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20章 蹉跎 (2)
    我站在攤子前,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掏出口袋裡的一角八分錢,從中拿出了兩分,這是走路省下的。我買了一分錢的山楂片,一分錢的杏干。賣貨的禿頂老頭,伸出乾瘦的手指,在兩個籮筐裡捏了十幾粒乾果,用一張舊報紙包好,塞到我手中。我快樂地捧著紙包,爬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車。

    晚上媽媽下班回來,我把剩餘的一分錢交到了她的手上,並說明了它的來歷。從那以後,我至少兩次聽到媽媽向她的同事敘述這件事,她把這件事看做是我在雷鋒精神影響下,勤儉節約思想的萌芽。

    雖然我從來沒有對媽媽提及那次冒險的潛在動機,但我仍然記得那個星期六的下午,當我站在高大的城門樓陰影中,盯著車馬稀疏的街道,期待從天而降然而終未出現的某個朝我走來的陌生人時,心裡那無法言說的失望。

    04

    雯決定讓女兒每星期日晚提前返回學校,是源於家中日益緊張的氣氛。

    虞誠的母親那時已快七十歲了。自從解放後,她孤苦的日子算熬到了頭。她被衣錦還鄉的兒子接到北京,住進了嶄新的公寓樓房,花甲之年,開始熟悉抽水馬桶,電燈、電話。

    在婆媳相處的初期,雯對老太太,確實做到了以誠相待。虞誠關於母親被逼跳崖的那一段段驚心動魄的回憶,令她肅然起敬。

    雯用自己的工資,為老人買來各種質地講究、花色大方的衣料,還有老年人愛吃的甜軟零食——山楂糕、栗羊羹、茯苓夾餅、伊拉克蜜棗。老人過生日了,她把老人領到照相館,給老人拍下了平生第一張巴掌大的、正襟危坐的肖像。休息日,雯把老人領到口腔醫院,堅持為她鑲了一口假牙,以便老人能夠享受雯從老字號食品店買回家的各種美味佳餚。

    雯一直懷疑,老太太對她的介入,原本並不情願。恐怕她更希望兒子娶一個文化不高但老實賢惠的姑娘吧。但在虞誠的勸說和雯的努力下,老太太最終還是接受了她。

    雯相信,自己的右派身份,使老太太重新開始對她冷眼。

    虞誠的母親從鄰居的議論中,得知兒媳成了「油派」。老太太雖然目不識丁,不懂得「油派」或者「鹽派」的含義,但是看到雯被送到農場去下苦力,她就立即悟到了這個稱呼的嚴重性:「油派」,是一副丟人現眼的頂戴,兒媳必定是做下了公家不容的壞事。

    解放初期,老太太尚在家鄉。她目睹了國民政府時期的保甲長,還有不少有錢有勢的富人,要麼被槍斃,要麼被關押,要麼被送去做苦工,卻被稱為「勞改」。因而,在虞誠離婚的掙扎中,老太太給予了充分的理解和支持。

    雯對老太太所做的一件事,至今耿耿於懷。

    那年她被送到農場勞動,苦戰了一個春夏後,麥收結束了,農場給全體人員放假一天。

    這是四個多月來的第一個休息日。那天晚上八點雯才從地裡收工。她回到農場宿舍,匆匆洗去泥污,換上乾淨的衣服,拔腳便往數里外的長途汽車站趕。到了那裡,才發現公路邊小小的站牌下,竟然彙集了好幾百個右派。

    人人都急著連夜趕回北京城,與家人團聚。可是,每半個小時才有一趟班車,而且那種老式汽車,人貼人地塞滿了,也只能載五十幾個。

    雯惦念著香山腳下慈幼院裡久未見面的小兒子,顧不得斯文禮讓,拚命與人爭搶,才終於擠進了下一趟班車。

    回到城裡,已近午夜,市內公交車馬上就要停開了。她不顧站了一路,早已精疲力竭,拚力奔跑著,跳上了已經啟動的末班車。

    待她終於回到玉淵潭湖畔的小區,攀上自家的三層樓時,已經過了凌晨一點。雯在單元的大門上敲了十分鐘之久,卻無人應門。她估計,虞誠經常出差,可能不在家,但是老太太應當在。

    雯接著敲下去,耐著性子輕聲呼喊:「媽,我是雯,我回家來了,請你開開門!」

    又是十分鐘過去了,裡面仍無動靜。

    對面單元的鄰居出來了,樓上樓下的鄰居也出來了。大家伸長脖子,好奇地打量著她。

    雯臊得滿臉通紅:明天早上,閒話就會傳出去,全樓人都會知道,我深更半夜從勞改農場跑回來,卻被關在家門外進不去,日後還怎麼見人?

