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23章 喧囂 (1)
    01

    盛夏的陽光,像一把閃閃的銀針,穿透曬蔫了的柳葉,刺破紗窗上的孔隙,直紮在我的小床上。枝頭蟬兒一疊聲的聒噪,攪得人心煩意亂。午睡的兩小時,對我來說如坐監牢般難熬。今日更甚。我在涼席上翻來覆去,仍然難以成眠。回望宿舍裡其他幾個女孩子,儘管額上頸間都佈滿了汗珠,卻個個睡得十分香甜。

    忽然,走廊裡似有鹿群奔騰,打亂了女生宿舍樓的沉寂。雜沓的腳步聲中,混合著尖聲叫喊:「快去看哪,老師吵架啦!」

    女孩子們被驚醒了,一個個揉著眼睛爬起身,懵懂地東張西望。我早已興奮地翻身下床,三下兩下地穿上鞋,奔出門去。「獅子狗」站在樓梯口,叉開雙臂,氣急敗壞地呵斥著,企圖阻擋下樓的人流,卻無濟於事。

    穿過操場,只見大禮堂門外的花壇前,聚集了近百名師生。我們四年級的班主任男老師和六年級的班主任女老師,不畏灼人的暑氣,站在齊腰高的花壇上,指手畫腳,唇槍舌劍。花壇內的美人蕉、蝴蝶蘭,被踩得東倒西歪,枝殘葉敗。

    我忽然醒悟過來,怪不得方才傳入耳中的蟬鳴,不似往日那般單調。

    爭論的焦點,似乎糾纏在女校長究竟是革命派還是走資派的問題上。這些乾癟癟的詞彙,對已經十歲的我來說並不陌生。幾個月來,班主任在語文課上引導我們批判了《三家村》、《燕山夜話》這些被欽點的黑書。儘管單純幼稚的孩子們無法理解這些書為何被冠為毒草,也不明白為什麼一向親切和藹的班主任近來突然板起了面孔,敦促我們睜大眼睛,從字裡行間搜尋出巧妙隱蔽著的反黨字眼和險惡用心。

    班主任在花壇上聲嘶力竭地叫嚷著。他那張原本清秀的瘦長臉扭曲了,腮幫鼓凸,目露凶光,太陽穴下青筋跳躍,面孔猙獰。

    頭年冬季,他組織成立了學校的有線廣播站,我有幸被挑選上擔任了播音員。此刻的班主任,與那個引導我自編自演活報劇,在播音室裡教我朗誦「白羊肚手巾紅腰帶,親人們迎過延河來」的彬彬有禮的師長,判若兩人。

    擔任六年級班主任的女老師,兩年前曾背著高燒病重的我,不辭辛苦地趕路、乘車、爬樓,送我回家。然而此刻,她目光凜冽,嗓音鏗鏘,不再是那個溫柔親切的年輕姑娘。

    午休時間早已結束,該上課了。可今天一切都亂了套。孩子們四下裡亂跑,無拘無束地撒歡喊叫,像春遊時參觀動物園裡的猴山時一樣熱鬧。

    亂哄哄正不知何去何從呢,忽聽到高音喇叭哇啦哇啦地在頭頂炸響了:「好消息!男四中的革命小將剛剛游完泳,就趕來支援我校的革命大辯論啦!」

    回頭望去,便見約莫二十幾個穿著短褲背心、手裡提著濕游泳褲的大男孩,排成整齊的隊伍,一溜小跑著衝進了操場。

    兩位辯論者早已是馬蹄聲碎,喇叭聲咽,卻苦於無台階可下,只能苟延殘喘。此刻如見救星下凡,二人爭先恐後,振臂高呼:「毛主席萬歲!萬萬歲!革命小將萬歲!」女老師的圓臉上,淚水喜極而下。

    正在慶幸他們的辯論終於結束時,卻見瘦高的男老師突然伸出雙手,一把將女老師推下了花壇。人群嘩然。女老師的追隨者和男老師的支持者扭打成一團。寬闊整潔的操場上,頓時狼煙四起,塵土飛揚。

    不知男四中來的革命小將是如何辨別出真假美猴王的,唯記得那天晚上,六年級女生們效仿歌樂山上渣滓洞的革命先烈,集體絕食,不去食堂進餐,抗議她們敬愛的班主任老師被冤枉為保皇派。

