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17章 危巢 (5)
    雯看著他,咬緊了嘴唇。夫妻間好幾個星期沒見面了,別說最起碼的噓寒問暖了,他連問都沒問問,究竟我發表過什麼意見,竟然就相信了人家對我的誣蔑指控!反黨?自己對肅反擴大化是有看法,但那是積極響應黨的號召,配合黨整風,誠懇地給黨提意見啊!難道那就是反黨?

    幾十年後,雯每每提及往事,依然面紅耳赤,難以釋懷。一個響噹噹的轉業軍人,風頭出盡的團支部委員,豈能在運動的最後關頭,搖身一變,成了人民的敵人?

    直到暮年,雯也沒明白。在中國這個因為古老所以需要圓滑的環境裡,夾著尾巴做人,是有多麼重要。若非她平日裡恃才傲物,太過張揚,即便她再多提兩籮筐的意見,也不至於被那些早已嫉恨她的人推入火坑陪葬。

    雖然極度委屈,但想到虞誠一貫的書獃子氣,或者說真摯的虔誠,她克制著自己,緩步走到桌子旁,小心翼翼地在椅子上坐下,側過臉去,看著窗戶。

    玻璃窗外,北風呼嘯著,一陣緊似一陣。窗台上白瓷盆中的米蘭,久未澆水,小小的葉片已經發黃,從枝幹上脫落。檯燈的光線半明半暗,映照出窗玻璃上反射的兩個人繃緊的臉,都顯得有些崢嶸。

    「你想瞭解我的真實想法,是吧?」雯努力使自己發出的聲音平靜和緩,但她的手已經遏制不住地開始抖顫,「好,那我就告訴你吧!直到此時此刻,我也不明白,什麼叫做『反黨』!」

    虞誠一愣,定定地看著她,顯然是為她這種出乎意料的反應而感到震驚。他扶正鼻樑上歪了的眼鏡,耐著性子向她解釋道:「反黨,就是反對中國共產黨嘛!」

    對他的愚鈍,或者說僵化,雯感到哭笑不得,啞口無言。她突然清晰地感到了兩人之間一再被她有意忽視的差距與隔閡。她冷笑了一聲,不服地申辯道:「可是你知道不知道,我從來就沒有反對過中國共產黨!那是別人對我的誣蔑啊!」

    「你若沒錯,難道說,黨組織還會錯嗎?」虞誠立即嚴肅地反問,眉頭皺得更緊了。他的邏輯簡單至極,且不容置疑。

    雯的腦子轟地一響,猛然記起了大約兩年前,自己對另一個人說過的幾乎是同樣的話。似乎有一隻大手,在撕裂她的心臟。她閉緊雙唇,陷入了深深的茫然。

    10

    初冬的冷風迎面刮來,浸透了單薄的衣衫。下班後,虞誠沒有回家,走出機關大門,沿著馬路朝西,逕直走到了數里之外的玉淵潭畔。

    潭邊的雜樹林裡,荒草沒膝,落木蕭蕭,小徑上空無一人,寒鴉在頭頂盤旋,傳來一聲聲淒號。他久久地踱來踱去,仰天長歎。怎麼辦?怎麼辦?蒼白無力的落日,在他矛盾重重的詢問中,漸漸隱沒在遠處的西山後,夜幕一步步籠罩了寂靜的潭邊。

    隨著冬天的逼近,全國上下,又掀起了新的一輪政治運動結束之後的離婚潮。看著身邊正在上演的一幕幕妻離子散的悲劇,虞誠苦惱得血壓升高,夜夜難眠。

    「堅決反對溫情主義!」

    「對資產階級右派分子決不能手軟!」

    研究院大樓的走廊裡,食堂內,白紙黑字的標語口號,像一支支槍筒,頂在身後,不給任何人留下轉身逃跑的機會。又像是一盞盞探照燈,把人們心底每一個卑微的角落都暴露無遺。從人前經過時,虞誠總是低頭埋首,步履倉促,不敢與人打招呼,不敢抬眼張望。

    從秉性上講,他屬於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讀書人,熱衷於研究學問,對權力沒有絲毫慾望。在蘇聯留學時,他已經悄悄地選擇了自己未來的志向:做一名原子能研究的專家。雖然回國後,這一願望未能實現,他卻總是利用業餘時間,鑽進圖書館裡查找資料,從自學中滿足隱秘的理想。

    越是這樣,虞誠反倒越受組織的欣賞。運動伊始,他便被點名納入了反右領導小組,身不由己地被迫捲入了他根本無力斡旋的政治怪圈。

    「身為黨員、幹部,你有責任與身旁的右派分子劃清界限。」在組織的親切關懷和諄諄告誡下,虞誠再一次陷於痛苦的徘徊,被迫在黨與親人間做出撕心裂肺的艱難抉擇。

    命運讓他重溫了幾年前莫斯科大學校園裡的一籌莫展。但這一次的抉擇委實殘酷,備加艱難。雯已快臨產,就要生下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了,怎麼能在此時將她推向懸崖的邊緣……可是她,咳,她怎麼會成為右派?難道說,我從一開始就對她缺乏瞭解?

