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18章 危巢 (6)
    大衣櫃旁,靠牆擺放著兩隻書架,這些線條大方,結實美觀的木質傢俱,都是她從商店裡挑選的。她親手在一隻書架上擺滿了虞誠的藏書,另一隻上擺滿了她自己的。書架頂端那只淺綠色的浮雕花瓶內,插著一束銀白色的細絨毛桃。

    雙人床靠牆的那一面,是她親手掛上的雪白的鉤花牆圍。上方的壁上,懸著一幅瓷畫。米黃的底色上,一輪紅日正從紫禁城的角樓上方冉冉升起,俯瞰著歷盡滄桑的京城。

    12

    星期一的清晨,雯挪動著笨重的身子,一步步走下樓梯。

    虞誠拎著她的帆布箱,放到了叫來的三輪車上。凜冽的北風中,他扶著她,慢慢爬上了座位。他的頭始終低著,避免與她的視線碰撞。

    雯從眼角的餘光裡,注意到大樓內許多窗戶後面默默注視著他們的一個個腦袋。她羞澀窘迫得無以復加,四肢僵硬,不知如何擺放。倉促地放下座位前遮擋寒風的棉布簾後,她便催促車伕立刻動身。

    三輪車離開了樓群,轉上了小路。她從棉布簾的縫隙處,瞥到了虞誠的身影。他穿著黑呢大衣,戴著皮帽,緊追慢趕,伴隨著三輪車緩慢的輪子,默默地為她送行。

    從那沉重踉蹌的腳步聲中,雯掂出了他內心深處的愧疚。她狠狠咬緊手帕,堵住了噴湧而出的悲聲。

    三輪車轉出小區,來到了大路口。雯聽到了虞誠的聲音從車後傳來,似乎是在與她告別。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哀,抽泣轉為洶湧的浪頭,衝破了胸腔。

    哭聲伴隨著北風,迴響在冬天的街道上。三輪車伕長歎了一聲,轉頭勸道:「想開點兒吧,同志,自己的身子要緊,以後的路還長。」

    車伕的話,加重了她心頭的淒涼。最親近的人,竟然還不如一個路人,能給予她些微體諒。她不知道究竟該埋怨什麼。是虞誠對黨組織的忠誠,還是他對親人的無情?她再次陷入了無可名狀的絕望中。

    那個漆黑如墨的夜晚,她隻身來到紫禁城外的護城河畔,久久地獨自徘徊。入冬了,不見漫天飛舞的蘆花,不見月色下驚飛的白鶴。伴隨著她的,只有光禿的老柳樹上形單影隻的烏鴉。古老的角樓上,偶爾飛出幾隻蝙蝠,繞著城牆默默盤旋。

    沒有理解,沒有信任,沒有同情,沒有愛。有生以來,雯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軟弱無助。這樣冷酷的世界,是否還值得留戀?難道說,只有死亡,才能向這個世界證明一個人的清白無辜?

    她伏身在河畔殘缺不全的雉牆上,低頭凝視腳下黢黑的水面。那裡,可是蘊藏著永久安寧的源泉?

    她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在故鄉教堂的屋頂下,青年教師繪聲繪色向她描述過的靈魂與天堂的景象。此刻,她多麼希望,那一切不僅僅是虔誠者臆造的烏有之鄉。

    她又回想起了七歲那年。當她吞下大煙泡,以死抗拒生活的不公時,魂魄似乎脫離了軀體,飛到了一個熙熙攘攘的城廓。那個世界裡晃動著的景物,雖然模糊不清,但似乎並不陌生。是的,未知的世界,也許並不比身邊的這個世界更為可怕。

    她的唇邊浮上一絲冷笑,閉上了呆滯疲倦的雙眼。

    恍惚間,她聽到了遠處傳來的一聲悠長的呼喚。寒冷的空氣中,似乎浮動著一絲溫暖。

    驀然回首,她看到了河對岸那一片房屋的矮牆下一明一滅,由遠而近的一團亮光。

    那可是呼喚我的聲音?在這更深人靜的夜晚,依然有人將我惦念?那會是誰?可會是懊悔了的虞誠在尋找我歸家?或是……那只漂泊天涯的白鶴,終於飛回了故鄉?

