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21章 蹉跎 (3)
    一個週六晚上,媽媽說要開會,晚飯後和爸爸一道出去了。我和弟弟留在家中,早早就上床睡了。才閉上眼,奶奶就悄悄地進入了我們的房間。她問我:「你知道他倆做啥去了?開會?哼,那是哄你呢!他倆看戲去啦!可會享福了!」

    當她拐著小腳慢慢轉身離開時,我聽到了她在嗓子眼裡嘟囔著,「不像個女人!」

    那一刻,一個問題在我心裡打轉:女人,究竟應當是什麼樣子呢?

    06

    對三個孩子帶來的逐年增多的家務勞動,媽媽從心底裡感到厭煩。

    記得是在上二年級的一天,我突然在學校裡病倒了,發高燒,昏迷不醒,被校醫關進了隔離室。熬過一個夜晚,校醫束手無策,決定把我送回家去。一位年輕的女老師背著我,爬上了公共汽車。

    中午,媽媽接到電話趕回了家。看著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我,媽媽的眉頭緊鎖,「我的工作這麼忙,你還添亂!」媽媽在抱怨,「我最討厭有誰生病了!」

    我忽然覺得十分內疚,也就沒敢告訴媽媽,頭天晚上我在隔離室裡吐了半痰盂的鮮血,心裡一直害怕,我會不會就這樣死去。

    媽媽囑咐奶奶,晚上為我熬一碗稀飯,切點兒鹹菜丁,便匆匆忙忙又趕回去上班了。

    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當時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導致了我的高燒且吐血。我絲毫不埋怨媽媽的不耐煩。我清楚,媽媽家裡家外都要兼顧,實在太辛苦。我總想給她幫忙,卻又總是為她添亂。

    前些日子,我已經給她造成了一次很大的麻煩。那是一個星期六下午,我回到家,做完了作業,實在無聊,就徑直走到了小區南面長安街旁的公共汽車站,等待媽媽下班歸來。沒想到,那天媽媽從幼兒園接了弟弟妹妹後,又去菜市場採購,所以就從北面的汽車站回了家。

    我坐在馬路邊的石頭圍欄上,等了又等,只見一輛輛車過去了,太陽已經墜到了西天邊,還是不見媽媽的身影。就在此時,幾個淘氣的孩子在我周圍互相追打著,忽然扔過來一塊石頭,恰恰打在了我的後腦勺上。

    我的衣領、後背,被鮮血染紅了駭人的一大片。我看著手上摸到的紅紅的血,驚恐萬分,哇哇大哭,跌跌撞撞地往家跑。

    媽媽剛剛回到家,才放下手中提著的菜,便看到了滿身鮮血,衝進家門的我。她匆匆地把弟弟妹妹交給奶奶,拉起我的手,又跑出了家門,奔向汽車站……

    那晚從醫院回來,已是深夜十點。媽媽早已疲憊不堪,卻還要給弟弟妹妹洗手洗腳,安排他們上床睡覺。

    爸爸似乎從來不做家務,也很少管孩子們的事情。當著爸爸的面媽媽幾次旁敲側擊地對我們說:「你們的爸爸應該找一個沒有文化、沒有工作,但很會做家務活的女人結婚。那樣的人才適合他。」

    幼年時感到最恐懼的事情,便是父母親之間的爭吵了。準確地說,是媽媽一個人在抱怨,因為爸爸幾乎很少回應她對奶奶和他本人的指責。

    孩子們總是被趕到奶奶的房間裡,不許出來。但隔著走廊,我們也會聽到時而傳來的媽媽清脆的女高音。

    「這是新社會,不是封建時代!她憑什麼這樣對待我?你為什麼不跟她談?就算是封建時代,《孔雀東南飛》裡的劉蘭芝,也比我幸運!至少焦仲卿還能同情和理解她呢!」

    這種爭吵往往以媽媽噤聲,打開帆布箱,開始往裡面裝她的衣服,而達到了高潮。

    媽媽的動作並不快,似乎是有意地在拖延,給爸爸挽留她的機會。但爸爸始終把目光固定在面前攤開的書本上,眼皮抬都不抬一下。這種高傲的沉默,顯然是對她輕視到不屑一顧,這無異於火上澆油,雪上加霜。

