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13章 危巢 (1)
    01

    「莉蓮,莉蓮。」湯姆森太太甜膩的嗓音,細如游絲,顫巍巍地從空中飄下,鑽入我耳際。

    來不及關閉電腦,我慌忙奔到樓梯口,仰頭應道:「來啦!您需要什麼?」

    「請給我一壺咖啡,好嗎?」她倚著樓梯扶欄,唇角掛著一絲曖昧的笑,似乎在自我解嘲。

    幾個循環下來,我已發現,每次她結束一輪伏特加歡樂之旅後,就會索要一壺咖啡。這就意味著,老太太將要清醒兩星期了。清醒也有清醒的麻煩。我得隨時準備著中斷寫作的思路,陪她海闊天空地閒扯。

    端著托盤走進她臥室時,她正斜仰在沙發裡舒舒服服地看電視。鬱金香花園裡,矗立著一架像風車般巨大的衛星接收天線,為她提供了全球幾百家電視頻道。醉媼不出門,也知天下事啊!

    我把托盤放在她身旁的小茶几上,順便瞥了一眼電視屏幕。渥太華的議會大廈裡又在進行永無休止的辯論。一件雞毛蒜皮式的小提案,就足以令幾百個議員時而唇槍舌劍時而瞌睡連天,經年累月地耗費納稅人的錢。民主的效益可見一斑。

    「謝謝。」她咧開塗著鮮紅唇膏的嘴,給我一個禮貌的微笑。寬大的粉紅色睡袍遮掩著肥胖的腰腹,右手指間夾著一支燃著的香煙,左手輕撫著麥克油光黑亮的脖頸。

    茶几上放著一本書。封面上印著的傑奎琳·肯尼迪,那是老太太的偶像。偶像注定回眸一笑,風情萬種。

    我忽然想起,今天下午的作家聚會,應當再次和她打個招呼,以免她忘記了。

    「湯姆森太太,我對你說過的本地作家聚會,這個月輪到我來主持,下午兩點大家就要來了。」

    「作家?」她揚起下巴,斜了眼看我,口氣中頗有些不屑的味道,「都是哪些人啊?」

    「有的可是著名作家呢!」我和她半開著玩笑,「人家難得來此,等會兒你要不要下樓去和他們寒暄一下?」

    「著名作家?我怎麼就沒聽說過,這個地方,誰能算得上著名作家?都寫過哪些巨著啊?食譜嗎?呵呵!」她冷笑了一聲,臉色似乎有些不快,「要是彼得·紐曼來了,我就下樓去!」

    彼得·紐曼?那是加拿大的老牌政治評論家,老太太的同齡人。她的品位倒是不俗啊!轉念一想,老太太年輕時,也是場面上走動的人物,誰知她是不是拾人牙慧,附庸風雅呢?

    我轉身下樓,去準備待客的茶點。

    穿過寬敞的大客廳,進入了幽深的書房。整座房子裡,這是我最鍾情的角落。每天忙完了洗衣做飯,吸塵遛狗這些俗事之後,便是歸自己支配的時間。一旦坐到電腦前,光陰便逝如飛箭。

    書房的南北兩端,開了四扇落地長窗,因有窗外濃密的雲杉遮擋,光線雖然明亮,卻不耀眼。貼著東西兩面牆壁,立滿了直通天花板的高大書架,上面整齊地排列著顏色已經泛黃、至少是一百多年前發行的精裝書籍。

    屋子中央,幾張墨綠色的皮沙發圍成半圓,遙對著壁爐上方懸掛的一張油畫肖像。畫上那個戴著白色假髮、目光凝重的中年男子,似乎是屋主人的祖先。

    壁爐裡,幾段燒得半殘的圓木橫臥在冷灰中,不知是哪年哪月留下的遺物,因為老太太的腳步很少邁入書房。

    淺棕色的厚絨地毯,踩在腳下軟綿綿的。屋子的一端,臨窗處,有座高出地面半尺的寬敞的平台。台上陳列著幾件古董。最惹人注目的,是一架直徑約一米、雕刻精美的古代地球儀。角落裡矗立著一副齊腰高的鑄鐵架,上面橫躺著足有半尺厚的翻開來的大英百科全書。

