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12章 易幟 (3)
    楠被帶走後,她拾起扔在地上的《青年近衛軍》,仔細地擦掉上面骯髒的腳印。她固執地認為,他們一定是搞錯了,楠不僅是軍中詩人,還是特等功臣,他們很快就會讓他回來的。到那時,她仍會像以往一樣,在夜晚的檯燈下,繪聲繪色地為他朗誦。

    然而,熬人的等待之後,組織上宣佈的審查結果,徹底砍斷了那細如游絲般飄蕩在空中的最後一線希望。

    怎麼辦?離開他嗎?雯於心不忍。

    從相識到結婚,楠在事業上的成就給她帶來過輝煌,也在生活中讓她享受到一個丈夫無微不至的疼愛。

    雯忘不了,在她妊娠反應期間,口味挑剔,想吃冰鎮西瓜,楠便在炎熱的暑天,騎著自行車滿城去尋找冰塊;夜晚難以入睡時,楠坐在床邊,為她搖著蒲扇,直到她安然進入夢鄉……

    不離開他嗎?……胡風分子,國民黨特務,多麼可怖的字眼!她腦中閃過了解放初期,一輛輛滿載著嫌疑犯的大卡車,轟隆隆馳出西安城門,到荒郊野外執行槍決的觸目驚心的場面。

    雯的身上一陣陣發冷,儘管窗外楊樹上的蟬兒因不耐酷暑而煩躁地拚命聒噪。

    她怔怔地看著面前那張臉。數月未理的長髮,雜亂無章地披在他頹喪的頰旁。焦乾的嘴唇顫抖著,佈滿血絲的眸子游移不定。他已徹底失卻了往日那傲人的自信與從容。

    她驚怵地發現,當罩在他頭頂的那輪英雄的光環消失後,楠在她眼中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她懷疑自己當初怎麼會愛上了他,如此陌生,如此平庸。

    我曾經愛過他嗎?她第一次強迫自己面對真實,審視著自己的心靈。

    07

    列車開往朝鮮前線,路過首都北京。三名女生被軍區司令部留下,其他男生繼續前行。

    第一個星期日的上午,雯和同校女生結伴,來到天安門前的金水橋畔留影。空中飄下了稀薄的雪花,落在她們新軍裝的肩頭,灑在她們烏黑的髮辮上。

    雯興奮地打量著那時並不寬敞且遊人稀少的廣場,高大巍峨的城門樓,指著女伴紅撲撲的圓臉,嘻哈笑著打趣:「嘿,你把頭髮掖到帽簷下面,看去很像畫像上的領袖哎!」

    女伴摀住臉頰,誇張地尖聲叫著,追打她:「你現在是革命軍人了,還不管住自己的嘴巴!」

    不久後,由於一句同樣隨意的玩笑,她遭到了組織的嚴厲批評。

    「嘿,你若不趕快給自己定下個男朋友,小心給你分配個老幹部!」她曾逗弄那位長得頗似領袖人物的女伴。軍隊裡不少高幹,進城後甩掉了鄉下的小腳老婆,另娶了年輕漂亮的女學生。在女兵們身邊晃來晃去的身影,頗令她們反感。

    雯的玩笑,不知怎麼傳到了上級領導耳中。於是,全體新兵集合到禮堂裡,接受了一次革命傳統教育報告。

    「我們隊伍中的革命老幹部,是為了你們的今天,獻出了他們的青春。能與他們結合,是你們的光榮!大家的態度應當端正,而絕非譏諷嘲笑!」首長的聲音鏗鏘有力,目光凜冽如劍,掃過雯的頭頂。接著,首長便提到了有人曾經在天安門廣場上開的輕浮的玩笑,是對領袖的不尊重。

    雯羞愧於自己的淺薄,面紅耳赤地低下了頭。這些在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小資產階級思想意識」,提醒著她與革命隊伍之間與生俱來的距離。

