的人活活打死了……被打死的人,身子都抽抽兒了,縮得很短,像毛毛蟲一樣,軟軟的……

    雯的脊樑發冷,髮根豎起,雙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竭力壓住心頭的恐懼,用雙手摀住嘴,才沒讓自己叫出聲來。

    在她三十六年的生命裡,雖然這不是第一次被投入升騰著烈火的地獄,但這一次卻腳下已無路可走。她將再一次失去社會和家庭的寬容。

    雯的秉性,無法容忍失去尊嚴的苟活。留給她的,似乎只能是用生命來證實自己的無辜與清白。

    虞誠那張緊閉著嘴角、沉默不語的倔強面孔,躍入了她的眼簾。已經很久沒有收到他的信了,不用問,作為研究所的負責幹部,他的日子不會好過。此刻,他應當正在承受著油煎火烤。

    前不久接到寄自古城西安的信。琴姐所任教的中學校園,曾是舊時文廟。古柏參天的聖地,如今已成人間煉獄。青磚漫地的大殿前跪著一排排披頭散髮的教師。昔日的學子們搖身一變,成為揮鞭持棍的閻羅小鬼。

    來自故鄉漢江旁的消息,更是令人沮喪。不出所料,棠哥出事了。他不懂政治,卻偏愛出風頭。與人辯論時,他竟然愚蠢地宣稱:「人都有缺點,毛主席也是人,當然也有缺點。」算他命大,沒被打死,但已被投入牢房。

    故鄉老宅的正房和廂房,已被他人侵佔。風燭殘年的老母親,被驅趕到院子角落的一間小屋中居住,每天被迫去清掃街道。

    雯呆呆地看著玻璃窗中自己的影子,腦中輪番出現三個年幼的孩子天真無邪的面龐。茫茫天涯,哪裡才是安全的一隅?該把孩子們托付何人,送往何方?

    08

    接連數日不見蹤影的媽媽,那晚突然回到家中,沉默不語,神色淒惶。

    我怯怯地走近她身旁,想和她說話。但她冰冷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時,我被嚇住了,不敢再開口。

    夜深時,我躺在屋角的小床上,從桌子後面的陰影裡偷偷觀察媽媽。只見她坐在桌旁,在檯燈下,對著一面鏡子,一下下梳理著齊肩短髮。忽然,她的手停住不動了,神色凝重地看著鏡中的自己,淚水無聲地從面頰上滾下。愣了一會兒,她又抬起手來,慢慢拔掉鬢邊滋生出的一根根刺目的白髮。

    隔壁傳來開門聲,走廊裡有人走過,是鄰居上廁所。

    媽媽抹掉頰上淚痕,拉開抽屜,找出一把剪刀。她把剪刀握在手中試著,鋒利的刀刃在燈光下閃著寒光。媽媽的嘴角抿緊了。她把剪刀包在一方手帕中,放入了她的黑色手提包中,包掛在了屏風的衣鉤上。

    燈熄滅了。我獨自縮在小床上,無法入眠。媽媽摟著弟弟,躺在屋子另一端的大床上。黑暗中,忽然傳來了媽媽似乎是自言自語的低訴聲。

    「你知道嗎……他們要……要給我剃鬼頭……還要遊街……怎麼辦哪……媽媽沒臉見人了……媽媽要是走了,走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你會想我嗎……」