    高深的天花板上,垂下來一具晶瑩剔透、琳琅滿目的巨型吊燈,幾百粒如繁星密佈的菱形水晶粒,反射出落地窗上玫瑰紫色的織錦窗簾。

    這間書房雖然佈置得富麗堂皇,但卻處處散發著一股沒落貴族的氣息。我那台簡陋的電腦,擺放在臨窗那張古色古香的雕花寫字檯上,顯得不太協調。

    我仔細地檢查著室內陳設的一切。當我的目光落到茶几上攤放著的影集時,我猶豫了一下,便把它們放到了寫字檯旁一個不被注意的角桌上。

    裡面那些發黃的黑白照片,記載著半個世紀前的一場婚禮。豪華的曼哈頓酒店大廳裡,賓客雲集。年輕窈窕的新娘,金髮上扣一頂俏皮的貝雷帽,玉臂挽著矮她半頭的新郎。新娘粗大的指關節頗為醒目,與她手中晶瑩的酒杯和身上華麗的綢裙對比鮮明。雖然韶華已逝,但她嘴角上那抹不自然的笑紋,還是使人聯想到此刻躺在樓上的那位銀髮老婦。

    新郎矮胖,禿頂,雖已年過半百、貌不驚人,但躊躇滿志,氣定神閒,如一尾名貴的金魚,在熟悉的水缸裡擺動著尾翼,悠然自得。

    第一次看到這本影集,便不禁遐想:是什麼緣由,讓兩個差距甚遠的人物走到了一處呢?也許仍然脫離不開金錢美色這一套老掉牙的路數吧!

    我打定主意,若有合適的契機,還真要探詢一番,證實一下自己的判斷。

    02

    門鈴接二連三地響起,陸續進來了七八位本地作家。大家悄悄穿越客廳,進入大書房,矜持地打量著這個擁有幾萬冊藏書、品位高雅卻並不張揚的地方。看得出遊蕩在每個人心中的疑團。如果不是我,他們恐怕無人知曉,小城中還有這樣一處世外桃源。

    作家,詩人,在這個國度裡,地位並不比普通的勞動者高多少。沒有「作協」「文聯」給誰發工資,作品若是賣不出去,或是賣不上幾兩銀子,就得攬零活,打短工。無怪乎老太太提起「作家」兩字時,也會輕蔑地翻白眼。

    但在我眼中,這些人都屬於值得尊敬的嚴肅的靈魂工程師。至少,大家還不肯為了金錢而玷污文學這個神聖的字眼。

    大家在沙發上落座後,一個紅臉膛白眉毛、不用化妝就可扮演聖誕老人的老作家,大著膽子開玩笑,探詢我何以居住在這種似乎不應屬於我的地方。「哎,我說,你難道又是一位落難的俄國公主嗎?」

    他年輕時曾是加拿大某報駐英國倫敦的記者,迄今已出過六本厚厚的小說了,卻依舊默默無聞,閒時常靠為大學英文系的學生改作業貼補進項。

    我老老實實地承認了自己在園中的身份。於是大家看我的目光,似乎又多了幾分親切與友善。

    「你可真幸運,住在城外,不用忍受垃圾的騷擾!」一位中年女詩人感歎道。

    話頭一起,大家幾乎同時開始了抱怨。正值三伏盛夏,本市的清潔工人們卻趁此良機開始了大罷工,以便爭得更加優惠的待遇和薪酬。幾周下來,城裡的大街小巷已是臭氣熏天,成了老鼠和獾類肆虐的樂園。

    「這些人都是旱澇保收的政府僱員,工資年年漲,還不知足,太貪婪了!」「聖誕老人」憤憤不平,臉都紅了。

    「雖說清潔工是有罷工的自由,可老百姓卻成了他們的人質。」一位高中男教師笑著說。「我看,市長至今還拿不出個解決辦法,是因為他吃不準如何做將來才能得到更多選票,工會組織恐怕也是騎虎難下!」

    「一小部分人是享受了自由,可絕大多數人的權利該如何保障?」我插言道。「渥太華的議員們天天在那兒扯皮,卻連這種小事都解決不了!這要是在中國,一聲令下,都得乖乖地回去上工。」

    大家無奈地搖頭歎息了一番,便紛紛掏出自己的草稿開始互相傳閱,談看法,提意見。

    我是唯一的中國人,暗暗擔心我的英文創作是否能被本地作家認可。討論到我的作品時,大家除了默默點頭外,未提出任何修改意見。是人們對一個遙遠陌生的文化氛圍不感興趣,抑或我詞彙簡陋,技巧貧乏,作品難以引起共鳴?我盯著自己的稿紙,努力掩飾著內心的困惑。閱讀其他人的作品時,我拚命去理解每一個句子、每一個字眼,卻悲哀地發現,我同樣無法融入人家的喜怒哀樂。

    好的作品,是需要豐富的人生閱歷的。從如此平靜祥和、清淡如水的生活裡去尋求創作源泉,筆觸似乎只能著眼於最瑣碎、最無聊的枝節和片斷。

    休息時,我給大家奉上了茉莉花茶。大家一面稱讚茶的馨香,一面觀賞著房中陳設。女詩人在屋裡轉來轉去,好奇地東張西望。突然,她從屋角的小桌上拿起了我放在那裡的影集,一頁頁地翻看。