    在孩子們的眼中,或許,「文革」序幕揭開的方式,新鮮有趣,極富戲劇色彩。

    學校癱瘓了。老師和同學們都全力以赴,投入互相揭發批判之中。校園裡貼滿了五花八門的大字報。孩子們從閱讀身邊熟人的隱私中獲得了極大的快樂,遠比上晚自習讀課外書來得生動有趣。

    「獅子狗」的父親,解放前曾在國民黨軍隊裡做過飯。洗衣房的女工,控訴校長曾指派她給校長已經十三歲的女兒從暖瓶中倒開水喝。一個六年級男生,聲稱他撞見了我們班主任星期天在公園裡和音樂老師約會。另外,曾經與「國防」配合默契、聯手偷我的純藍墨水的女生,揭發「國防」悄悄向她透露過的人生理想,竟然是「長大以後到台灣去當闊太太」!

    洗衣房的女工們也集體歇工了。大家圍坐在花園裡的石凳上,織毛衣,聊閒天,煞是愜意。見我和莎莎經過,她們還不忘翻著白眼教訓上幾句:「這麼大的女孩子,早該學著洗自己的褲衩背心了!以後嫁人了,還指望你男人給你洗啊?」

    週末從家中返回學校,同學們興奮地描述在街頭巷尾目睹的紅衛兵大哥哥大姐姐們的壯舉。「破舊立新」的時髦花樣層出不窮,譬如:紅燈應放行,綠燈應止步;行人應靠左,不應靠右;姓蔣的全應改姓,姓毛的要全力保護;男人不該穿西裝,女子不能穿裙子……大家聽了,都覺得很有道理。

    班裡的幾個男孩子密謀,也要「革命」一回,於是便拿「獅子狗」開了刀。大家把她堵在教室裡,關上門,用掃帚沒頭沒臉地揮向她。「獅子狗」驚慌失措,奪路而逃,花襯衣被撕破,亮晶晶的扣子在走廊裡亂蹦亂跳。該事件過後,她卻銷聲匿跡了,未敢懲罰任何肇事者。時代真的變了,成了無法無天者的樂園。

    盛夏來臨時,我生活了四年的寄宿小學,被宣佈為培養資產階級少爺小姐的溫床,立即關閉了。我與莎莎「國防」們各自打點行囊,匆匆道別,從此天各一方,再也不知道彼此的去向。

    02

    那個炎熱的夏季,我和八歲的弟弟停學在家,目睹了京城上下的喧囂。

    每日唯一的樂趣,便是到離家數里的玉淵潭去游泳。途中常見紅衛兵們威風凜凜的身影。他們身穿草綠色軍裝,臂佩紅袖標,手拎皮帶或棍棒,把守著大小路口。當他們瞅見不順眼的人時,先要肆意抽打一番,然後才盤問:「什麼出身?」若是貧農和工人,則可安然行路。若是牛鬼蛇神,便要接受一番折磨與刁難。

    我一面觀看,一面和弟弟急迫地商議,我們是什麼出身呢?爸爸媽媽可從未對我們說過。

    幸好,我們這兩個滿臉稚氣的孩子,還入不了小將們驕傲的眼。

    那天在游泳歸來的路上,看到紅衛兵們攔住一個女青年,勒令她脫下腳上的一隻半高跟黑皮鞋,光著一隻腳走回家去。那只鞋,作為戰利品,則被敲掉後跟,高高地懸掛在樓房牆上示眾,旁書大字一行: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下場!

    我和弟弟看了,也很讚賞他們的革命行動。雷鋒叔叔的布鞋補了又補還捨不得丟掉呢,穿高跟鞋,當然是資產階級思想了。

    回到家中,我告訴了奶奶看到的軼聞,提醒她把自己那一雙雙五彩繽紛的繡花鞋藏好,千萬不要穿著那些「四舊」下樓去冒風險。奶奶聽了,一臉惶然。

    掌燈時分,樓上突然傳來吵鬧聲。少頃,便有人急迫地叩門。樓上一個五六歲的女孩,神色慌張地跑進我家來避難。原來,她爸爸下班後在食品店裡買了一斤切面,隨手拿了張報紙裹在外面,塞進塑料網袋裡,孰料卻被一位眼尖的女紅衛兵瞅見,發現那張報紙上印有毛主席的照片。於是她帶來了一夥紅衛兵,在女孩家中不但翻箱倒櫃,搜索反革命證據,還逼著她父母互相吐唾沫,打耳光。

