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19章 蹉跎 (1)
    01

    古老的城門樓,殘敗破舊,三三兩兩的燕子在樓頂繞來繞去,樓下幽暗的城門洞裡,偶爾馳過一輛頂著大氣包晃晃蕩蕩的公共汽車。

    出了城門,沿著狹小破舊的街道行走不過數里,路右手便是解放後新建的一所寄宿小學校。幾座三層高的紅磚樓房,圍繞著一座修剪成幾何狀、花木扶疏的園林。大操場的一端,坐落著寬敞明亮的食堂、大禮堂。

    在那所小學裡四年的生活,大多已如退潮的海水,從我的記憶中隱沒。只有沙灘上留下的幾枚色澤鮮亮的貝殼,偶爾會在心頭閃現,引來我對逝去的童年歲月無限的眷戀。

    曾駐足於春風和煦的花園裡,粉紅色的桃花雨隨風飄落,點綴著我濃密的黑髮。曾在明亮的教室內,與同學們爭搶桑葉,飼喂蠶兒,觀察一粒粒黑芝麻蛻變成吐著晶瑩長絲的白胖寶寶的奇妙過程。也曾有過一些不愉快的剪影,至今印在心頭,無法抹掉。

    我在全班年齡最小,個頭也最矮,卻最令生活老師煩惱。

    大家都憎恨那個生活老師。那時每星期三晚上的自習課,我們可以閱讀連環畫和其他文學作品。吃過晚飯,在大家的翹首盼望下,打扮得漂亮光鮮的生活老師,穿著一件紅底黑花的燈芯絨外套,抱著一摞書,一扭一扭地進了教室。

    她命令大家背過雙手,坐直身體,然後開始挑選她看著順眼的孩子,讓他們一一上前,從攤在講台上的圖書中挑選自己喜愛的讀物。

    壁上的掛鐘令人焦急地一下下敲擊著,她卻慢條斯理地晃著燙成小碎卷,像獅子狗一樣的腦袋,看過來看過去,遲遲不叫喊下一個名字,似乎找不到一個令她滿意的孩子。

    我坐在第一排,拚命地將瘦弱的胸脯挺直,伸長了脖子,企盼著她的目光。然而她的眼神卻一次次從我頭頂滑過。等到最後一個學生終於被叫到時,四十五分鐘的閱讀課,已經無情地流逝了一半。

    更有甚者,若是某個學生缺席,她竟然會殘酷地宣佈:全班只等五分鐘,若是此人五分鐘內不到,今晚的閱讀課即刻取消!

    孩子們心急如焚,在課桌下直跺腳。大家派出幾個男生,四處尋找缺席者。教室裡,「獅子狗」卻煞有介事地抬起手腕頻頻看表,每隔一會兒就大聲宣佈:一分鐘……一分三十秒……兩分鐘……兩分三十秒……

    年紀雖小,我卻隱隱地感到,她是有意地從這種對孩子心靈的非人折磨中,體驗權力帶來的快感。

    我天真地以為,在連環畫上令我們恐懼的在美國南方殺人放火的三K黨的形象,會震懾住這個殘忍地剝奪孩子們閱讀的傲慢無知的「獅子狗」。

    那晚熄燈鈴響過之後,我把同室的五個女孩組織起來,用床單、枕套、棉大衣打扮一番,裝成美國三K黨徒的模樣,想恐嚇前來查夜的「獅子狗」。

    我們失算了。室內緊鑼密鼓,準備興風作浪,「獅子狗」卻扒在門外偷聽好一陣了。我還沒來得及發出開始表演的信號,猛然間,門被踹開,她一把抓下了反扣在「三K黨徒」臉上的大衣、帽子,掀開了蓋在「死屍」身上的白床單,把我們連推帶搡,攆到走廊裡。我們只穿了背心、短褲,赤裸著雙腳,哆哆嗦嗦地站成了一排。

    房間的門大敞著,「獅子狗」躺在我們的小床上,每隔一會兒,她就躡手躡腳地走出來,突然襲擊地檢查一下,喝令我們站直身體,不許靠牆。有的女孩子實在熬不住蹲下了,立刻被她揪著耳朵提起來。