    媽媽已經穿上大衣,繫好圍巾了,爸爸仍然固執地緊閉著嘴角。

    終於,媽媽一手提起箱子,一手拉上我,用克制的聲音說:小平,我們走。

    下樓時,我感到了她的手在顫抖。身後響起了弟弟妹妹的哭聲。媽媽捏緊了我的手,我被捏得生疼。

    07

    父母間最長的一次分居,持續了幾近一年。在那個期間,每個週末,我都會到媽媽所在機關的單身宿舍裡度過。那是一段孤獨淒清的時光。

    機關大院裡,除了幾個單身青年和門房裡的孤寡老大爺外,四周都是靜悄悄的。我的樂趣,是在葡萄架下仔細點數串串青澀的果實,到荒蕪的後園中採集從牆根處伸頭探腦的無名野花,到堆滿雜物的棚子裡翻找出頭年存留下來的一兩個乾癟的葵花盤,到建築工地高高的沙堆上營造神話中公主躲避強盜的城堡。

    媽媽常命我趴在桌子上,沒完沒了地描紅格子,練毛筆字。

    屋子裡寂靜無聲。我練著練著,偷眼望去,發現她早已放下了捧著的書本,兩手枕在腦後,仰靠在棉被捲上,目光盯著空中,久久地發呆。

    「你說,你爸爸,好不好?」有一回,她冷不丁地問,把我嚇得心頭一緊。

    我猶豫不決,不知怎樣回答才能使她不生氣。我並不十分清楚父母親爭吵的緣由,只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媽媽是在用她的離家出走向父親施加壓力,迫使他低頭。

    「好。」我怯懦地小聲回答。

    「哪兒好?怎麼好?」

    「我,也不知道……」我從嗓子眼兒裡又擠出了幾個字。

    媽媽不語,望向空中的目光,更趨複雜。

    一個星期日的早晨,媽媽說:「你這麼久沒見爸爸和弟弟妹妹了,一定想他們了吧?今天你回家去看看吧!吃了晚飯再回來。」

    坐在公共汽車上,我的心裡忐忑不安。看得出來,媽媽十分牽掛留在家中的弟弟妹妹,但卻硬著心腸把他們丟給了爸爸。

    媽媽喜愛弟弟妹妹遠勝於我。從小我就看慣了媽媽把弟弟摟在懷裡,誇他乖巧聽話。對妹妹超凡脫俗的聰明美麗,媽媽更是喜愛之情溢於言表,常在外人面前誇耀。

    相反,媽媽從未摟抱過我,而且不止一次地在爸爸面前抱怨我長得不漂亮,脾氣又古怪,一點兒也不像她等等。我曾經翻弄過影集裡自己的從小到大的一張張照片,照片裡的我,眼睛裡永遠布著陰霾,面頰上從未有過笑容。難怪媽媽不喜歡我。

    可是,為什麼每次媽媽和爸爸爭吵之後,她又總是把年幼的弟弟妹妹甩給爸爸,只帶上我,義無反顧地離開家呢?

    我走進小區,爬上三樓,忐忑不安地敲開家門,一眼就看到了爸爸。他臉上掛著的笑容,依然溫和敦厚。半年多不見,我卻清楚地察覺到了我們之間令人傷感的生疏和距離。

    爸爸簡單地詢問了我在學校的情況,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到媽媽。我從爸爸的眼中,讀出了瀰漫在他心頭的沮喪和無奈。

    一個沒有媽媽的家,失去了昔日的溫暖和整潔,變得陌生、凌亂。瓶中的絹花,牆上的瓷畫,檯燈罩子,都蒙上了一層灰塵。地上堆積了大大小小的壇罐,裡面裝著米面雜豆。雪白的鉤花牆圍掉了一根釘子,垂下來一隻角。書架上的書東倒西歪,媽媽珍愛的那套精裝《魯迅全集》,有兩冊的封皮不知被誰撕破了角。

    還在上幼兒園的弟弟妹妹,已不復媽媽在時的光鮮可愛。兩人的頭髮結成了片,臉上掛著鼻涕,衣服上沾著飯粒,蹲在地上默默地擺弄手中的玩具。對我的歸來,他們沒有激動,似乎已習慣了姐姐的不存在。

    奶奶對我的出現一如既往,淡然處之。但她今天一反以往的沉默,腰間繫著圍裙,出出進進,儼然一家之主。使媽媽為難的麵粉,在奶奶靈巧的指尖下,眨眼間變成了各種形狀的可口飯食。她在爐火上輕鬆自如地翻動著蔥花餅,口中還斷斷續續輕聲吟唱著小曲。

