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惹人矚目的是中間一張八仙桌。一隻大號的青花瓷盤裡堆放著珠寶首飾,桌面上擺放著一摞摞銀元,在明晃晃的陽光照耀下,放出刺目的光芒。
幾個臂纏紅布條的人高聲吆喝著維持秩序,竭力阻止住湧上前來的人群。
外婆躲在廂房內,悄悄地從窗簾的後面觀望。她的目光在人叢中捕捉到幾張熟悉的面孔。不久前,他們還是這大院中供人驅使的僕傭。這些曾經卑躬屈膝的下人,如今判若兩人,昂首挺胸地在院中東跑西顛,高喉嚨大嗓門與熟人逗笑打鬧。
外婆在人叢中看到了以前的貼身女傭。她正指點著八仙桌上的首飾,對人談著什麼。外婆恍惚間記起,女傭曾說起過,很喜歡外婆那副珍珠耳墜。
近午時,一個穿黃軍衣的精瘦漢子從人叢中擠出,縱身跳到一把太師椅上。
外婆認出了這個從前的佃戶。外公在世時,曾經接濟過他家一副白茬棺材。前幾年兵荒馬亂時,佃戶被抓丁的國民黨軍從田里捆走,撇在家中的老婆孩子,全靠外婆幫助才活下來。不知幾時他已轉為解放軍,成了幹部。總算他有良心,說服眾人,老東家是開明士紳,所以將城裡的幾間正房留給了老人。
「黃軍衣」拿起吊在頸上的哨子,狠命吹了幾聲,混亂的人群立刻安靜下來。他從袋中掏出幾張揉皺的紙,開始宣佈分到各人名下的財物。「黃軍衣」識字不多,磕磕巴巴念著。人群裡鴉雀無聲,間或能聽到咂嘴之聲。
長長的名單終於念完,院子裡一陣騷動,開始動手搬傢俱,拿浮財了。
棠房裡那套配有八把椅子的八仙桌,被分給了九戶人家。外婆的思緒,飛到好多年前。棠訂婚後,她請了十多個木匠在家日夜趕製新房中的傢俱。這套核桃木桌椅上滿是精雕細刻的花鳥圖案,無一重樣。可惜自從婚後棠離家出走,這套傢俱便與鮑家女子一起被冷落,從未派上過用場。
一陣喧鬧聲吸引了外婆視線。一個老佃農不情願地接受分給他的兩尊瓷器。那是外公在世時的舊物,這尺多高、繪有仕女圖的瓷帽筒,過去一直擺放在他臥室的几案上。
老佃農負氣說:「我要這有啥用?盛米啊?不如換給我一把椅子哩!」
「黃軍衣」一口拒絕了他的要求:「不行!人人都要換,還不亂了套!」
老漢又抬手,指指八仙桌上青花瓷盤內閃亮的銀元,賠著笑臉和「黃軍衣」商量:「要不,給兩個銀元頂替算了!」
遭到拒絕後,他無可奈何地伸出粗黑的雙手,抱起那兩尊光潔的瓷筒,垂頭喪氣地蹣跚而去。
外婆盯著他的背影,心裡悄悄感歎:滿院裡東西,怕數這明代的瓷器最值錢哩,唉,原打算留給雯做陪嫁呢!
月亮升起時,曲終人散,四周清靜了下來。外婆緩步移至廊下,倚柱子站定,盯著花壇內被無數只腳踩踏得稀爛的花木發呆。
敞開的大門洞裡,忽地閃進了一個人影。外婆抬眼,見是鄰人。青年人並未發現廊柱後的外婆。他在院內匆匆掃視一周,見無甚可取之物,便徑直奔往後院及偏院,繼續搜尋去了。
少頃,他拎著一柄沉重的大斧,重又現身。迎面看見了呆立不動的外婆,年輕人愣了一下。略微躊躇,他的唇邊擠出了一絲尷尬的笑:「這個,楊婆婆,你沒得用處了吧?」
看著那柄在月光下閃著寒光的鋒利的斧頭,外婆心中一動。小女兒雯當年高舉利斧劈砍黃銅大鎖的畫面,如月宮中的圖案,遙遠朦朧。
04
抗美援朝的烽煙燃起之時,雯報名參加了志願軍。
全校二百名應徵的大學生中,雯是屈指可數的幾名女生之一,在校園裡備受矚目。恭維與讚揚,如春風中花雨,頻頻飄落在她鬢邊。雖然知心好友悄悄為她惋惜,何以在即將大學畢業之際投身疆場,前功盡棄,她卻朗笑著宣稱:革命青年為國流血捐軀,當在所不惜!