    「噢!看哪!多麼豪華的場面!」聽到女詩人的讚歎,眾人都放下手中的稿紙,湊到她身邊。

    「嗨,我還以為這是誰的宅第呢!原來是她!」「聖誕老人」突然轉頭朝我說,白眉毛高高挑起,「這就是你的女主人嗎?我幾十年前就認識她啦!」

    輪到我驚訝了。夢裡不知身是客。和他們相比,我其實才是外來者。

    「聖誕老人」湊到我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本城一位女作家,原本是要嫁給這座豪宅的男主人的。但她慢了一步,讓別人捷足先登了!那位女作家後來終身未婚,如今已經九十八啦!」

    我靈機一動,突然想起了什麼,便問:「這位九十八的老人,是不是本城最著名的作家?」

    他點點頭。「若論暢銷,她算是吧!」

    「她是不是專門寫食譜的?」我又問道。

    白眉毛再次挑高了,似乎奇怪我怎麼會知道。「是呀!這輩子,寫了有二十幾本吧!她很富有,住在城外一處牧場莊園裡,養著好幾匹馬呢。」

    我想起銀髮老婦眼中不屑的光芒,不再問什麼。我笑了。心裡悄悄得意,自己的聯想力還不算太差。

    「你在想什麼?為什麼笑?」

    我只能岔開話頭。「恐怕多數加拿大人,都重視口腹之慾,所以才造就了一批暢銷作家吧!」

    女詩人點頭贊同,一撇薄唇:「除了吃,還有性!」

    「中國有句老話,食色性也。」我也湊趣,「只怨咱們這些人,對人性瞭解得還不透徹啊!」

    每個人都發出了會意的笑,似乎為自己的清高或者說清貧感到自豪。

    黃昏時分,大家輪番與我握手告別。那位高中教師鄭重其事地湊到我耳邊說:「今天讀到的所有作品中,只有你的最有價值。相信我的判斷,堅持寫下去吧!」

    看他表情嚴肅,不像是敷衍之詞,我激動得有些心跳。目送著一輛輛汽車在林蔭道上馳遠,我小跑著奔回書房,開啟了電腦。

    03

    「還沒睡嗎?莉蓮?」湯姆森太太身著紅花睡衣的高大身影,出現在書房門口。

    看了一下表,已是午夜十二點了。

    「我剛才下樓,給麥克餵藥,發現書房還亮著燈光。」

    麥克被檢查出患有心臟病。湯姆森太太常常忽略自己的飲食,但對愛犬的服藥時間卻一絲不苟地遵守。偶爾因為醉酒,漏下一次,她那一整天都會惶恐不安地緊盯著麥克,生怕愛犬會由於她的疏忽而命歸黃泉。

    湯姆森太太將臃腫的身軀深陷到沙發裡,腋下摟著麥克,燃著了一支煙。「其實,我也沒睡。剛看了一個電影,《沉默的羔羊》,乏味極了!真不明白,這種片子,居然會得奧斯卡獎!」

    她想聊天。我只好收回思路,關上電腦,陪她亂侃了。「是啊,我來加拿大之前,在中國看過幾部五六十年代的好萊塢影片。比如今的水準可要高多了。」

    「啊,莉蓮,我實在是無法比此刻更贊同你了!」湯姆森太太突然提高了聲音,語氣中透著誇張的激動,「快告訴我,你都看過哪幾部片子?」

    「《魂斷藍橋》,《羅馬假日》,《斯巴達克思》,《音樂之聲》……」

    「噢,那都是不朽的經典之作啊!」湯姆森太太銀白的腦袋仰靠在墨綠色沙發上,長歎一聲,良久無語。渾濁的灰藍色眸子裡,斑斑點點,閃爍著對往事的追憶。忽然,她似乎想起了什麼,又問:「你在中國的時候,有沒有看過加拿大拍攝的電影?」

    我想了半天,只想起一部中加合拍的片子。「看過,是《白求恩》。我很感動,也很喜歡白求恩大夫那樣的人。」

    老太太睜大了驚奇的眼睛。「是嗎?白求恩在加拿大的名聲可是不怎麼樣啊!他酗酒,追女人,還是共產黨!」

    「人誰無過,瑕不掩瑜嘛!」我敷衍著她的驚奇。心裡對老太太反倒添了幾絲尊敬。因為至少她還知道白求恩是誰。

    自從我來到加拿大,問過校園內外的許多人,發現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沒聽說過這位在中國家喻戶曉的英雄。老太太也許讀書不多,但她青年時代生活圈子中的人,可能屬於知識階層。

    「您年輕的時候,做什麼工作呢?」我終於抑制不住滿腹好奇,開始了打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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