    她的心一陣緊跳,睜大了眼睛,伸長了脖頸,出神地盯著彼岸的光亮。

    她失望了。那個拖著悠悠長聲的老婦人,似乎專注於尋找她遲遲未歸的貓兒,而沒有發現佇立於河對岸柳樹下那個孤獨的黑影。長長的呼喚聲過去了,漸行漸遠,消逝在遠方。

    然而,那焦急的呼喊,那閃爍的燈光,再次喚醒了雯。記憶深處的那盞紅燈籠漸漸顯現,腳下的水面幻化成夜的漢江,眼前浮現出蘆蕩盡頭母親慈愛的雙眼。

    13

    數九隆冬,一個雪落無聲的夜晚,雯再次做了孤獨無助的母親。

    躺在婦產醫院的病床上,她盯著牆角被蛛網粘住的一隻小蟲,久久地發愣。身旁嬰兒床上躺著幼小的兒子,發出了嚶嚶的哭聲。

    孩子定是在母腹中便感受到了太多委屈,出生後瘦小纖弱,連哭聲都是壓抑的無力的低泣。

    虞誠沒有來。也許,他工作太忙,記不住預產期這類瑣碎小事吧,雯竭力安慰著自己。

    結婚一年多來,夫婦二人很少會面,更無時間溝通交流。雯過慣了軍隊中的集體生活,不擅長廚藝,也不耐煩天天對付鍋碗瓢盆的瑣碎日子。因此,週一到週五,她通常在機關食堂裡用餐,在集體宿舍就寢。而虞誠則每天回家,與他母親一同吃住。

    星期日,雯在家。她總是很早起身,笨手笨腳地好不容易才把難纏的蜂窩煤爐火弄旺了,也只來得及為一家三口煮一鍋稀粥,在火上烤熱從食堂買回來的剩饅頭。

    虞誠是從不在家中多耽擱一刻鐘的,放下碗筷,他就會匆匆出門,乘車去中蘇友好協會,在那裡看上一場原版俄語電影,然後到北京圖書館去查閱最新的技術資料。

    雯留在家中,打掃房間,還要洗滌衣物。幼時在家鄉,僕役數人,各司其職,何曾用她動手?大學裡,軍隊中,平日有食堂,週末有飯館,也不用發愁。但與虞誠在一起,生活就徹底變了樣。

    虞誠的母親,是鄉下老太太,根本看不慣「買著吃」的生活習慣。偏偏雯又好強。為了符合婆母心目中對理想兒媳的期盼,她於是動手學習做最簡單的飯菜。

    往往,她對著食譜照貓畫虎,折騰上好幾小時,才會弄出來一頓有菜有湯的豐盛午餐。下午一點時,虞誠回來了。全家人一起吃午餐時,雯殷切地盼望著虞誠欣喜的目光和讚揚。孰知恰恰是為了取悅於他,她才會花費精力,去做自己原本不屑的瑣事,也是為了他,才沒有做自己喜歡的米飯和炒菜。

    然而虞誠毫無察覺,狼吞虎嚥地吃淨盛到他碗中的麵條,便迫不及待地打開了報紙。

    雯心有不甘:「我知道你愛吃麵食,專門為你做了今天的打滷麵,好吃嗎?」

    虞誠的眼睛未離開報紙,隨口應道:「不錯。」顯然,他對這類無聊話題不感興趣。

    雯卻不想就此罷休。「你喜歡今天我打的鹵嗎?裡面放了海米、淡菜、木耳、黃花、香菌、腐竹……哪些東西你不喜歡?要是不喜歡,下次就不放了。」

    虞誠的眼睛終於離開了報紙,略一思索,才問:「鹵裡面,都有什麼東西?」

    雯又重複了一遍,末了還加上一句:「發那些乾貨,再把它們洗乾淨,費了我好長時間。」

    「其實你做簡單些就挺好,何必費那麼多事呢。」虞誠說道,「媽做的面片湯,不放那麼多雜七雜八的東西,只放點兒蔥花、白菜,就很好吃……」

    雯一撇嘴:「你沒做過飯,哪裡知道,再簡單的東西,也是要花費時間的。好啊,那以後就讓媽給你做面片湯吧!」

    老太太一聲不響,慢慢咀嚼著碗中那些不熟悉的南方人喜歡吃的食物。但是雯透過眼角的餘光,捕捉到了老太太眼中的自得。

    幾乎每個休息日,都是這樣度過的。偶爾,她會想起和楠在一起那短短的幾個月時光,那伴隨著音樂和詩歌朗誦會的一個個週末,便會停下手中搓洗著的衣服,發一陣呆,愣一會兒神,生出幾分失落、幾分惆悵。

    難道虞誠從沒想過,我是一個知識女性,同樣需要利用週末和假期的時間,進修和提高自己的業務水平嗎?

    兩人剛認識不久時,雯曾經悄悄找到虞誠在莫斯科大學時的同窗,打探他的為人。那位同學毫不隱諱地告訴她,和虞誠住在同一間宿舍裡的四名中國人,虞誠是唯一一個從來沒有打掃過公共衛生的人。

    「連一次地都沒有掃過,也從來不擦桌子。」同學說,「他想抓緊每分每秒讀書,但別人也需要時間哪!可能,他從小到大,沒有幹過任何家務事,已經習慣了吧!當然,除此之外,他倒是沒有其他問題。」

    於是,雯總是一遍遍地安慰自己:虞誠是個正直善良、勤奮努力的好人,且前途無量,為這樣的人犧牲一些自己的時間,也許是理所應當。

    兒子微弱的啼哭,將雯的思路拉回到身旁。她突然產生了一股強烈的衝動,想要立即打電話告訴虞誠,知道嗎,你有兒子了!