私下裡,難以否認,雯的腦中,時時縈繞著個人英雄主義的複雜夢幻。那些日子,她常會想起中秋返鄉探親時,映入眼簾的一幕幕情景。
幼時的雯,曾與族中一堂姐相伴玩耍。堂姐資質平平,各方面都不及雯活得瀟灑從容。雯在學校裡出人頭地,享受著眾星捧月的榮耀時,堂姐連嫉妒的資格都無法擁有。然而,自從堂姐的父親夥同族人,加入了葬禮上的奪產陰謀,雯就與堂姐斷了來往,形同路人。
傳言堂姐十七歲那年,因不滿包辦婚姻,負氣出走,一別九載,杳無音信。家人都道她已亡命天涯。誰知解放後不久,堂姐便乘吉普車,帶衛兵,威風凜凜,重返古城。
那日青石板街上傳來喧嘩的鞭炮鑼鼓聲,雯好奇地擠在人群中,立於大門背陰處觀望。地方政府組織了師範學校近百名學生和教員,腰繫紅綢綠緞,一步三搖,扭著秧歌,在吉普車前開道。
四目相對的剎那,雯清清楚楚地捕捉到堂姐那對刁鑽的丹鳳眼中一閃而過的高傲。那一瞥,提醒了而今橫亙在她們之間無須再爭辯的鴻溝。吉普車輪碾壓過古老的青石板,也深深地碾壓過雯曾經擁有的自豪。
原來堂姐當年投奔陝北,嫁了高官。如今夫婿已成身居要津、主宰小城命脈的專員。衣錦還鄉的堂姐,享盡了前呼後擁、吹牛拍馬的浮華虛榮。她娘家雖為地主,但在夫婿的關照下,家中財產卻未遭充公。
何家灣那個在江西井岡山被****打死的「紅匪師長」二少爺,如今被追認為「烈士」。何家高牆大院內的財產不僅絲毫未動,幾個正值學齡的子侄輩,也被二少爺當年的戰友接往京城,一一安排了錦繡前程。
曾被大卸八塊埋在自家門前的劉家女子,也終於在冥府中吐了口冤氣。如今她尚在人世的寡母,出來進去,都會駐足,久久地凝視高懸在門楣上方的那塊鮮紅得似能滴出血來的「光榮烈屬」牌匾。
表哥的命運,則令人哀歎。從滇緬戰場上返回家鄉後,已經升任遠征軍少校的他,仍然無法獲得雯的青睞。年輕人因愛情遭到拒絕而痛苦不堪,接連鬧出酗酒、自殺等一連串不雅的傳聞。愈是如此,他的癡情便愈是遭到雯的鄙視。然而,表哥並未從此就放棄他執著的願望。****撤離大陸時,他不肯相隨,選擇了脫下軍裝,留在小城,日夜陪伴漢江的濤聲,守望著那片年復一年瘦削的蘆葦叢。共產黨來後,在當地師範學校任職的表哥,便被重新安排到南街口醬菜鋪的罈罈罐罐之間打發餘生。
在堂姐的吉普車伴隨著秧歌隊浩浩蕩蕩馳過青石板街上的那個秋日清晨,雯的目光越過炊煙,穿透樹梢,投向了綿延的江岸。春風四起時漫天飄灑的蘆絮,已杳無蹤影。雪片般的蘆絮,彷彿幻化成一隻白鶴,在變幻莫測的雲端翱翔,牽扯著她不平靜的思緒。想到那數年不聞的歌聲,她的心就一陣陣作疼。
「你我相逢在夜的江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終於,她咬著下唇,收回了迷離的目光。
歡送新兵入伍的大會上,學校的禮堂內擠得水洩不通。台上紅紅綠綠的標語耀人眼目,台下此起彼伏的歌聲口號聲震人魂魄。
掌聲中,穿著厚實的棉軍裝,腰繫皮帶的雯登上了講台。「同學們,老師們,我要為大家朗誦一首我剛剛寫下的詩……」
人們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雙頰紅潤、身材挺拔的女孩。擴音器裡傳來她清晰激動的聲音:
啊,朋友,請伸出你的手,
我要和你告別,
為祖國去戰鬥!