    她垂下已經敲疼的手,仰頭看著樓道裡暗黃的燈泡,無奈地長歎了一聲。

    對門鄰居是位心地善良的老太太,曾經目睹過雯拖著沉重的身體在寒風中爬上三輪車離開家,早已對她寄予深切的同情。這時她走上前來,一面敲門,一面大聲喊:「虞奶奶,你兒媳婦回來了!」最後才終於把門叫開。

    老太太說自己睡著了,未聽見敲門聲。待鄰人們走散後,老太太笑著問雯:「你不是在農場勞動嗎?怎麼回來了?」

    雯強笑道:「我們只放一天假。我急著趕回來,明天去看看孩子。」

    「孩子在香山,不在我家裡呀!」老太太聲音不高,且臉上仍舊掛著笑,可是雯卻敏銳地捕捉到了最後那幾個字上支稜著的刺。

    「我知道。」雯繼續忍耐著,「可是,這個時間已經沒有車了,我得先在家住一夜。」

    「虞誠去南方出差了,他那間屋子,被我鎖上了。鑰匙嘛,也不知放到哪兒了。」

    雯早就懷疑她是否真的睡著,而聽不見敲門聲,此時更是無法相信她會連鑰匙也忘記了放在哪兒。她不想再忍耐了。「我和虞誠,還沒離婚呢。他的房間,我也能進去!請你把門鎖打開好吧?」

    老太太在屋裡轉來轉去,磨蹭了好一會兒,最後終於從枕頭下摸出了鑰匙。

    雯進屋後,關上門,無力地癱倒在床上。

    05

    在奶奶眼中,除了「油派」這個不光彩的頭銜之外,媽媽還是一個不會持家過日子的好兒媳。她不擅長烹飪,不會動剪子拈針線,還愛花錢。

    媽媽從農場回城以後,家中又添了一個妹妹。弟弟妹妹和我一樣,從小就住進了整托的幼兒園。對這點,奶奶頗有意見,說,如果孩子們住在日托的幼兒園裡,每晚回家過夜,就可節省家庭開支。

    為了尊敬奶奶的意見,媽媽曾經也這樣做過。但孩子們每天晚上回家,要有人照顧,為此,媽媽曾經先後請過幾位保姆,幫助她料理家務。可是每一位保姆都幹不長,因為她們無法忍受老太太的挑剔,不是嫌她們多用了一塊蜂窩煤,就是炒菜多放了油和鹽。最後,媽媽堅持,仍舊把我們都送入了寄宿學校和整托幼兒園。

    在我的心目中,媽媽是明亮的太陽,是溫暖的源泉。

    媽媽容貌俊秀,風度瀟灑,比我周圍所有的阿姨都出色。我不清楚媽媽做的是什麼工作,但是暑假裡有一天,我曾經到她上班的機關裡去過,透過沒關嚴實的門,我看到了媽媽在一間寬敞的大教室裡,繪聲繪色地給一群成年人講課。那些人的個頭都像我的班主任那麼高,每個人都聚精會神地聽媽媽講話,忙著做筆記。我很為媽媽驕傲。

    在這個五口之家裡,奶奶總是悄無聲息地躲在她自己的房間內,躺在床上,面朝半空,一段接一段不停氣兒地吟唱小曲。爸爸留給我的印象,則是兩耳不聞孩子哭,一心只讀外文書。媽媽獨自一人操持家中裡裡外外的一切,還總不忘給孩子們創造一些驚喜。

    譬如一個冬天的夜晚,媽媽從外面回來了,她把我從夢中推醒,欣喜地笑著,讓我看她為我買來的一雙綴著紅絨球的漂亮的絨線手套。

    每個星期六下午,我從學校回到家裡。桌子上總會放著媽媽寫給我的一張紙條:小平,寫完作業後,你可以從大櫃子左面的抽屜裡拿幾根江米條吃。也有的時候,桌上會放著一隻蓋著碟子的小碗。急迫地打開來,就看見了裡面一塊紅艷艷的山楂糕,或是一塊金燦燦的豌豆黃。