    她在向弟弟喃喃地訴說著,可我卻覺得,她的口氣不像是在對弟弟說話。媽媽的聲音惶恐不安,淒涼無助。她像沿街乞討的乞丐,徹底失去了平日的高貴、自信、從容、爽朗。

    黑暗中,我睜大了雙眼。窗外的路燈放出慘白的光,照著被冷風打在玻璃上的雨滴,匯成涓涓細流往下淌。

    那段日子,同樓住的幾個女孩子,已經拒絕和我來往。她們在樓道裡遇見我時,曾嚴肅地對我宣佈:「你媽是右派,你是壞人的女兒!」

    右派?彷彿一支拖著尾音的冷箭,穿越遙遠的時空,射入我幼小孱弱的胸口,扎得我心臟一陣陣生疼。

    四歲那年在農場第一次見到媽媽時,彷彿觸碰過這個字眼。時隔多年,已經懂事的我,再次聽到這個久已生疏的音節,心中又生出莫名的恐慌。

    什麼是右派?媽媽究竟做了什麼,讓人們如此仇恨,不能原諒?我無法想像,我美麗高傲的母親,被人拉到街頭,慘遭污辱折磨的景象。

    媽媽在黑暗中的竊竊低語,對熟睡中的弟弟的傾訴,令我想起她看到我時那冰冷的眼神。我再次懷疑是否因為我的存在,如媽媽長期以來所抱怨的那樣,給媽媽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災難。我自卑到了極點,甚至沒有勇氣走到媽媽身邊,詢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風停了,雨住了。屋中漆黑一團。隱隱傳來媽媽壓抑的抽泣聲。那種令人心碎的哭聲,朝我心頭澆鑄著絕望。我拚命咬緊被子的一角,不讓自己悲哀的哽咽驚動她。

    那晚我第一次夢到了漆黑無邊的大海。海水冰冷刺骨,深不見底。我孤獨一人,無力地掙扎著,在水中上下浮游,一次次被浪頭吞沒。實在堅持不住了,我放棄了努力,絕望地鬆弛四肢,閉上雙眼,任由冰冷的海水將我埋葬。

    晨曦透過窗玻璃,照在我臉上。我睜開紅腫的雙眼,屋裡已不見了媽媽的蹤影。

    09

    火車站內外,人頭攢動,每一個角落都擠滿了從全國各地來北京要見毛主席的紅衛兵。媽媽帶著我們,費力地穿越一道道站台,終於把我們送入了北上列車的車廂。

    兩天前,媽媽突然決定,要把我和弟弟送到一個神秘遙遠的地方:北大荒。她為我們購買了車票,匆匆打點好簡單的行裝,於清晨把我們送到了火車站。

    汽笛嗚嗚拉響,列車晃動了一下。站在月台上定定地看著我們的媽媽,從唇邊擠出一絲強笑,揮手與我們告別。而她的眼中,卻突然溢滿了淚水。

    我慌忙撲到窗口,看著媽媽的淚臉,情不自禁地大放悲聲。火車在《東方紅》的樂曲聲中緩緩馳離月台,把媽媽孤獨的身影遠遠拋在後面。

    車輪的震動聲,喇叭中雄壯的歌聲,淹沒了我絕望的嚎啕。弟弟的眼角掛著淚珠,呆坐在對面,看著窗外掠過的秋天的田野,一語不發。

    臨行前夜,媽媽在廚房裡默默地為我們煮掛面。奄奄一息的爐火半明半暗,映照著凝滯在她眼中的冰點。

    媽媽不看我。她的聲音異常冷靜:「我的肚子里長了一個毒瘤,不會活多久了。不得不把你們送到遠方。這樣,我日後死了,也好有人照看你們。」

    媽媽的托辭,令我疑竇叢生。聯想到黑夜裡燈光下那把閃閃發光的剪刀,我意識到媽媽在無法解脫的重壓下,也許要選擇許多無辜的人被迫選擇的那條不歸之路。可是我被巨大的恐慌緊緊攫住,竟然說不出一句話。

    想到這次生離死別,我無論如何也止不住心中的悲哀。車過廊坊,快到天津了,我的喉嚨已經沙啞,卻仍然淚水漣漣。

    「別哭了!小妹妹!你還會再見到你媽媽的。」旁邊座位上一個高個子的女學生,輕拍著我的肩膀,安慰我。

    「不……你不知道……我……再也見不到我媽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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