    雯高貴美麗的身影浮現在他眼前。當鄰居和同事們恭維他娶了一個又能幹又漂亮的妻子時,他總是笨拙地掩飾著內心的喜悅。戀愛時,他深深著迷於她所展示的陽光的一面。然而在婚後的生活細節中,兩人之間的差別卻屢現端倪,在他內心引起過絲絲不快。

    前幾天,趁著到古城西安出差之機,虞誠悄悄找到了他在省政府工作的老同學。兩人當年曾一同在大學裡搞地下工作,解放後,老同學與琴結為夫婦,又為他介紹了雯,如今他們已成為連襟。

    虞誠硬著頭皮站在宿舍院子裡,任秋風將白楊樹的落葉吹起,圍著他打轉。他執意不肯邁進屋內,固執地要求老同學出來,單獨與他談話。他知道,雯的老母親,這些年一直和琴一家生活,幫助她照看幾個年幼的孩子。在這風雲動盪的時刻,他不想與雯的親屬有任何牽扯往來,便只能採用這不近情理的尷尬方式,避免見面時少不了的寒暄。

    「我專門到這裡來找你,不僅因為咱們是親戚,還因為咱們都是共產黨員。」虞誠單刀直入,挑明了此行目的。他從眼角的餘光,看到了窗戶內晃動的人影,於是笨拙地扭動著身體,讓後背對著窗戶內探詢的目光。「希望你能告訴我實話:雯的母親來自於剝削階級家庭,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是不是好吃懶做?她有沒有過欺壓勞動人民的劣跡?」

    老同學強做笑容,掩飾著自己的驚訝。在他看來,虞誠提出的問題,實在幼稚可笑。可是當虞誠終於忍不住透露出雯的現狀,並要求他嚴守秘密時,他便恍然大悟,立即明白了對方的苦惱。

    「我的壓力很大。黨組織已經找我談過話了。我和她的夫妻關係,實在不能再拖下去了。我需要下狠心,可是又缺乏支持自己的理由和力量……」虞誠老老實實地坦白了內心的掙扎。

    從老同學那裡,虞誠沒有得到自己期望尋找的答案。於是,帶著與來時同樣的沉重,他踏上了返回京城的火車。

    既然無法把妻子當做階級敵人來仇恨,雯在他眼中,就仍然是親人。但同是親人,也遠近不同。虞誠的天平,只能倒向一側。黨是父親,是長輩。雯是妻子,是晚輩。假如妻子和父母發生了衝突,他理所當然要選擇站在父母一邊。

    在潭邊站久了,他的手腳變得麻木冰涼。夜幕漆黑時,他才拖著沉重的腳步,返回小區,爬上了三層樓上的家。

    11

    這天是週末,雯回到家中,已經很久了,正坐在燈下,一面忐忑不安地等待虞誠,一面翻找出幾件舊衣物,剪裁成一塊塊嬰兒尿布。

    兩周前,在全機關召開的大會上,雯已被正式宣佈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右派分子」,受到開除團籍、降兩級工資的處罰。

    在領導辦公室裡,她不僅拒絕在「右派鑒定書」上簽字,還激動地高喊:「你們膽敢如此胡作非為,我拼上命也要把你們告到黨中央去!」

    回答她的是一聲冷笑。「……據組織瞭解,你不但猖狂攻擊黨的領導,還頑固不化。就在黨組織力圖挽救你時,你還聲稱『不明白什麼叫做反黨』!……實話對你說吧,上級部門有指示,對於拒不認罪,負隅頑抗者,必須嚴加處理!你瞧著辦吧!」

    雯的大腦像被金屬猛擊了一棒,嗡嗡作響。虞誠,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明明是夫婦間私下裡說的賭氣話,你為什麼要如實匯報給我們領導?難道你真的不明白,這將會把我推入深淵!

