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16章 危巢 (4)
    油畫上那個年輕女人,身穿雪白的曳地長裙,眉宇間隱含著一絲憂愁,獨自一人,倚靠在月光下的長椅上,似乎在為生命中某個重要時刻的降臨而猶豫不決。她腳前的草地上,開著幾朵淡淡的白花,襯得背後那片黑幽幽的森林益發神秘莫測。

    這片刻的沉默,顯得令人窒息地冗長。雯的指尖已逐漸發涼,虞誠終於抬起了他的眼睛。他的聲音不高,但語氣鄭重:「孩子是無辜的。等我們結婚後,有了自己的孩子,再把她接來,好嗎?」

    雯睜大了眼睛看著他,愣了兩秒鐘,淚水洇濕了她的睫毛。

    07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六晚上,在他們準備登記結婚的前夕,雯應約來到虞誠家中,拜訪他的母親。

    在西城外玉淵潭旁不遠的地方,解放初期就建起了一個個小區,蓋起了一大片灰色的公寓樓房。虞誠在其中一座灰樓裡,分到了一套兩居室的單元房。

    虞誠把雯迎進來後,敲開了一間屋門,親切地叫著「媽」。

    床上坐著一位小腳老太太,廣額方頤,目光沉靜。她穿著鄉下人常穿的黑色大襟棉襖,頭上戴著一頂黑色圓帽,帽子中間,前額的上方,鑲嵌著一粒指甲蓋大小的翠玉。

    老太太抿著幾乎落光了牙齒的嘴,似笑非笑,上上下下打量著雯。

    在她的凝視下,雯感到了一絲莫名的緊張。那顆翠玉,彷彿是老太太頭頂上生著的第三隻眼,幽幽地放射著探測的鋒芒。那沉穩的目光,堅毅的嘴角,令雯的腦際飛快地閃過黃河畔「捨身崖」旁那個不屈不撓的傳說。她慌忙堆起笑,慇勤地向老太太問好,遞上了手中拎著的一包透著油香的雞蛋糕。

    進了虞誠居住的房間之後,雯才略為輕鬆下來,默默打量著這間頗為寬敞甚至顯得有些空蕩蕩的屋子。

    看得出來,虞誠是個生活儉樸的書獃子。四壁從上到下,皆是白牆。除了從單位借來的一張書桌、兩把椅子、一張床外,屋裡再無其他裝飾擺設。地上攤著一隻笨重的牛皮箱,十幾隻打開的硬紙殼包裝箱裡露出了一摞摞精裝的外文書籍。靠窗擺著一張書桌,除了正中央那塊地方外,其餘地方都蒙著一層薄灰,似乎主人從來沒有餘暇做最簡單的清潔工作。

    雯脫下了身上深紫紅色的半長呢大衣,猶豫了一下,沒有找到掛衣服的地方,只好把它放在那張單人床上。

    她在桌邊的椅子上小心翼翼地坐下,暗自思量,如果成為這個房間的女主人,將如何使這單調乏味的白牆轉瞬間活色生香。

    「我今天約你來,是因為有件事情,我應當坦誠相告。」虞誠的表情十分嚴肅。他拉開抽屜,取出了一張四寸大小的黑白照片,還有一摞用線繩捆紮得整整齊齊的信件。

    雯控制住自己,沉著地端詳著照片上的年輕姑娘。她堪稱秀麗。那張瓜子臉上,有一對天真善良的圓眼睛,兩片豐滿的嘴唇。額頭垂下幾縷俏皮的劉海,肩頭搭著兩條紮著蝴蝶結的髮辮。

    新中國成立後不久,虞誠就被選派赴蘇聯學習。臨行前,他向黨組織坦白了一場正在進行著的戀愛。

    瓊是個上海姑娘,剛從中專畢業,分配到虞誠工作的研究院裡,擔任助理員。令許多人瞠目結舌的是,這個不拘一格、愛說愛笑的年輕女學生,竟然會看上性格內向、憨厚老實的虞誠,把她一串串銀鈴似的笑聲,越過多少企盼的目光,獨獨拋向他的頭頂。

    虞誠頗有點兒受寵若驚的感覺。他算是有過婚史的男人。在他十三歲離開家鄉那年,爺爺做主,與鄰村一戶秀才家聯姻,為他娶進門一個比他大兩歲的姑娘。一別十年,虞誠在解放初期返回家鄉探親時,恰逢新政府頒布了婚姻法,便順勢卸掉了那副徒有虛名的枷鎖。

    不過,他越是覺得自己配不上青春年少的上海姑娘,對方就越是崇敬他,頻頻發起熱情攻勢,終於使他躲閃的目光固定在自己的臉上。

    然而組織的調查結果,恰似朝他火熱的胸口撒下了一捧冰。

    瓊的寡母,一個早期參加革命的知識分子,曾在二十年代末國共分裂的大革命的低潮中,被蔣介石揮向共產黨的屠刀嚇倒,宣佈脫離了共產黨。這種變節行為,在她的歷史上,留下了抹不去的陰影。有這樣家庭背景的瓊,當然不適宜做政治純潔、前途無量的虞誠的配偶。

    怎麼辦?是聽從組織的告誡,與心愛的姑娘斷絕來往,還是維護純潔的愛情嫩芽,寧可讓自己的名字從赴蘇名單上被刪除掉?

