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22章 蹉跎 (4)
    我曾計劃過週末時不回媽媽的機關,想溜進動物園裡藏身,等閉園後遊客都散盡了,我就爬到樹上,躲在濃密的樹葉後,與鳥兒們一起,伴著星光度過長夜。我也想像過媽媽在香山紅葉覆蓋的深溝裡發現我僵硬的屍體時號啕大哭的景象。我常會被這些逼真的情節感染,在宿舍的小床上無聲地飲泣,直到查夜阿姨的腳步聲在走廊裡由遠而近,手電筒的光柱無聲地劃過床頭、牆壁、天花板上。

    那年的暑假,我是在琴姨家度過的。剛一放假,媽媽便把我送上了開往西安的火車。那個年月,火車上空蕩蕩的,整節車廂裡只稀稀拉拉地坐了十幾個人。

    在西安站的月台上,我看到了琴姨春天裡桃花般燦爛的笑容,渾身上下立刻湧起了久違的激動與放鬆,如同回到久別的親人的懷抱。

    琴姨的家,是我兒時居住成長的地方。依稀記得與表哥們在假山下捉迷藏,在花園裡紫籐架下看金魚嬉戲的情景。腦海深處,還留有某個夏日的午後,在低垂的羅帳陰影裡,我爬到琴姨身邊淘氣撒嬌的記憶。長夜難眠時,我的心頭常會浮現某個清晨與表哥們坐著三輪車丁零零馳過寂靜空曠的街頭去幼兒園時的景象。

    重返舊地時,殘留在記憶中的一切都鮮活了起來,溫暖著我孤獨的心靈。白天,在表兄們的陪伴下,或埋頭閱讀堆積成山的幾百部文學作品,或手舞竹竿扮作扈三娘,與「宋江晁蓋們」在白楊樹陰涼下「打仗」。夜裡,我睡在琴姨臥房一角的小床上,睜大眼睛,悄悄聽著黑暗中傳來的竊竊私語。

    「小平可怎麼辦呢?」琴姨壓低了聲音,在和姨父商量著什麼,「如果沒人管,她還不得成為淪落街頭的流浪兒啊……」

    琴姨的話,使我內心充滿巨大的恐慌。遠在北京的爸爸媽媽仍處於冷戰狀態,琴姨當然對我的未來充滿了憂慮。

    從幼兒時起,我便已經形成了對琴姨的依戀。想到她,心中就會湧起陣陣溫暖。在許多細小的舉動上,我能覺察到琴姨對我真切的憐愛。在媽媽眼中,我的每句話、每個舉動,幾乎都令她厭煩。琴姨則不然。無論我說了多麼可笑的傻話,她永遠都是寬容地笑笑,柔聲細氣地糾正兩句,從不嚴厲地指責。偶爾從櫥櫃中翻找出一把花生、瓜子、幾粒核桃,她總會塞到我手中,讓我獨自享用,無視表兄弟們眼中流露出的羨慕。

    紗窗下蛐蛐在鳴叫,屋子的另一端鼾聲漸起。我在涼席上翻來覆去,那夜竟再未合眼。黑暗中,我眨著眼睛,悄悄地想,哪怕媽媽真的不要我了,只要琴姨肯把我留在身邊,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就不會那麼孤獨淒涼。

    09

    暑假後,我返回京城。一個多月沒見,媽媽臉上綻出了罕見的明朗愉快的笑容。一路上穿越長長的站台,媽媽問長問短,關切地打聽我學會了哪些新的勞動本領。

    我有些受寵若驚,連忙告訴她,我跟琴姨學會了做「雞腦殼」,也就是面疙瘩湯。媽媽笑出了聲,似乎真的很高興。

    「你知道嗎,這個夏天,媽媽也很忙啊!」電車四平八穩地前行。街兩旁的霓虹燈映照著媽媽閃著光澤的眼睛。她的聲音清晰好聽:「我們單位組織幹部下鄉搞四清,我也去了!有好幾位領導帶隊呢!我們去了昌平和懷柔的幾個人民公社,幫助那裡的農民弟兄搞階級鬥爭。我們樹立了一個村支部書記做先進模範的典型。等媽媽有時間了,一定要好好給你講講他的英雄事跡……」

    我不明白什麼是「四清」,但見媽媽那麼興奮,一掃往日的愁容,心裡清楚,一定是「四清」給媽媽的生活帶來了樂趣,我心裡就寬慰了許多。然而她除了提到弟弟妹妹都好以外,隻字不提爸爸,我也就小心翼翼地不敢多言,以免觸動她那根煩惱的神經。

