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惴惴不安中度過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才睜開眼,就被喧鬧的鑼鼓聲招到樓下,目睹了一場慘烈的拷打。
我驚訝地發現,那位被勒令跪在院子裡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竟然是曾經照看過我和弟弟的幼兒園阿姨。她白皙的面孔漲得通紅,頭被剃成了陰陽頭,在露著頭皮的陽面上,鮮血和汗珠混在一起,滴在臉上,順著脖頸往下淌。
「我有罪……我婆婆是地主……我把她留在北京……住在我家……」幼兒園阿姨帶著哭腔,開始坦白。
拷打她的紅衛兵,不過十二三歲的模樣,然而他們卻揚起手中的皮帶,劈頭蓋臉、毫不留情地朝著幼兒園阿姨往下抽。我看得心驚肉跳,急切地盼望有人能站出來保護這位阿姨。可是,圍觀的人裡三層外三層,都只是默默觀看,無人做聲。
人們都變了,變得如此陌生,就像我曾經敬佩的班主任一樣。我不忍再看下去,擠出了人堆。
第二天,院子裡的孩子們奔走相傳:附近一所著名女子中學的校長,在批鬥會上,喪生於一群女學生的亂棍之下。
京城這個首善之地,從此掀起了競相比賽誰打死的人多誰英雄的新風潮。死者中包括那些無法忍受侮辱與戕害因而投湖、跳井、服毒、上吊,以各種方式結束自己生命來抗拒不公的達官顯貴、知名人士。他們前赴後繼,層出不窮。
與一連串慘烈死亡同時呈現的是大眾一反常態的亢奮。大街小巷裡,喧鬧的鑼鼓、雄壯的歌聲此起彼伏。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歌聲與哭聲攙雜著恐懼和死亡,日子飛快地流逝,轉眼間暑熱消退,夏去秋來。
連續七天七夜,京城陰雨不絕。樓後的白楊樹林裡,積存著一窪窪雨水。我和弟弟穿著塑料涼鞋在水窪中玩耍。抬頭望著身旁一棵棵鑽天的白楊,已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挺拔粗壯。憶起幼年時和父母在黃昏的林中散步時輕盈歡快的腳步,心中湧起了莫名的淒涼。那種無憂無慮的日子,似乎已一去不返了。
接連好些天了,媽媽一直早出晚歸,很少與我和弟弟見面。我常常要在早晨起床後,細心查看雪白的枕頭上是否有落髮,是否有被觸碰過的壓痕,來判斷她頭天深夜可曾在我們的沉睡中匆匆出現在身旁。
04
窗外的雨,斷斷續續,時停時下。已是後半夜了,雯仍被囚禁在宿舍裡,不准回家。
看守她的兩個女人,徹底搜查了她的房間,拿走了一把小剪子,還有幾根織毛衣的金屬針,然後把她的屋門大大地敞開,以防她自殺。
「不許搗鬼!老老實實交待你的罪行!」每隔一會兒,門口就會傳來兩句惡狠狠的命令聲。
雯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直視前方。玻璃窗上映照出她石頭雕像般蒼白的影子。
過去的幾日,像夢魘般在腦海裡一幕幕過場。
…………
會議大廳的檯子上,站了一排人。雯是唯一的女性。在「打倒」的口號聲響成片時,她依然強自鎮定,挺直胸膛,不肯低下高昂著的頭。
突然,座位上站起來一個身材乾瘦、脖頸細長、似鷺鷥模樣的年輕人,三步兩步一躍,跳到了台上。
雯定睛細瞧,見是來機關工作不到兩年的收發室職員。因他平日見了老聶總是點頭哈腰,極盡討好,曾被雯戲謔為老聶的乾兒子。「鷺鷥」出身好,運動一開始,就成了造反派頭目、革命群眾領袖。
「不許囂張!低頭認罪!」「鷺鷥」一手按住雯的頭頂,抬腳踢在她小腿上。