    夜深了,女孩仍躲在我家走廊的黑影裡,不肯離去。媽媽回到家中,已近午夜。看著睜大了驚恐雙眼的女孩,聽著樓上一片叮咚亂響,媽媽不敢怠慢,匆匆拉上窗簾,連夜開始清理家中有「封資修黑貨」嫌疑的物品。

    她從櫃子裡搬出了幾大本家庭影集。先挑出解放前外公外婆、舅舅姨姨,還有媽媽各種各樣穿旗袍長衫馬褂的舊照,接著,又揀出爸爸在蘇聯期間穿西裝皮鞋與高鼻深目的外國人的一堆合影。

    如何處置,媽媽犯了愁。點火燒掉,不敢。若讓鄰居嗅到煙味,無異於引火燒身。撕成碎片從抽水馬桶中沖掉,也擔心。小區居民傳言,有人把金戒指、金耳環丟入馬桶沖走,卻被革命警惕性高的掏糞工人從污水管道中撈出來,順籐摸瓜,揪出了暗藏已久的美蔣特務。

    媽媽的目光落在我臉上,終於有了辦法。

    第二天上午,我和弟弟背著書包溜出門,來到了玉淵潭湖畔,一邊在岸旁的雜樹林裡閒逛,一邊趁四野無人,迅速掏出一張張照片,撕碎後扔入湖中。就這樣,一路走,一路扔,我和弟弟將歲月和親人留下的無數珍貴記憶,毀滅得無影無蹤。

    接下來處理的是家中大量的藏書。一連三天,我和弟弟把媽媽收藏的文學作品,爸爸大批的外文專業書,有俄文的、英文的、日文的,一筐一筐,拖著拉著,送到幾里地外的廢品收購站。

    廢品收購站裡總是排著長長的隊伍。人們都在及時清理家中的物品。賣書的最多。本來以為,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一趟趟運去的書,按照每公斤一分錢的收購價格,總不會讓我們白跑。然而,收廢品的工人拿起幾本翻了一下,就說「外文書都是毒草,不能回收」,隨手指指,讓我們把筐子抬到他身後不遠的火堆旁。

    熊熊燃燒的書堆旁,站著一個文質彬彬的年輕人。他穿著一身洗得褪了色的藍布學生裝,戴一副白邊眼鏡,似乎是個大學生。他趁廢品站的工人不注意,慌忙搶著抓著,從火堆裡救出幾本書來。看到我們筐子裡滿滿的精裝外文書,他十分禮貌地問:「可以讓我看看嗎?」我點了點頭。

    他彎下身子,迅速地翻看著,一面看,一面輕輕地搖頭,連說可惜。他抱走了幾本後,我和弟弟便抬起筐子,將剩下的書全部傾倒在火堆上,看著它們在烈火濃煙中化為灰燼,裊裊升空。

    03

    賣完書,回到家中,發現奶奶正坐在床上,手舉一面鏡子,撫摸著一頭長短不齊的白髮,長吁短歎:「老天爺呀!老天爺呀!我都七十多歲了,這是要做啥呀?」

    原來,奶奶和幾個老太太被叫到樓下去開會。奶奶拐著小腳,一步一扭,好不容易下了樓,就被揮舞著剪刀的女紅衛兵一個個按著頭,鉸下了盤在她們腦後幾十年的「封建疙瘩」。

    正說著,樓道裡突然傳來一片哭聲。我和奶奶奔出去看,原來是幾個地主家庭出身的老太太,正被紅衛兵們逼著,與她們的家人告別,被遣送回鄉,監督勞動。

    奶奶見勢不妙,開始整理包裹,收拾細軟,隨時準備逃離京城這個動盪不安之地。妹妹寄宿的幼兒園,此時也已關閉。媽媽每日早出晚歸,無法照看我們三個孩子。而爸爸在那年春天調往古城西安工作,已數月未歸。於是,媽媽當機立斷,托順路人將奶奶和五歲的妹妹帶到西安,送到了爸爸身邊。

    幾天後,一戶四口之家搬入我們單元,佔據了奶奶的那間臥室,和我們共用廚房、廁所、儲藏間。

    那個時候待在家中也不再安全。一天,我外出買菜時,住在同樓的一個又黑又壯的中學生,闖入我們的房間,對弟弟拳打腳踢,然後翻箱倒櫃,抱走了媽媽書架上留下的幾部文學作品。我回來發現家中屋門大敞,弟弟正躲在床底下哭泣。

    我又驚又怕,卻求告無門。明火執仗打家劫舍的事,天天都在我們周圍發生,卻沒有任何人敢於出面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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