    因為我每個週末仍然到媽媽的機關度過,便認識了老聶。媽媽讓我稱老聶為伯伯。他看著我,抿嘴一笑,眼神空空的,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老聶是機關領導,細皮嫩肉,唇紅齒白,稀疏的頭髮雖已花白,但梳理得整整齊齊,貼在鬢角。一對不大的眼睛很是活泛,閃爍著捉摸不定的亮光。

    星期六中午,我從學校回到媽媽身邊,會跟她一起到食堂吃午飯。老聶端了飯菜,便坐到我們這桌來。他言語不多,但偶爾一句幽默,就會逗得媽媽開懷大笑。

    也許我太敏感,總覺得媽媽對老聶的態度帶有刻意的逢迎。她的笑聲似乎過於長,過於響亮,每每引致其他桌上的人投來探詢的目光。

    在國慶節聯歡會上,老聶獨自站在禮堂台前,唱起了《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他明明是南腔北調,五音不全,媽媽卻熱烈地鼓掌,高喊著讓他再來一個。

    老聶偶爾也會到媽媽的宿舍來,送給媽媽一本什麼書,然後就和媽媽低聲交談。我在房間的另一頭做功課,從他們的隻言片語中,聽到老聶似乎代表黨組織,幫助媽媽解決她的家庭矛盾。這種時刻,媽媽對他的態度,總是像個小學生,充滿了尊敬和信賴。

    雖然,在老聶的關心和調解下,媽媽與爸爸之間的冷戰不但沒有迅速鳴金收兵,反而演變成了持久戰,但媽媽煩躁易怒的心情,似乎真的有所好轉。

    記得是在初秋的一個週末,我在媽媽的桌子上看到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新發表的《毛澤東詩詞選》。

    媽媽於晚飯後帶我到機關大院外,在老槐樹的濃蔭下沿著街道悠閒地散步。晚風徐徐,暮色蒼茫,路上行人稀少。媽媽興致勃勃地教我背誦起了毛主席的一首詞。

    寧化、清流、歸化,

    路隘林深苔滑。

    今日向何方,

    直指武夷山下。

    山下山下,

    風展紅旗如畫。

    媽媽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甜美,抑揚頓挫,韻味無窮。她的目光中閃爍著少見的溫情和希望的火花。

    媽媽極少對我展現她的溫情與耐心。當她偶然這樣做的時候,我常常會為這些不熟悉的東西隱隱約約地感到不安。

    媽媽曠日持久的分居,爸爸固執的沉默,弟弟妹妹髒兮兮的小臉,奶奶冷若冰霜的眼神,令我覺得詞中紅旗如畫的意境,還有媽媽朗朗的聲音,都顯得那麼空洞,且離我十分遙遠。

    突然,媽媽異常親切柔和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路:「小平,我給你改個名字吧!不姓虞了,姓楊,叫楊新立,你看好不好?」

    我驚愕地抬頭,匆匆掃了媽媽一眼,又慌忙低下頭去,心頭掠過一陣莫名的恐懼。

    幾年前,我曾經聽見媽媽用同樣親切溫柔的聲音問弟弟:「媽媽肚子裡有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你高興嗎?你願意要個小弟弟呢還是小妹妹?」

    在那個時候,我曾經多麼羨慕弟弟啊,因為媽媽從來沒用那樣的語氣跟我說過話。

    此刻,天空彷彿在瞬間變得陰暗下來,有什麼東西扇動著翅膀,無聲地在我的頭頂掠過,老槐樹的枝丫在風中晃動,似乎有一雙神秘的眼睛在暗中偷偷窺視著我的動靜。我惶恐得說不出話來,只聽見胸腔深處咚咚的敲擊聲。

    10

    北京街頭的槐樹葉子開始變黃並紛紛飄落的秋涼時節,我和媽媽應邀到老聶家吃晚飯。

    老聶的愛人,一個小個子女人,慇勤地用炸醬麵、涼拌黃瓜絲款待我們。這是北京人的家常飯,媽媽邊吃邊誇讚她做得好。

    飯後,小個子女人留在家裡刷鍋洗碗,照顧孩子,老聶則帶上媽媽和我結伴乘車,去看新上演的現代革命歌劇《江姐》。

    開演之前,媽媽和老聶站在一起說著,笑著。劇院大廳裡明亮的水晶吊燈、大理石柱子,映照著媽媽端莊高貴的身影。她穿著時髦的深藍色燈芯絨夾克式拉鏈外套,筆挺的灰色毛料褲,頸上系一條淡黃夾灰色碎花的紗巾,配上她白皙的皮膚、修剪整齊的短髮、挺拔高挑的身材,顯得又典雅又大方。