雯踉蹌了幾步,幾乎跌倒:「你怎麼打人!」
「打你?我還要給你剃鬼頭遊街呢!叫你再臭美!」
面對這種市井流氓式的無賴,雯氣得渾身發抖,卻不知如何還口。只見「鷺鷥」獰笑著,又奔到了檯子的另一端。他照著老聶的臉左右開弓,啪啪甩下去兩掌。「老狗頭!快交待,你是怎麼包庇重用右派分子楊雯的!」
雯的腿開始抖顫。腳下的台板似乎在傾斜,身體支撐不住,就要倒下。她咬著嘴唇,竭力保持住身體的平衡,呆滯的目光直視著台下一片黑壓壓的腦袋,眼前一片空白。
「鷺鷥」那張佈滿青春痘的刀條臉,由於興奮,漲得通紅。
「咚」的一聲響,老聶雙膝一屈,跪倒在台上。他半閉著眼睛,沉默不語,額前垂著花白的亂髮,嘴角掛著一縷鮮紅的血跡。
「鷺鷥」一把揪住他的白髮,仰面朝天,威脅道:「別裝死!老實交待!」
雯空白的腦中,從一片混沌裡漸漸浮現出厚重的鉛灰色雲層。低垂的陰霾,壓得她胸口喘不過氣來。她下意識地張開了嘴,呻吟了一聲。
05
老聶是在反右後調入雯的機關的。這位知識分子出身的幹部,言談幽默,面上總是掛著和善的微笑。他似乎十分賞識雯的才氣,對她的處境也頗為同情。
屢遭冷眼的雯,對老聶的青睞,自是感激有加,漸漸地便將他視為知己,無話不談。除了掏心剜肺地表白她對黨的忠誠之外,連在夫妻和婆媳關係上的家務糾紛,她也和盤托出,真誠地徵求老聶的意見。
與虞誠分居期間,經過無數個不眠之夜的思考,雯得出了一個結論:來自鄉村的婆婆,雖然有足夠的勇氣從懸崖絕壁上往下跳,卻並非是阻礙她婚姻幸福的關鍵人物。真正使虞誠變得冷漠無情的,應當是雯在政治地位上的巨大變化。
雯自從結束了在農場三年的勞動鍛煉返回城裡後,她就清楚地感受到橫在虞誠和自己之間的那條難以逾越的鴻溝。名為夫妻,但除了吃飯睡覺外,他們之間已終止了任何心靈上的交流。每當她試圖與他探討國家的新政策、報紙上發表的重要社論時,他總會推三阻四,避而不答。雯懷疑,在他的心底裡,恐怕一直掙扎在如何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和「敵我矛盾」的苦痛中吧!回憶起相識之初在咖啡館裡傾談文學和電影的那些浪漫溫馨的夜晚,雯的心頭便會燃起一股股憂怨的火苗。
也許,在虞誠看來,最終沒有離婚,已是對雯最大的恩賜了。她這一生,都應當誠惶誠恐,對他感恩戴德才對。
雯卻無法容忍這種失衡的婚姻狀況。此生的追求,豈能因為摔過一次跟頭就徹底毀掉?她不甘心。她必須證明自己的清白,她必須爭取入黨!接下來的數年,她拿出了在軍隊和農場時的好強,以出色的業績,一次次受到上級的表揚。
然而,老聶一再向她暗示的誘人前景,卻遲遲不肯在地平線上顯露曙光。看著她掩藏不住的失望和焦灼,老聶似乎也於心不忍。他總是拖著長聲,呵呵笑著安慰她:「組織上不是已經為你摘掉了右派帽子嘛!要相信黨啊。真正的革命者,能經得起組織上長久的考驗,永不抱怨。」
雯暗暗歎氣,無奈地藏起滿腹焦慮,繼續在人前展示她燦爛的笑臉。
毋庸諱言,那個黃葉飄零的秋天的夜晚,在歌劇院裡的一幕,曾在她腦中亮起過危險的紅燈。
老聶挑選的時機十分巧妙。他似乎全然被舞台上壯烈犧牲的情景所打動,真假難辨。她不露痕跡地掙扎著,企圖悄悄抽出自己的手。然而,想到他長期以來兄長似的關心愛護,想到他剛剛在燈火輝煌的大廳裡告訴她的那個有關「入黨」的好消息,她的手腕就無力,關節就發軟。
身旁的男人,似乎對她的心理活動瞭如指掌。他的手,緊握著她的,毫不放鬆,直到他徹頭徹尾地感受夠了她手心裡浸出的冷汗、脈搏上的震顫,還有她精神上的搏鬥。
那晚過後,人前人後,老聶見了她,似乎什麼事也未曾發生過,仍一如既往地溫和地笑著,如一個德高望重的長者。