    雯暗地裡下了決心:憑藉她的聰明才智,努力奮鬥,她會很快地克服缺點,出人頭地,得到賞識提拔。她給自己立下了目標:半年入團,一年升排級,兩年入黨,三年升連級。

    在軍報做記者的數年間,她季季獲獎,年年立功,一步步逼近著她理想的高峰。

    不到三年,一同參軍的女兵們都已先後嫁人退伍,脫下了軍裝。雯卻一次次生硬地回絕了求愛的信息,只因在她心靈深處,還藏匿著一個永久的夢。

    自從那個長著一雙羊羔般溫馴的黑眸,會動情地高歌《五月的鮮花》的青年教師離開古城,她就沒有一天忘懷曾經在古漢台下落英繽紛時節那浪漫的歌聲,沒有一夜不重溫著那蘆花飛舞的月色下鄭重的期許入夢,也沒有一刻不在等待中想像著那實則永遠不會到來的重逢。

    她拚命努力,一年年將立功喜報寄回家鄉,暗地裡和那個遠在天涯的人展開競爭。她在有意無意間倣傚那「塔裡的女人」,以殉葬自己的青春來懲罰對方,任由美麗的年華在無望的等待中逝去,悄悄企盼著有朝一日重逢之時,沉重的悲劇能引來對方深深的愧疚,她的犧牲便功告垂成。

    白雲千載,黃鶴杳然。當夢幻的泡影終於隨著歲月的流逝飄散得無影無蹤,她才淒然回首,將那無望的愛埋葬到心底,匆匆向命運低頭,像每一個普通的女性一樣,去接受世俗認可的「愛情」。

    說來純係偶然。那個飄雪的初冬,她和報社幾個戰友同去參加寫作訓練班。主講人便是風頭正健的楠。

    楠的外貌普普通通,無異於軍營中比比皆是的充滿活力的官兵。但他的才華與熱情,極富感染力。私下裡,雯聽到同班幾個女友悄悄議論,視他為前途無量的青年才俊。兩周的訓練結束後,一個女友托雯當紅娘,向楠轉達愛的信息。

    然而,聽完雯的轉述,楠卻盯著她緋紅的面頰,意味深長地說:「知道嗎?我愛的,是你,不是她。」

    女友不相信這個結論。她懷疑雯的動機,於是親自出馬,找楠澄清事實。也許是女性的虛榮心作祟,也許是女友的挑戰,反而促動了雯天性中的好勝,結果導致情況急轉直下,將她捲入了一場原本無意的戀情。

    08

    室內的光線,在一點點變暗。雯面前的這張臉,輪廓模糊不清了。然而她伸出手,阻止了楠,不讓他開燈。

    她在竭力說服自己面對真實:她,從未真正愛過眼前這個男人。也許,她曾被這個男人的才華和名聲所打動,但此種膚淺的愛,如何能抵消那載著蘆花飄往遠方的歌聲?她為自己當初的輕率、淺薄、衝動,從心底裡生出不可遏制的懊悔。

    然而,這個殘酷的正視,反倒理順了她紛亂複雜的心緒,使她在瞬間從重負下得以解脫。

    「你為什麼要欺騙組織,欺騙我?你不但毀了自己,還毀了別人的前程!」她質問道。想起她曾經為自己立下的一個個輝煌的目標,她心頭就翻捲起怨恨的浪潮。

    「相信我,雯,我是清白的!」楠急切地解釋。

    「你要我相信你的清白?可是,組織上的決定,難道能是錯的嗎?」她振振有詞。是的,她應當憤恨面前這個男人。她急迫地搜索著記憶,尋求一切可能支持她的東西。

    埋在鄰居門前血淋淋的麻袋,高懸在門楣上方鮮紅的烈屬匾牌,一一在她面前浮現。終於,她握緊自己冰冷的指尖,張了張嘴,吐出已思考過無數遍的決定:「我,我只能相信組織……」

    望著她浮腫的眼瞼、蒼白的面容、隆起的腹部,楠傷心地垂下了頭。

    妻子的處境,以及那尚未出生的孩子的命運,已不再是自己能左右的了。在這場是非不分的噩夢裡,他實在無力為自己的清白辯解。是啊,當他連做人的尊嚴和權利都無法維護時,又怎能期待一個像雯這樣驕傲、要強的女人去接受那難堪、未卜的命運呢?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啊!