    虞誠陷入了痛苦的抉擇。初戀的甜美,委實難以割捨,但在黨的崇高事業面前,這種甜美,依然顯得渺小,微不足道。

    幼年喪父、無依無靠的虞誠,備嘗生活的艱辛孤獨,已在不知不覺中將黨組織看做了父親的替身。在那裡,他尋求到了一個堅實溫暖、強大無比的懷抱。生活中最令他恐懼的,莫過於被組織拋棄,失去黨的關懷和指導。

    雖然他硬著心腸不辭而別,執著的姑娘卻層層打探,終於通過蘇聯駐華大使館輾轉拿到了他的地址,從遠方寄來滿載著柔情的思念。

    在莫斯科大學漫長的日月裡,虞誠那張嚴肅的臉上很少綻出笑容。幽靜的校園小徑上,白樺樹葉層層飄落,撒在頭頂,覆在肩上,被重重地踩在他的腳下。列寧山觀景台上,一雙呆滯的眸子,默默地俯瞰著山下的莫斯科河水,看雪花一片片落下,一滴滴融化。

    無數個不眠之夜,他在檯燈下反覆揣摩著瓊的每一封長信,目光在一個個令人心馳神往的字眼上空盤旋,徘徊,久久不敢落下。耳畔似乎油然響起那一串串動人的笑聲,像京城秋天碧空中的鴿哨,鑽入他心扉,攪得他一陣陣心顫。

    末了,他將揉皺了的信紙仔細疊好,塞到抽屜深處,硬著頭皮,閉上眼睛,不去看東方天空裡一眨一眨向他閃耀的那顆明亮的星星。

    親手掐斷綻放在心頭的愛情之花,是痛苦不堪的折磨。但在犧牲自我的悲劇過程中,他同時也體驗到這其中蘊涵著的另一種自豪與崇高的感情。那種感情,同樣使心靈豐富,使熱血沸騰。

    兩年後,他回到北京,瓊已不見了蹤影。姑娘選擇了遠赴崑崙山支邊,從他的生活中徹底消失,從此不再使他煩惱。

    「誠,我理解你的為難,但我仍然不會忘記我們之間純潔的感情。從今往後,我只能把你當做我的哥哥了。臨別之際,讓我輕輕地叫你一聲吧,誠哥!珍重……」

    瓊的最後一封信上,字跡模糊,似有淚痕斑斑。

    虞誠貌似平靜地追述著一連串消逝在西天邊陲的哀婉音符。雯卻透過他的眼鏡片,捕捉到了一縷躲躲閃閃、竭力壓抑的惆悵的雲翳。

    與那個天真純潔的上海姑娘相比,她暗暗慶幸自己運氣真好。大多數中國男性,都會把女性的貞節作為擇妻的首要條件,而虞誠更看重對方的,是與他自己相似的那份對「組織」的絕對忠誠。她與楠的毅然分手,在虞誠的天平上,何嘗未加重了她的砝碼?

    「我們單位的領導昨天告訴我,正在考慮我的入黨申請呢!」

    走出他的家要下樓梯時,她放慢了腳步,扶著樓梯扶手,用漫不經心的語調及時地將這個至關重要的消息傳遞到他的耳中。

    樓道天花板上垂下來的燈泡雖有些昏暗,但她還是看清了虞誠眼中閃過的那絲欣喜的光亮。

    08

    然而,雯的抱負、夢想、對愛情與生活的期望,注定要與她多姿多彩的青春一同被埋葬。

    那年夏季的那場風,風向變得極快,剛才還是東風壓倒西風,轉瞬間西風又壓倒了東風,使那些跟風的人暈頭轉向。

    暑熱消退,進入秋涼時,人們逐漸醒過味來了,然而已是烏雲壓頂,空氣中結著薄薄一層霜。

    那是一個陰霾密佈、雷聲在深不可測的雲層裡滾動的上午。空蕩蕩的辦公室裡,僅剩下了雯與另一個同事。

    她在認真地閱讀手中捧著的報紙。上面刊載的一篇篇文章,火氣十足,像一隻隻炸藥包,要將整個京城點燃。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雯放下報紙,抬起頭來,憤憤不平地朝桌子對面的男同事發出感歎。她話音剛落,男同事就慌忙拿起桌上的茶杯,支吾著要去倒開水,匆匆忙忙地離開了辦公室。

