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15章 危巢 (3)
    家人哄騙刀客說,哭聲是一個女孩子的。她患了重病,治不了,扔到黃河灘上,喂狼去了。人們都知道,刀客對女孩子不感興趣。她們不值錢,沒人會為了她們去交付高昂的贖金。

    刀客們豈是好蒙騙的?他們吵鬧著,執意要深入葦園,搜個水落石出。恰在此危險關頭,暗藍的夜空裡原本明亮的月光,突然蒙上了一層陰影,一點點暗淡下去。

    「天狗吃月亮啦!天狗吃月亮啦!」村寨裡驟然間響起了鄉親們參差不齊的吶喊。緊接著,四野裡噹噹噹由疏到密,一片片令人心悸的鑼聲,震得蘆蕩中葦葉沙沙抖動。比起村人來,刀客們更加恐懼月食的神秘莫測,豈知那不是上天盯著人間的眼?他們匆匆撇下蘆葦蕩裡誘人的嬰兒哭聲,似黃河灘上的潮水般來無影,去無蹤,悄然消失了。

    「那回,我若真被綁架了,身上恐怕還要再缺點兒什麼呢。」虞誠笑著說,「村裡那些被贖回來的男孩,有的缺了鼻子,有的少了只耳朵。」

    虞誠告訴她,自己的原名:天祐,便是從童年這一連串故事中剝離出來的。

    雯未做聲。她想起了兒時迷失在漢江旁綿延不絕的蘆葦蕩裡,在黑暗中哭泣著等待母親的往事。緊接著,她的思緒又飄向了月色下一片飛揚的蘆花,心頭便湧起了一絲掩埋已久的傷痛。

    「你,喜歡蘆花嗎?」她幽幽地問。

    「蘆花?」虞誠認真地想了一下。「在我們家鄉的黃河邊上,成片成片地生長,灰灰白白的,沒什麼稀奇吧!」

    雯不再問什麼了,只催促著他繼續講。

    孩子們尚為不諳世事的頑童時,虞誠的父親便在不可自拔的賭博漩渦中變賣掉祖產,連氣帶病,甩手歸西。

    殷實的家道敗落了。然而虞誠的爺爺,一個前清秀才,卻怪罪於寡婦的命中剋夫,竟然逼母親改嫁,以便引走禍源。每日吃完早飯,放下碗筷,拄著枴杖的老爺子,便會立於門前,開始數落,直到日落西山,寒鴉滿天。

    面對無休止的辱罵相逼,母親倔強地沉默著。她堅信,上蒼賜予她的長子,定是她人生的希望所在。靠著借貸,她將虞誠送入了學堂,領著兩個年幼的子女,依賴僅剩的十幾畝貧瘠的河灘地,苦熬著艱難的歲月。夜幕降臨後,當孩子們擠在木板床上酣睡時,她就著棉籽油燈微弱的光焰,在手搖紡車的嗡嗡聲中,送走一個個孤獨淒清的夜晚。

    蝗蟲吞噬了黃河兩岸將要成熟的莊稼,日寇的炮火攻陷了一座座城池村落,母親紡車的咿呀聲沒有一夜停止過。可是當她發現尚未成人的長子,竟然受村人誘惑,加入了萬劫不復的賭博遊戲中時,支撐著她的精神世界,頃刻間坍塌了。

    那是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輸光身上最後一枚銅子的孩子,垂頭喪氣地返回家中。踏入院門,他驚呆了。母親癱坐在古老的石榴樹下,呼天搶地,絕望地嚎啕。身旁躺著那只黑色的陶罐,裡面曾經存放過母親熬油點燈、紡花織布積攢下來的幾十枚銅子,此刻翻倒在地,被母親拍打得叮噹響。

    「這一幕畫面,印在我心中,從此再未消融。」虞誠的聲音有些抖顫,他竭力克制著自己的激動。近視鏡後的眸子裡,隱隱地閃著淚光。「十三歲那年,我背著行李卷,趴在火車的車廂頂上,告別了母親和家鄉,外出求學。」

    雯默默不語。她的目光掠過湖面,投向遠處高低不平的宮殿屋脊。她彷彿看到了一列超重的火車,冒著黑煙,嗚嗚咽咽,艱難地爬行;又似乎看到了一輛破舊不堪的長途汽車,沿著秦嶺的千古棧道,逶迤盤旋。眼前的垂柳枝,一會兒化做月光下石榴樹古老的枝幹,一會兒又化做滿天飛舞的蘆花,纏繞成一團,令她迷茫。

    寄人籬下的歲月裡,虞誠曾在某個黑夜裡遊蕩於夜幕籠罩的山崗。「我的伯父,在國民黨軍校裡當上校教官。他家中養著幾隻奶羊,伯母就讓我天天替他們放羊。每天,羊在山坡上吃草,我就坐在樹蔭下自學高中課本。那天,我破解了一道很難的數學題,卻在眼皮底下走失了一隻奶羊。回到家裡,伯母發怒了。她竟然不讓我吃晚飯,逼著我出去尋找丟失的羊。」