    才要起身,卻又遲疑了。她腦中忽地浮起了他們臨別時的約定。他的到來,是否意味著,我們之間的一切,將要真正畫上句號呢?她歎了口氣,重又閉上了眼睛。

    出院的那天,雯才終於鼓起勇氣,給虞誠打去了電話。

    第二天,他的身影出現在她的宿舍中。一段時間不見,兩人都有些尷尬。他頗為不自然地與雯寒暄了幾句,便探過頭去,細看躺在搖籃中酣睡的嬰兒。

    當他的目光落到那個弱小的生命上時,他的嘴唇哆嗦了,鏡片後面的眼睛潮濕了。他摘下近視眼鏡反覆擦拭著,戴回去,再次注視著孩子,口中喃喃地說著什麼,避免與雯有更多的交談。

    半個小時後,他便匆匆離開了。留下了雯,孤零零地站在搖籃前發愣。

    兒子滿月那天,虞誠的信寄到了她的手中。

    「雯:自從我們相識以來,這是我給你寫的第一封信。此時此刻,我手中的筆與我的心同樣沉重。我感到十分內疚,因為你將要讀到的這封信,不是你一直期望讀到的,當我們還在相愛時,我本應及早寫給你的那種內容……」

    捧著那幾頁薄薄的信紙,雯的腦中一片空白。雖然在心理上做好了分手的準備,然而她卻一直在偷偷地企盼著,當虞誠看到稚嫩可愛的兒子後,也許會改變他殘酷的決定。

    雯的思緒,蕩回到多年前。在故鄉老宅一個紅燭滴淚的朦朧月夜,她曾讀到過一封語氣措辭不同然而內容同樣冰徹入骨的信件。

    這次,她沒有流淚,也沒有癱倒。才二十七歲。心,已經結痂。

    14

    數九寒天,日頭隱沒在厚厚的陰霾裡,天上落下薄薄的雪花。狹窄的胡同中,道路泥濘。從兩旁低矮的房屋裡,飄出煤球爐子的煙霧。遠處傳來「脆蘿蔔賽梨」的叫賣聲。

    胡同深處,一棵古槐下,街道辦事處高高的台階上大紅門敞開著,頗為寬闊的三進大宅子裡,擠滿了陰沉著面孔辦理離婚手續的夫婦。

    雯與虞誠並排坐在長條凳上,等待著最後的簽字手續。雯的身旁,放著一隻包袱,裡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嬰兒尿布與衣物。

    虞誠不敢看她,口中訥訥地說,他將讓他的老母親負擔起照顧嬰兒的責任,以便雯能夠全心全意面對黨組織將要對她做出的處分,老老實實地改造自己,重新做人。

    看著懷中熟睡的嬰兒的小臉,雯的心像被利刀剜割一樣,一陣陣抽搐。她咬著牙,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兒子長長的睫毛、輕輕煽動的小巧的鼻翼、微微翹起的粉紅的唇角,默默地與來到人間剛滿一個月的孩子告別。看著看著,雯終於忍不住淚水順著面頰流下來,滴落到孩子柔嫩的肌膚上。

    雯竭力壓抑的抽泣聲,加重了身旁男人的負罪感。他抖顫著雙手,把眼鏡摘下來又戴上去,反覆擦拭著眼角,卻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話。

    輪到他們了,女辦事員在用手指敲著桌子催促,然而雯固執地抱著孩子,一動不動,排隊等候的人群中,有人朝她投來疑問加責備的目光。

    「動作快點兒!」女辦事員不耐煩了,「後面好多人等著呢!」

    虞誠尷尬地環顧四周,從衣袋中掏出手帕,笨拙地擦拭著雯面上的淚水,企圖勸她站起來。

    這一溫情的舉動,衝垮了雯心頭的防線。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摟緊嬰兒,放聲痛哭起來。

    女辦事員皺起了眉頭。這些日子來,她早已對各種妻離子散的場面司空見慣,對哭泣纏綿不勝其煩。於是,她扯著沙啞的喉嚨,毫不留情地訓斥起來。

    「哭什麼?現在後悔啦?早知有今天,當初別反黨啊!」她一面說,一面啪啪地拍著桌子上的表格,「你也不看看,人家這麼好的條件,又是黨員又是幹部的,你也配?別磨蹭了,快點兒簽字吧!」

    雯天性中的倔強,再次被點燃。突然,她一言不發,懷抱嬰兒,從長凳上站起,邁步衝出了令人窒息的街道辦事處。

    三個月後,春風捲著漠北的黃沙,鋪天蓋地地襲來。京城的天空一片混沌,四野昏暗。雯頂著風沙,坐入三輪車,把襁褓中的兒子送到了西郊的香山腳下。她不知道,這一分別,多久才能再見到孩子。她只能希望,在那所由基督教傳教士早年間為孤兒們開辦的慈幼院裡,體弱多病的小兒子,能夠得到慈悲者毫無偏見的關愛。

    從香山回來的第二天,雯身背簡單的行李卷,手拎洗臉盆,登上了去南郊農場的長途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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