    雯嚥下沒說完的話頭,愣了一會兒,也拿起了自己的茶杯。白底藍邊的搪瓷杯,已磕掉了一塊瓷,但上面鮮紅色的「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字眼仍清晰可見。好幾年了,她一直把這個具有紀念意義的杯子帶在身邊,捨不得扔掉。

    走到屋角,拎起放在小茶几上的暖水瓶。裡面滿滿的。她恍然大悟,那位男同事,顯然是被她剛才激烈的言詞嚇壞了。是啊,沒有旁證在場,日後誰能為自己的清白辯解呢?

    風聲鶴唳,人人自危。眼見著平日裡目空一切、喜歡高談闊論的幾位同事,都被一一宣佈為右派分子,停職檢查,如今大家見面,都三緘其口,避免惹是生非。

    雯一面心不在焉地繼續翻弄著報紙,一面思索著幾天來聽到的風聲,不免疑慮重重。據流傳的小道消息說,上級制定了百分之五的指標。屈指一算,本單位已經有百分之十,早已超標了,可領導卻仍在動員群眾繼續揭發。自己曾給組織上提過意見,難道說也有可能會被劃入右派隊伍?不會吧?他們折騰誰,也不敢折騰到我頭上啊!我是轉業軍人、先進工作者,還是團支部委員呢!

    午餐時,雯端著買好的飯菜,坐到一張桌子旁。她的熱情爽朗,平時總會吸引不少朋友,主動湊到她的身邊,海闊天空,談笑風生,邊聊邊進餐。

    然而這天一反常態,二三百人就餐的擁擠的食堂裡,別的桌子幾乎都有不少人,唯獨她的身旁,空著好幾個座位。

    雯頭皮一緊,敏感地意識到,那張網,難道已經向我收緊了?儘管心頭疑惑,她仍然強自鎮定,裝出若無其事的表情,從盤子裡夾了滿滿一箸搾菜肉絲放進口中,慢慢嚼著,暗暗地企盼朝她桌旁走來的腳步。

    飯吃了一半,還是無人到她的桌旁來。實在是太反常了。從眼角的餘光,她看到了周圍那一張張人滿為患的桌子,感到自己這張空蕩蕩的桌子,就像大海上的一座孤島。她似乎覺得,人們的目光都在偷偷地從四面八方注視著她,悄聲議論著她。每分每秒,都開始顯得那麼難熬。她頰上泛起了一片緊張的紅暈,額頭上滲出了薄薄一層汗。她硬著頭皮,機械地咀嚼著口中的飯菜,不去理會身旁尷尬地空著的座位。那天的米飯,似乎格外粗硬,在她口中轉來轉去,卻無論如何也嚥不下。

    終於,當她看到一個平日最喜歡和她說笑的年輕朋友,竟然在走到她桌子附近的最後一秒鐘時,忽然拐了彎,端著碗硬擠到了另一張桌子上就餐,雯再也撐不下去這場獨角戲了。她站起身來,努力挺直身板,目不斜視,走到洗碗池旁,賭氣似的將碗碟中的飯菜統統倒入了垃圾桶內。

    09

    枝頭新建的小巢,再次遭遇風霜的考驗。

    這天下午,雯接到了虞誠打來的電話,囑她晚上下班後回家一趟,有要事相談。放下電話,雯便感到脊背發冷,一場夾著雪片的風暴已然從身後襲來。

    接連數月,白天上班,夜裡開會,人人都疲憊不堪。雯已懷孕,身體日漸沉重。為免舟車勞頓,她住在機關宿舍裡,在食堂用餐,已經有好些日子沒有返回城西玉淵潭湖畔的小家了。

    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公車,天色黑透時,雯才邁進家門。

    「你回來了?」她聽到了虞誠的聲音。

    她一面應著,一面脫下呢大衣,舉起來,朝擋在門口處的屏風上掛。身體沉重,又走了不少路,她感到有些吃力。屏風上部的磨砂玻璃,透過來房間另一面的光影。她估計,虞誠大概已經吃過晚飯,正在書桌旁的檯燈下閱讀呢。想到他這麼遲鈍,連過來幫自己掛一下大衣都不懂,她心裡生起些不快。

    兩人照面後,卻見虞誠抬起頭盯著她,皺著眉頭說道:「你們單位的領導,今天上午到我們研究院來,專門找我談了話。他們說,你對黨組織進行了極端錯誤的攻擊。他們希望我幫助瞭解一下,你這樣做的目的和動機究竟是什麼?你,是怎麼搞的?為什麼要反黨呢?」他一口氣說完,眼中含著焦慮與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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