    一年當中最甜蜜的時刻,應當是我生日的那一天。早上睜開眼,便會看見我床前的椅子上,擺著一套整整齊齊的新衣褲、一雙新布鞋。外婆曾經送給我一條淡粉紅色的珍珠項鏈做生日禮物。可我只戴過一次,媽媽就收起來,再也不讓我佩戴了。我曾問過媽媽那條珠鏈的下落,她說,那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象徵,她不願意把我培養成喜歡穿戴打扮的女人。

    在媽媽眼裡,有知識且有高尚職業的女性,才是女人中的佼佼者。而只會料理家務的女性,與只會下蛋的母雞沒有兩樣。

    到了星期天,一家人好不容易團聚在一處了,媽媽總要千方百計地安排全家老少出遊。春季去八達嶺爬長城,秋日上香山觀紅葉,夏天去頤和園、北海、動物園,冬天嘛,就去參觀軍事博物館。中午來不及趕回家,自然就在飯館裡享用一頓美餐。

    媽媽鼓動爸爸放下手中的厚書,拿起從蘇聯帶回的照相機,在假山下、湖水邊,為我們留下了一張張珍貴的相片。她買來各式各樣的影集,全家老少每人一冊,把我們從小到大的照片,一一分貼保存。

    媽媽還是業餘運動員,多次代表她的機關參加全市職工的乒乓球循環賽。每次比賽,只要是週末,她必定帶上我們前去觀戰。記得那年比賽結束,媽媽拿了西城區的女子亞軍,當晚就帶著我們到護國寺附近的一家飯館裡,叫了四菜一湯,為自己慶賀了一番。

    媽媽的獎品,是一個筆記本,一張書籤。她把獎品分別送給我和弟弟,笑瞇瞇地問,喜歡嗎?

    這種職業女性的生活方式,奶奶當然看不慣,雖然媽媽每次帶著我們出去遊玩,都沒忘記把奶奶帶在身邊。

    奶奶出生成長的環境,使她養成了極為內向的性格。她從不直接向媽媽抱怨。她有自己的鬥爭策略。平時媽媽做飯,無論多麼手忙腳亂,奶奶也不會主動幫忙。她會氣定神閒地坐在自己屋中,等待驕傲的媽媽前來求援。

    奶奶心靈手巧,她戴上媽媽為她配的老花鏡,在自己那一雙雙緞子鞋面上,親手繡上了五彩圖案。我看見過奶奶那些尖尖的小鞋上,一隻隻翩翩起舞的蝴蝶,圍繞著艷麗的玫瑰牡丹,栩栩如生,形態百變。而媽媽為子女們添置衣衫鞋襪,卻只能求助於百貨商店。

    我曾聽到奶奶在媽媽背後對著鄰居老太太嗤笑她,女人家的,連給孩子做雙鞋都不會!哼,人家會掙錢,到外面買著吃,買著穿!

    當全家人玩了一天,精疲力竭地從外面回來後,奶奶不聲不響地在大洗衣盆裡浸泡上一大堆衣物。那個年代沒有洗衣機。所以,不管媽媽多累,就是幹活干到深夜,她也必須把這些已經浸濕的衣物搓洗出來,晾在走廊的鐵絲上,一天的辛勞才能算完。

    走廊裡堆放著十幾棵過冬的大白菜。媽媽週末回到家,發現總是白菜心首先消失了,留下的都是白菜幫子,耐心地等待媽媽來消化。

    某個星期天,媽媽出門買菜去了。奶奶把我叫到廚房,讓我站在小板凳上,從窗戶朝外看樓下院子裡的一家蔬菜店。

    奶奶用手指著菜店屋簷下擺放的幾隻大籮筐,對我說:「那是人家扔掉的菜,多可惜啊!裡面有根大蔥,看見沒有?就在頭一個筐子裡呢。你下樓去,把它拾回來。」

    我興沖沖地跑下樓,拿回來一根綠盈盈的蔥葉,交給奶奶。

    奶奶看了,皺起眉頭:「咳,不是這個!我要的,是那根白顏色的蔥桿兒!你拿的這是蔥葉,誰稀罕?」

    我待要再次衝下樓時,媽媽回家來了。她問明了緣由,立即阻住我:「不許去!記住,以後不許再做這種下賤事!唉,不教孩子學好!」

    在孩子們面前,奶奶也會表達對媽媽的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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