雯困惑了,反倒開始自責:「也許我想得太多,錯怪了一個可親可敬的領導。如果從此疏遠他,反顯得我小資產階級情調濃厚,缺乏革命者應有的磊落坦蕩。」難道不是嗎,在老聶送給她的《青春之歌》裡,林道靜的小資產階級情調,就屢屢被老聶用來做比喻,調侃揶揄她。
於是,她擯棄了心中浮動的疑團,又恢復到以往的自如。
她多麼希望,那個令人窒息的冬天的夜晚,只是一個從來沒有存在過的虛幻。
那天要落雪了,天黑得很早。樓道裡靜悄悄的。她獨自一人正在宿舍的燈下看書。那是老聶推薦給她的一本新書《火種》,描述的是大革命時期上海地下黨的活動。有人匆匆叩響了她的房門。
「老聶剛才洗澡時被釘子扎傷了腳,下班後沒回家,要在收發室裡住一夜。他派我來叫你,找一些外傷藥,去給他包紮一下。」「鷺鷥」的嘴角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雯雖然覺得有幾分蹊蹺,但還是翻找出碘酒、消毒紗布,下樓去了。
收發室的天花板上,垂下來一盞深綠色鐵罩子燈,咖啡色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窗前的暖氣片,絲絲地冒著熱氣。桌上的收音機裡傳出女高音悠揚的歌聲,是那些日子頗為流行的《唱支山歌給黨聽》。
雯自己不善歌唱,然而聽到抒情的歌聲,總會陷入遐想。歌聲會把她的思緒引到一個遙遠隱密的夢中:那蘆花飛揚時江邊的月夜,洋油燈光下閃爍著迷離色彩的梳子,令她悵惘。
家中的收音機,除了收聽新聞報道之外,很少能聽到音樂的旋律。虞誠要讀書,嫌音樂聲太吵,新聞一結束,便立即按下關閉的鍵鈕。
歌聲中,雯立在門口,神情有些恍惚。
老聶靠在陳舊的長沙發上看報。他笑瞇瞇的,那雙細小的眼睛透過老花鏡上方,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雯。
燈光下,那只蒼白浮腫的腳,在膝頭蹺著,微微抖動。傷口不大,隱隱滲著幾絲血痕。
雯定了定神,環顧四周,未見「鷺鷥」蹤影,不知他躲到哪裡去了。怎麼不讓那個年輕人來為他包紮?她藏起心頭的不快,擠出幾分微笑,在籐椅前彎下腰,有些尷尬地為那只陌生的腳抹藥、包紮。
屋子裡的空氣有些不自然。歌聲卻很清楚,一字字震動著雯的耳膜:「母親只生了我的身,黨的光輝……照我心……」
老聶的手,猛然間落到了她肩上。未待她醒過神來,花白頭髮已雙膝一屈,撲通一聲跪倒在她面前。
雯一驚,站直了身體,手中的橡皮膏跌落在地板上。
迎面襲來陣陣灼人的熱浪。「雯,我愛你,你難道不知道嗎?那年看到你第一眼,我就……我日夜盼望著,盼你跟虞誠離婚……」老聶說著,忽地一下伸出臂膀,摟住了她的腿彎。
收音機裡的歌聲突然間變得激越高昂了:「共產黨號召我們鬧革命,奪過鞭子,奪過鞭子揍敵人……」
「……我們情投意合,我們是真正的革命同志,我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天哪,雯!」小眼睛裡燃燒著發白的炭火,嘴唇顫抖,十指痙攣,平日裡的含蓄矜持蕩然無存。
「不,不,咱們是朋友,不要這樣。我尊敬你……不能對不起人……」雯語無倫次,腳下挪動著,試圖擺脫開那雙手。儘管驚慌,她腦子裡卻仍然清楚,此刻,決不能與上司翻臉,也不能叫喊。
「不!你聽我說……」老聶的聲音裡透著按捺不住的急切。
恰在此時,門外突然傳來不輕不重的一聲響,似乎有人不小心碰到了門上。走廊裡傳來匆匆遠去的腳步聲,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