    洛陽東城有一家,

    冬穿綾羅夏穿紗。

    那老婆,先生一個王林哥,

    後生一女小名叫桂花。

    哥哥年方十六歲,

    一心娶妻到咱家。

    …………

    這些飄入我耳中淳樸的鄉間小調,與我在音樂室裡伴著鋼琴迴盪的校園歌聲大相逕庭,每個字眼都鮮活得引人遐思。

    午飯時,奶奶從廚房端來了親手製作的酥油餅、面片湯、熬白菜。她在飯桌上張羅,照顧著爸爸和弟弟妹妹吃喝,飯後手腳麻利地刷鍋洗碗、掃地抹桌。

    我一邊吃飯,一邊暗自猜想。有奶奶支撐著,屋頂不會塌下來,爸爸是不會按照媽媽的預期向她投降,求她回家了。

    飯後,爸爸又埋頭書本去了。我呆呆地看著四周,無聊又沮喪。沒有媽媽的家,每分鐘都比一小時還長。

    好不容易等到天色暗下來了,我不顧爸爸的挽留,執意離開家,返回了城北的寄宿學校。

    空蕩蕩的回程汽車裡,僅有一兩個乘客。北京冷落寂靜的街頭,飄起了瀟瀟雨絲。我怔怔地望著車窗外掠過的低矮房屋、灰色的圍牆、匆匆的行人、殘破的城門樓……心中的憂傷無可名狀。

    08

    媽媽對我逐日下降的算術成績,表現出驚訝和憤怒。我曾經令她驕傲過的日子,如今是一去不復返了。

    記得我還是上一二年級時,學期結束後,媽媽曾帶著我去機關食堂吃飯。排隊買飯時,她興高采烈地和人打招呼,詢問人家的孩子期末考試成績如何。

    當那些叔叔阿姨問到我考得如何時,媽媽便會說:「她呀?算術和語文都只考了99.5!你說她是怎麼搞的?這麼粗心大意!差點兒就得了雙百!」媽媽雖然是在貶低我,但語氣中卻充斥著掩飾不住的快樂。

    準備升三年級時,班主任推薦我去參加北京市外語小學的招生考試。那次我考了雙百,卻未被錄取。看到比我分數低的人都被錄取了,媽媽頗為不平。

    有知情人悄悄地對她說:「你也太幼稚了,那是培養什麼人的地方?像你這種政治背景的人,就是你女兒考得再好,人家也不會要的!」

    那一刻,媽媽似乎才明白了,「摘帽右派」,並不等於她就是正常公民了,那頂無形的帽子像深海中時隱時現的冰山,仍在暗地裡威脅著夜航的小船。

    媽媽瞪著眼睛發呆。她希望我長大後出國留洋的夢想,可能永遠無法實現了。

    雖然,我的作文一如既往地被班主任拿到學校的壁報上展覽,但我在三年級結束時帶回去的80分的算術成績,卻令媽媽顏面掃盡。

    午飯時,媽媽勒令我留在宿舍中,不要和她一起去食堂用餐。「若是碰上了那些叔叔阿姨,人家問起你考了多少分,你怎麼好意思告訴人家呢!」她的聲音冷冷的,眼睛不屑於看我。

    我十分清楚媽媽對我的不滿與失望。她常常會在朝著空中發愣的間隙,開始對我的指責,把她坎坷不幸的命運歸咎於我的存在。

    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我與別人不同。

    那一年,我終於戴上了盼望已久的紅領巾。週末回到媽媽的宿舍,她的目光落到我胸前時,一貫嚴肅的臉上綻出了難得的微笑。

    我接著告訴她,學校要少先隊員填表,裡面有「籍貫」兩個字,我不認識,老師說,籍貫就是爸爸的老家。

    「我的籍貫,是哪裡呢?」我仰頭問道。

    媽媽頰上的笑容,倏忽即逝。她沉思了片刻,盯著窗外院中那幾棵在風中搖擺的苦楝樹,冷冷地說道:「你,就填陝南吧!」

    陝南?那不是外婆家嗎?我心裡滿是疑惑,正欲詢問,抬頭卻看到了媽媽盯著遠方的眸子裡,又出現了那種令我惶惑、穿越時空的複雜的陰影。於是我自覺地閉上了嘴巴。

    我不明白媽媽的抱怨中蘊涵著的無法言說的苦衷,不敢和她頂撞,只能自卑自憐。於獨處時我常偷偷設想,如果我突然失蹤,或者突然死亡,媽媽是否會懊悔和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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