    虞誠忘不了那個夜晚。他坐在山崗上,思念著母親溫暖的懷抱。他想起了故鄉的臘月。窗外雪花飛舞,冷風呼嘯。一床破舊不堪的棉絮,遮不住縮在床頭發抖的母子四人。是母親帶著顫音的鄉間小曲,哄著幼小的孩子們進入淒涼的夢鄉。

    說起母親,虞誠的語調便分外柔和。那年正月,是他七歲的生日。放學歸來,踏入家門的瞬間,就聞到了灶台上飄浮著的誘人的棉籽油香。母親留下了準備換取油鹽的一枚雞蛋,在鐵勺中煎了一個黃澄澄的荷包蛋,紀念他來到人世的那個珍貴的夜晚。

    母親無言的注視,激勵他餐風宿露,在自學苦讀中挨過三年時光。年僅十六歲,虞誠便以驕人的成績考入大學物理系,成為新生中最年輕的一員。

    「我的人生目標,本來極為簡單:就是想讓含辛茹苦了大半生的母親,晚年不必再為了一枚銅板,在油燈下夜夜熬紅雙眼,不必再在寒風呼嘯的冬天,守著冰鍋冷灶愁眉不展!」他沉浸在回憶中,有些忘情,聲音高了起來,猛力搖擺著手中拎著的竹簍。

    雯用眼角掃視著路過的遊人,希望沒有人注意到他的舉動。很清楚,兩人選擇投身革命的出發點,不盡相同。她的一些感受,是不便和盤托出,與他分享的。不過,他那蕩漾著激情的聲音,似乎喚起了一種她似曾相識的溫馨,彷彿使她在茫茫無際的海面上,看到了一面高高揚起的風帆,從遠處向她馳來。

    在大學裡最後一年,有人把幾本包著封皮的禁書,悄悄塞到了虞誠手中。德國哲人馬克思,使他茅塞頓開,突然間明白了那些久思不得其解的困惑,明白了為什麼大千世界會充滿不公與不平。

    從此,虞誠的生活有了新目標、新內容。他加入了一些驚心動魄的冒險行動:週末秘密集會,研討禁讀刊物,星夜溜上街頭,散發反政府傳單。罷課演講,示威遊行,不多的幾個學生,就把校園內外攪得熱血沸騰。

    當局派來了人,在校園內秘密調查學生中的親共分子。不久,兩位風頭最健的學生領袖,莫名其妙地失蹤了。幾日後,上墳的婦人在荒郊野外發現了他二人被活埋的屍體。緊接著,校園裡又接二連三地有學生失蹤,駭得人人毛骨悚然,膽戰心驚。

    於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虞誠改名換姓離開了校園,與黑名單上的其餘同學悄悄穿越封鎖線,北上延安。

    虞誠貧寒的出身和獻身革命的勇敢經歷,與他毫不矯揉造作的樸實外表一樣,在雯的眼中,閃爍著一層迷人的光暈。她從心底敬佩這種富於理想、有著執著信念的人,並由衷地希望能從兩人的經歷中尋找到一些共同的閃光點。

    在虞誠手中搖晃著的竹簍,似乎已不再扎眼。忽然,她不無興奮地意識到,同是幼年喪父、孤兒寡母的他們,是否從孩提時代起,就在潛意識中尋找著父親強有力的臂膀?

    她這種感覺,並非只來自那個年代的機械宣傳。虞誠所信奉的共產黨人的「階級感情」,他所蔑視的封建主義的「血緣親情」,在她那裡,也得到了真心誠意的回應。

    提起腐儒爺爺當年對母親的冷酷無情,提起做官的伯父伯母對他的嚴厲苛刻,虞誠至今耿耿於懷,難以平靜。而雯呢,她又何曾忘記過舊家庭親族間為爭奪財產而兵戎相見的衝突?

    為了向虞誠表白自己與生俱來的「革命性」,她繪聲繪色地描述了十三歲那年只身前往縣府大衙,舌戰國民黨縣長,解救遭無理扣押的母親那次轟動小城的抗捐抗稅事件,當然也沒忘記敘述她是怎樣帶領高中生示威遊行抗議美軍暴行的英勇事跡。

    虞誠聽得津津有味,衝著她頻頻點頭,目光中流露出讚許與欣賞。

    06

    那年初冬一個星期六的傍晚,他們相約來到紫禁城紅牆外的中蘇友好協會,看了一場原版俄語電影《靜靜的頓河》。

    電影放映完了,兩人意猶未盡,步入了旁邊的咖啡廳。

    頭頂上垂掛著精美的吊燈。桌上的奶油咖啡熱氣騰騰。唱機裡播送著悠揚婉轉的俄國民歌《紡織姑娘》。在溫馨宜人的異國情調氣氛中,虞誠耐心地向她解釋起那些她沒有看懂的情節。