    判決的結果,已經通知給虞誠的單位了。她清楚,那在虞誠的心中,將會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思前想後,今天她終於鼓足勇氣回家來,就是想面對面向他解釋自己的清白無辜,求得他的諒解。

    聽到門響,看到裹著一身寒氣進門的虞誠,她抬起頭來,問他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沒有聽到回答,她卻捕捉到了他鏡片後躲閃的目光。雯立刻敏感地嚥回了疑問,只告訴他,廚房的爐子上,熱著給他留的稀粥和饅頭。

    虞誠匆匆吃完飯,把碗筷放到一邊,看著窗玻璃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結結巴巴地吐出了要按照組織的要求與她劃清界限的決定。

    雯手中拿著的衣物掉在了膝頭上。她放下剪刀,無力地靠在椅背上。當年在冷飲店裡吃冰淇淋時感受過的羞憤,又一次從頭到腳攫住了她。

    藏在抽屜裡的那張黑白照片上,瓊天真無邪的笑靨,忽然在她的腦中閃過。

    她猜得出,他現在對自己當初倉促的選擇,定是懊悔萬分了。她本來就暗地裡懷疑,與純潔無瑕的瓊相比,自己那段短暫的婚史,在虞誠的心中,恐怕是一個令他猶豫不決的因素,只是因為瓊的母親的歷史問題,在虞誠的天平上是一個不可忽視的污點,他才忍痛捨棄了瓊。眼下,拿丈母娘的歷史問題和妻子的現行身份相比,孰輕孰重,一目瞭然。可惜,即使他感到了遺憾,此刻也為時已晚。

    兩個月前,一封崑崙山下的來函,宣告了上海姑娘瓊與當地某駐軍團長喜結連理的消息。

    「我原來遲遲不敢接受對方的愛,深恐又得不到組織的批准,使感情再受打擊。然而這次,組織的反應卻出人意料地痛快,不但大力支持,軍區首長還親自出席了我們的婚禮,給了我們莫大的榮譽……」

    讀到這封信時,雯難免心頭泛酸。瓊為什麼要寫這樣一封信呢?字裡行間,明顯地充斥著炫耀。難道時至今日,她心頭還糾纏著那個永遠解不開的死疙瘩?與此同時,雯又未免沾沾自喜。如大多數女性一樣,人人趨之若鶩的東西,她也願意獲得,並且慶幸自己能夠搶先。

    突然,腹中的胎兒動了一下,提醒她將要面臨的尷尬時刻。不,我不是瓊,不能這樣坐以待斃,必須竭盡全力,撈住每一根稻草,綁緊這即將解體的危巢。

    「我……我是被冤枉的!」她咬著嘴唇,克制著聲音中的絕望。驀地,楠在黑牢中的面容和無助的哀求,再現她的眼前。她渾身哆嗦了一下。那一幕景象,似乎非常遙遠,卻又近在眼前。時光無情地重複著某些令人難堪的場面。

    她鎮靜了下來。再次審視面前坐著的人,就覺出了他的可悲與可憐。此時,她忽然悟到了,「愛人」,應當是一種什麼角色。

    也許你完全無辜,也許你真的有錯,可當天下人都背棄你的時候,他能夠相信你的無辜,也願意原諒你的過錯,向你展開溫暖的懷抱,攙扶著你,走過腳下的坎坷。

    可是,何謂「愛人」?如果原本愛的就不是「人」,又豈能期望什麼?她不願再往下深想了。

    雖然怨恨面前的這個人,但哭泣與乞求,絕非雯所信奉的人生哲學,也從來不存在於她的辭典。更何況她如今已被定罪為「人民的敵人」,豈能再自私地連累他人?她決定吞嚥下一切屈辱,不做任何爭辯,更不能在虞誠面前流露出絲毫懦弱與可憐。

    雯的沉默,加上她面對挑戰時慣有的堅毅表情,被虞誠解讀為她對自己的罪行頑固不化使然。他瞬間覺得,自己的抉擇可能根本沒有錯。

    「你,還有什麼要求嗎?」他的語氣流暢了許多。「你都告訴我,我會盡量滿足的。」

    「沒有。我,絕不連累任何人。」她冷冷地說,眼睛盯著雪白的窗簾,在窗縫處吹進的寒風中抖動。「我同意……分手。」

    他的身子抖動了一下,但隨即點了點頭。「也好。我們先分開一段時間吧。待孩子生下來,滿月後,再……再辦理……手續。」

    他有些結巴,目光在鏡片後躲閃。他害怕看到眼淚,聽到哀求,那也許會在瞬間將他艱難的抉擇徹底瓦解。

    雯木然坐著,眸子裡凝著冰。屋子裡一片難挨的沉默。書架頂端的鬧鐘滴答滴答響著,像錘子在敲打每個人的心房。吱呀一聲,有人輕輕推開了一條門縫。

    「誠啊,」門外傳進來老太太關切的聲音,「你渴了吧?爐子上的水燒開了。」

    虞誠被從難堪的氣氛中解救出來,他慌忙答應著,匆匆走出屋去。

    雯重重地歎了口氣,抬起眼,掃視著房間。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