    我環顧著在大廳裡晃動的人群,感到非常自豪。男女老少,沒有人比得上媽媽出眾的儀容。老聶一定和我有同感。我瞧見他那對細長的眼睛亮晶晶的,閃著欣賞的笑意,掃過媽媽的臉上、身上。

    開演了,我坐在媽媽左邊,老聶在她右邊。

    歌劇很吸引人,我全神貫注地盯著舞台,與劇中人同悲共喜。看到最後一幕,江姐和戰友許雲峰挽著手臂,高唱革命歌曲,視死如歸地走上刑場時,我已淚流滿面,唏噓不已。前後左右的觀眾中也是一片抽泣聲。

    這時,我聽見老聶輕聲對媽媽說:「咱們倆,也是志同道合的革命戰友啊!」

    我下意識地側頭看了一下,卻見老聶伸出他的左手,握住了媽媽放在膝上的右手。媽媽沒說話,她動了一下,似乎想將手挪開。但另一隻手抓得更緊。她不動了。雖然她的眼睛直直地盯在舞台上,我卻感覺得到她身體的僵硬。

    我心裡很亂,舞台上的劇情,已不再吸引我。

    這時,紫紅色的絲絨幕布在音樂聲中徐徐垂落。劇院天花板上和兩壁的小燈一盞盞亮起來。我看到媽媽和其他觀眾一樣,舉起雙手鼓掌,心裡終於平靜下來。

    在劇院外面和老聶分手後,我和媽媽隨著散場的人流,擠上了回程汽車。

    車上人多,我們只得到了一個座位。媽媽坐下後,讓我坐到她的大腿上。這又是平生未有過的親密舉動,我一陣激動,緊張得縮緊了身子,生怕壓疼了媽媽。

    車子啟動了。媽媽對著我耳邊快活地說:「小平,媽媽可能快要入黨了!你聶伯伯今天告訴我,組織上正在考慮我的申請呢!你高興嗎?」

    媽媽少有的快樂情緒感染了我。我點點頭。雖然才十歲,可是看過的電影、話劇、故事書中,所有的英雄,不論男女,都是共產黨員。爸爸也是共產黨員。他們都是好人。想到媽媽也要成為共產黨員,我有些興奮。怎樣成為黨員呢?是不是和我們加入少先隊一樣,也要在毛主席像前打著紅旗敲著鼓,排成隊,舉手宣誓?

    我很快就把這件事忘到了腦後。媽媽堅持了一年之久的分居突然結束了。那天,幼兒園打來電話,我那個不滿五歲的妹妹小紅,因為高燒,被懷疑感染了腦膜炎,送入醫院搶救。爸爸去外地出差了,不在京城。媽媽急匆匆地趕到醫院,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妹妹,一定感到了深深的內疚和自責。三天三夜,媽媽守候在妹妹的病床旁,直到她脫離了危險,才領著她一起回到了家中。

    媽媽已經無暇思考如何對付奶奶的蓄意刁難和爸爸的冷漠無情了。一股陰風,悄悄潛入了京城寧靜的夜晚,攪得人們心緒不寧。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吃完飯後,我在檯燈下寫作業,弟弟在玩電動兔子,媽媽在洗衣服。妹妹小紅突然用稚嫩的童音,尖聲尖氣地朗誦起了一首歌謠:「吳晗鄧拓泡沫沙,一根籐上三個瓜……」

    我笑出了聲,打斷了她的朗誦:「錯了,是廖沫沙,不是……」

    「是誰教給你的?」媽媽停止了搓洗,直起腰,繃緊面頰,問妹妹,「你還學了其他什麼歌謠?」

    「是我們幼兒園老師教的。」妹妹搖頭晃腦,得意地回答,「媽媽,我還會背毛主席詩詞呢!雪——壓——冬——雲——白——如——飛……」

    我再次打斷了妹妹的抑揚頓挫:「你們老師教錯了,是白絮飛!我早就學過這首詩了,是媽媽教我的!」說完,我看了媽媽一眼,希望得到她的誇獎。

    媽媽好像沒有聽到我的話。她坐在小板凳上,一動不動,直視著漆黑的玻璃窗,目光中的焦慮愈聚愈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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