    她艱難地站起身,最後看了他一眼,緩緩朝門邊移去。

    楠感到有隻手將自己的心揉碎了。他喉頭哽住,惶恐地伸出雙臂,想要挽留住她離去的背影。

    門,輕輕地關上了。屋中光線更趨微弱。絕望的浪頭鋪天蓋地襲來,將他徹底淹沒。

    09

    火車頭淒厲的鳴叫聲,劃破了秦嶺深谷的幽靜。昏黃的車燈掙扎著,試圖穿透鋪天蓋地的重重霧影。

    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裹著寒氣跨入車廂,愣沖沖地,把身上背著的行李卷,壓到了硬座椅上一個大包裹之上。

    「哇……」嬰兒尖細的哭泣聲,從包裹裡傳出。

    雯慌忙抱起包裹中的嬰兒,一面埋怨那粗心的漢子。

    漢子不認錯,反怪她笨拙。「誰像你那樣包孩子?包成一大團,像個大包袱似的,你怎麼能怪別人!」

    一根導火索,終於點燃了積壓已久的彈藥庫。激烈的唇槍舌劍之後,雯再也忍不住了,伴隨著嬰兒的啼哭聲,她撲在茶几上,毫無遮掩地大聲嚎啕,宣洩著胸中無法言說的傷痛。

    一個月前,她在東城的婦產醫院裡孤獨一人挨過了長達三十六個小時的陣痛,在綿綿秋雨中,迎來了這條不該來到世上的小生命。

    護士把嬰兒抱到她床前,「看,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水靈靈的,還有個酒窩呢,多漂亮的女孩兒呀!名字起好了沒有?」

    雯睜開疲倦的雙眼,凝視著嬰兒粉紅的臉蛋,濃密的黑髮,輕輕搖頭。

    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兩人曾一起在檯燈下翻查著辭典,揀選出一個個美妙的詞彙,爭來爭去,捨不得放棄任何一個承載著無限寄托與深情的字眼。

    多少個夜晚,在黑暗中,他一首接一首地為她腹中不知性別的胎兒輕聲吟唱。他渾厚的男中音十分動聽。那次,聽他唱完歡快的《游擊隊之歌》,又唱完抒情的《二月裡來》,她突然問他,可曾聽過一首叫做《夏日裡最後一朵玫瑰》的英文歌曲。沒想到,幾天後,他買回來一本《外國民歌二百首》,小小的屋子裡就迴盪起了那恍如隔世的熟悉曲調。她在黑暗裡瞪大了雙眼。歌聲落了,她依舊沉浸在難言的情緒中,許久許久,沒有做聲。

    窗外刮過一陣冷風,梧桐樹上,幾片殘存的黃葉在秋雨中搖搖欲墜。被送到冰天雪地北國邊疆的那人,今生還能見到他期盼已久的小生命嗎?

    本已計劃好,孩子出世後,將立即送給一對無兒無女的夫婦。人都選好了,是一對知書達理、溫文爾雅的教師。可是,看著懷中嬰兒黑白分明、天真無邪的眸子,她在瞬間反悔了……

    車輪的鏗鏘聲放慢了,火車似乎在費力地爬坡。雯坐直身體,揉揉紅腫的雙眼。身旁座位上的嬰兒早已哭累,陷入沉睡。爭吵完了的漢子也已乏了,仰靠在鄰座的窗戶旁,張著大嘴,發出鼾聲。

    車身晃動了幾下,停靠在秦嶺腹地的一個小站。東方現出了魚肚白。晨曦下,濃霧漸漸變薄,嘉陵江水露出了亙古不變的容顏,在崇山峻嶺間默默流淌。

    雯抬起頭,遙望著天際發怔。遠方一顆晨星,在薄霧中若隱若現,正向她頻頻眨眼。那牽動她心扉的憂傷的曲調,又在她心頭幽幽彈響。

    夏日裡最後一朵玫瑰,

    在陽光下漸漸枯萎。

    愛情曾輕拂過我的心扉,

    為何卻要獨自風中憔悴?

    夏日裡最後一朵玫瑰,

    在午夜裡漸漸枯萎。

    幸福曾輕輕喚醒我的沉睡,

    為何卻又獨自傷悲?

    也曾綻放過最美的花蕾,

    也曾流露過最美的淚水,

    為何春天一去再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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