    幾十年過去了,至今我的耳邊仍清晰地聽到洗手間裡水龍頭滴滴答答響了徹夜的漏水聲。

    02

    課堂上,班主任老師皺著眉若有所思地盯著我。經過「獅子狗」的徹夜審訊,我已被同宿舍的女孩子供出,成了罪魁禍首。

    班主任不愧為北京市優秀青年教師,他想出了一個好辦法,把這場惡作劇引導到正途上。

    接下來的兩個月裡,我帶領七八名同學,成立了一個小劇團,自編自演了十幾出短劇。依稀記得有:越南人民計抓美國鬼子、雷鋒叔叔雨夜救人、翻身農奴反抗西藏奴隸主的壓迫,還有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短劇的內容毫無新意,卻反映出那個年月在孩子們心中留下的烙印。

    學校曾經邀請一位來自民族學院的女學生為我們講演。那個十分美麗的藏族女孩子,一開口就攫住了我的心。

    「我叫索朗卓瑪,今年二十一歲……」她一上午憶苦思甜的報告,使禮堂上下哭成了一片。

    那時,我們的劇目,沒有任何腳本。所有的劇情,都鮮明地印在我腦中。所以每次排練,台詞都不盡相同。不過沒關係。反正我總是主角,大家都聽我的調遣。

    我們排練了很久,班主任終於找了一個下午,讓我們在班上先綵排一下,然後再到學校的大禮堂中為全校師生表演。

    前面的幾個短劇,演得都很順利。演到最後一個時,卻出了亂子。

    一個身體強壯的男生,突然離開座位,衝上前來,將扮演越南女民兵用啤酒引誘美國鬼子的莎莎撲倒在地,騎到她身上。接著,又有三四個男生衝上去,笑著喊著,試圖扒掉莎莎的衣褲。

    莎莎躺在水泥地上,咬緊牙,用雙手拚命護著腰上的皮帶,雙腳奮力地蹬踹著伸向她的一雙雙魔爪。

    我扮演越南人民軍軍官,端著笤帚做的假衝鋒鎗,站在一旁正準備上場,卻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呆了,渾身發抖,說不出一句話。

    班主任正在座位上聚精會神地看演出,還以為這是劇情的一部分,當看到我恐懼的表情時,才終於醒過味來。他厲聲呵斥著,衝上講台,制止了男孩子們的胡鬧。

    班主任抓住帶頭鬧事的那個男孩子,把他推到牆邊,皺著眉頭問道:「你是從哪裡學來的這種下流動作?誰教你的?」

    男孩子抽了一下鼻涕,理直氣壯地回答:「《南方來信》那本書裡寫著,美國鬼子是怎麼強姦越南婦女的。把她們的褲子都脫光了……」

    「住口!以後不許再講這種下流話!」班主任嫌惡地打斷了他。

    在閱讀課上,除了引人入勝的《紅日》、《紅巖》、《紅旗譜》、《暴風驟雨》、《平原槍聲》、《林海雪原》外,我也看到過《南方來信》這種兒童不宜的讀物。男同學們的臨場發揮,使我頭腦中原本十分模糊的東西得到驚駭的呈現,成了揮之不去的陰影。

    似乎從那一刻起,這些從一年級就朝夕相伴、天真無邪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投向對方的目光裡,多了些內容,忽然變得生疏了。

    03

    莎莎躺在地上勇敢搏鬥的神情,至今清晰地停留在我的腦際。

    她是我的好友。平日下課後,所有的女孩子都會跑到操場上,有人跳皮筋,有人玩沙坑,有人在雙槓上翻騰。只有我們倆,悄悄躲到花園裡的樹蔭下,坐在石凳上,聚精會神地看螞蟻在草叢中覓食,在碎石甬道上趕路。

    班裡的大多數女生,與我很難玩到一起。平心而論,她們都很單純,面上總是帶著無憂無慮的神氣,經常旁若無人地開懷大笑,還會全神貫注地投入到各種遊戲中。可我卻無法與她們交朋友。

    例如「國防」,那個鼻樑上長著幾粒雀斑,梳著兩條細細的小辮子,和我同樣矮小,與我並肩坐在第一排的女孩。因她爸爸是位老紅軍,所以她們兄弟姐妹五個的名字便依次叫做:南下、解放、三反、建設、國防。