    影片中男女主人公葛利高裡和阿克西妮婭纏綿悱惻的婚外情,顯然有悖於中國人的傳統道德觀。然而,從虞誠興味十足的講述中,雯沒有覺察到絲毫鄙夷的情緒。她面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也許,受過歐洲社會文化熏陶的人,價值觀念畢竟比國人達觀吧。

    然而,想起不久前與故友的一次邂逅,她仍免不了黯然神傷。

    那天傍晚,雯在燈市口街頭遇到了舊日在空軍部隊時的一位戰友。那是當年雯的追求者之一。戰友轉業較早,因而對雯的生活中發生的變故毫不知情。

    個頭高挑的戰友,脫下了軍裝,穿著筆挺的深藍色毛料制服,仍是風度翩翩的英俊小生。他忽閃著一雙多情的大眼,盯著雯依然鮮嫩的面頰,熱情地邀請她進了冷飲店。他還記得雯喜歡吃巧克力冰淇淋,專為她叫來了一客。這可是不小的進步。當年,雯對他不屑一顧,就是瞧不上他為了一分錢一個的餃子和小攤販爭執個沒完沒了的品性。

    當年在部隊,那戰友便心知肚明。雯的仰慕者,多如天上的星星,自己的地位無法跟那些師團級軍官競爭。但他一直不理解,那些享有高官厚祿的追求者,為何也未獲得驕傲的女孩青睞。

    兩人聊得熱鬧,回憶起許多軍中瑣事。

    剛入伍時,戰友是下級軍官,無權參加司令部在週末為蘇聯專家舉辦的舞會。雯和幾個相貌端正的年輕女兵,同樣是排級軍官,但回回總是獲得邀請。雯對陪伴洋人跳舞這種差事,向來反感。每每抽空早退,回到辦公室裡,便從軍裝上下的四個口袋中,掏出舞會上供應的香煙、糖果,撒到桌上,給這些牢騷滿腹的可憐的男戰友們打打牙祭,帶來片刻歡樂的時光。

    「那時是供給制,每月才兩塊大洋。買了牙粉肥皂,便所剩無幾。一根可可冰棍五分錢,都掏不起腰包!」戰友露出雪白的牙齒自嘲,目光中溢著苦盡甘來的滿足的歡笑。

    話題終於轉到了現狀上。戰友如今轉業到文化部門供職,月薪八十多塊大洋,工作舒適,且依然單身。但他得知雯不僅離過婚,還是一個孩子的母親時,頰上的笑容開始發僵,談吐也不再流暢。

    幾分鐘後,戰友忽然抬腕看表,找了個借口,匆匆離開了冷飲店,留下雯一人呆坐在椅子上。她盯著桌子上空了的小瓷碟,從頭到腳埋入深深的羞憤中。那場原本無意的短暫婚姻,使她從此喪失了居高臨下的從容。

    此刻,看著面前侃侃而談的虞誠,雯再次陷入了猶豫不決的處境。她的手指神經質地反覆摩挲著咖啡杯,心頭一遍遍苦苦掙扎。似乎有一隻小蟲,悄悄啃噬著她敏感驕傲的心尖。

    他,是否也會把我留在咖啡廳裡,揚長而去呢?不會吧,約會快半年了,大家都有了感情。可他雖然善良,是否能承受得住……唉,是黑是白,早晚瞞不住。快刀斬亂麻,長痛不如短痛。

    虞誠見她好一會兒沒開口,目光發呆,定定地看著自己,似乎仍在對劇情進行深邃的思索。

    「你,是不是還有什麼地方沒看懂?」他關切地詢問,「你不瞭解俄國歷史,再加上語言障礙……」

    雯輕輕搖搖頭,在唇角擠出了一個勉強的微笑。唱機裡的歌聲不知何時停了。壁鍾叮叮咚咚敲響,已經十點整。

    她怵然一驚,渾身發抖。忽然,她不再猶豫,不再掙扎,鼓起勇氣,看著虞誠斜後方雪白的牆壁,一口氣坦白了有關遠方一個小女孩的存在。

    虞誠難掩自己目光中的震驚。他不知所措地低下頭,半晌無語。好一會兒,他才拾起桌上的小銀勺,笨拙地攪動著杯底已經涼了的咖啡,似乎想掩飾內心的波動。

    雯不忍看他的眼睛。她偏過臉去,斜睨著牆上一幅歐洲油畫,心頭一下下打鼓,面上卻不動聲色,緊張地等待著將要刮過頭頂的冷風,或者,也許是即將融化掉她的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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