不要歎息我年紀太輕,
不要懷疑我考慮欠周,
鴨綠江畔的戰火,
已燃燒到家門口。
啊,朋友,請伸出你的手,
也許我們從此永別,
不再有相聚的時候,
不要為我哭泣,
不要為我憂愁,
勝利的那一天,
請替我飲下一杯慶功酒!
05
第二年秋後,古城的人們敲鑼打鼓,把大紅色立功喜報送到城南楊家久已冷落的門前。外婆被這突如其來的榮譽弄得不知所措,拐著小腳跑前跑後,顫抖著雙手端茶遞煙。
年復一年,正房的板壁上,逐漸掛滿鑲金描紅的獎狀。照片上的女兵,一身戎裝,英氣奪人,清澈的雙眸似一盞明燈,照亮了老屋衰敗晦暗的角落。
從此每年深秋當雁陣從古城上空淡淡的雲影中掠過,外婆就會梳光已經灰白稀疏的髮髻,換上熨燙整潔的藍布衫,端坐在廊簷下,傾聽門外青石板街上過往的腳步聲。
雯參軍後第五個年頭,一個秋風蕭瑟的日子裡,外婆靈敏的耳朵捕捉到幾絲熟悉的聲音。她站起身來,胸口怦怦一陣猛跳。隔著階前凋殘的夾竹桃叢,她看見了懷抱嬰兒,悄悄立於門洞陰影處的女兒。
三天後的清晨,雯悄悄地與老屋再次告別。盯著在外婆枕邊酣睡的嬰兒稚嫩的臉龐,她的視線突然模糊了。
「你要走了,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早想好了。叫婷。讓一切厄運都停止吧!」
「停?……不吉利啊!叫平吧,平安無事嘛!」
「……好吧,就叫平……」
賣青菜豆腐小販的吆喝聲,隔著高高的院牆傳入,屋後皂角樹上沉睡中的老鴉,被悠悠長聲驚醒,呱呱叫著在後園飛繞,抖動著黑黑的翅膀,掠過井台旁芭蕉叢,碰落一串如淚珠的霧水,濡濕了園角坍塌的石桌凳。
雯歎了口氣,放下床帳,猛然轉頭。少頃,她單薄的身影便消失在幽深的門洞處。
06
幾十年後,當雯已變成滿頭銀絲、神情呆滯的老婦,對著北方的落日晚霞回憶自己坎坷的命運時,她埋怨那次夢魘般短暫的婚姻,恰為她人生厄運的開端。
雯始終無法忘懷,當她拖著懷孕七個月的沉重身體,去牢中和他做最後一別時,楠嘶啞哀傷的乞求聲。
「雯,請你相信,我是無辜的……」
她凝視著面前這個淒惶的人,心情複雜。這和前不久還對著幾千聽眾做報告的那個神采飛揚的詩人,不啻天壤之別。
一切,彷彿都發生在昨天。
在戰友們有節奏的掌聲中,伴著手風琴歡快的曲調,他雙腳有力地踩踏著柚木地板,忽而站起,忽而蹲下,飛快地旋轉,跳著令人耳目一新的烏克蘭民間舞。
在和風習習的春夜裡,她佇立於長安街頭,翹首盼望出席國宴歸來的英雄。街燈彷彿為了他們而格外明亮,夜風中飄著的紅旗,似乎也為了他們而嘩嘩作響。爽朗的笑聲浸著對明天的憧憬,在夜的廣場上久久迴盪。
還有,在白塔下觀望節日的禮花,到西山看紅葉,釣魚台尋野趣,去中山公園聽普希金詩朗誦,隨著激動人心的圓舞曲,在文化宮舞會上飛似的旋轉……
那次突襲式的搜查,把剛剛建立幾個月的溫馨小巢翻得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