    「國防」驕傲地宣稱,她爸爸每月工資二百多元,她媽媽也掙九十元整。可是,她卻夥同班上一位財政司長的女兒,一次次背著我,偷偷地從我的純藍墨水瓶中灌滿她們的自來水筆。我一直很納悶,為什麼我的墨水瓶總是很快就變空了。當我終於發現這兩位同學損人利己的舉動時,那個面紅耳赤、羞愧難當的人,卻是我。因為我不知該如何面對人們不誠實的品行。

    多年後思及此事,我方有所悟。「國防」們當然不缺買墨水的錢。恐怕只是因為她們膩煩了寄宿生活的單調和無聊,要嘗試一下偷竊所帶來的刺激罷了。

    莎莎不同。這個沉默寡言的女孩,喜歡瞪大眼睛,聚精會神地聽我一個接一個地講故事。而當我要她也講一個時,她卻道出了家中的秘密。

    莎莎的母親是科學院某研究所的黨委書記。六個子女中,莎莎最小。在她還不記事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

    「我媽說,我爸爸原來是個廠長,犯了錯誤,所以她必須離婚。」莎莎提起往事,口氣很平淡。她只知道爸爸不在北京。

    母親再婚的對象,是位比她年輕許多的工人。莎莎與繼父的關係,不很融洽。所以,她和我一樣,總是在星期日的晚上比別的孩子們提前從家返回學校。

    女生宿舍樓中,除了一位值夜的老阿姨,就只有我們倆的身影,偌大的校園顯得格外冷清。因為沒有旁人干擾,我們常常會聊得很晚,直至入夢。

    一晚熄燈後躺在床上,莎莎突然從被子裡爬起身,說:「今天,我見到我爸爸了。」她的眼睛,在窗口瀉入的柔和的月光下閃閃發亮。

    「我在家門口的小商店裡買鉛筆的時候,有個人朝我走過來,他拉著我的手,叫我的名字,問我在學校的生活怎麼樣,學習好不好,還問我喜歡吃什麼,接著,他帶我去了東安市場,給我買了很多好吃的。」說著,她從枕頭下面掏出了一個手絹包,打開,取出一個裹著玻璃紙的果丹皮、兩塊兒酥糖、幾個杏乾兒,遞到我手中。

    「我們在一起,待了大概兩個小時。後來他走了,我回到家,沒敢告訴媽媽,因為我怕她生氣。你說,我是不是應當告訴我媽媽呢?……」

    「你見過你爸爸嗎?他長得是什麼樣子?你怎麼知道,那個人是你爸爸呢?」我想像著莎莎被一隻溫暖的大手牽著,站在五光十色的商店櫥窗前興奮又有點怯懦地,指指這個,指指那個。我心裡好生羨慕。

    「小時候見沒見過爸爸,我也記不清了。那個人的個子很高……穿著一身藍衣服,戴著帽子。他的樣子,我說不出來……可是我心裡覺著,他肯定是我爸爸……」

    那晚,莎莎不停地問我,這件特殊的事情,該不該讓她媽媽知道。而我則沉浸在莫名的惆悵裡,久久無法入睡,腦中交叉跳躍著各種毫無邏輯的景象。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六,我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稍稍改變一下延續了幾年的回家方式。

    媽媽每個星期給我三角六分錢,正好是從家裡到學校往返一次的車費。在媽媽的嚴厲管教下,我一直是個聽話的孩子,不敢違背半點兒她的意志。可我已經上三年級了,有了冒險的意識。

    那天下午出了校門後,我沒有立刻上公共汽車。我決定走幾站路,然後再乘車回家。

    一路上,我好奇地東張西望,仔細打量那些我在公共汽車上和校園裡看不真切的衰敗破舊的四合院。我一面默默地讀著那些貼在門上的對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一面幻想著,突然從某個油漆剝落的大門後,或是某個殘破的高台階上,閃出一個陌生卻親切的身影,他拉著我的手,叫著我的名字,然後帶我去那些擺滿了花花綠綠的糖果的地方。

    古老的城門樓黑壓壓的,離我越來越近了,俯視著我瘦小的身影。街道兩旁出現了一些低矮狹小的店面。我的目光,被擺在一家小店門前的攤子吸引住了。攤子上有幾隻籮筐,裡面盛著很多誘人的零食,紫色的果丹皮,紅紅的山楂片,黑黑的炒葵花籽,還有金黃色的杏干……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