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10章 易幟 (1)
    01

    內戰炮火猶酣時,雯已入省城大學中文系就讀兩年。****潰敗之速令人吃驚,新舊政權的交替似乎在一夜間完成。雖然對共產黨是何物事不甚明瞭,但當城頭變換大王旗那一刻,雯也不由自主地隨著學生隊伍,加入了市民歡迎大軍入城的儀式。

    人們揮動著小旗,敲打著鑼鼓,迎接排列整齊的部隊通過高大巍峨的南城門樓。雯的視線專注於隊伍中那些英姿颯爽的女兵們。她們剪齊耳短髮,與男兵一樣打著綁腿,背著背包,一路走,一路精神抖擻地帶領隊伍呼喊口號,令她好生羨慕。再看共產黨隊伍裡的軍官們,竟然也自己背著行李,與士兵一起步行,更是令人讚歎。

    從那天起,校園裡的氣氛變了。人們撂下了書本,離開了課堂,參加軍代表組織的一次次政治演說會。在雯的眼中,那些共產黨幹部言談和藹可親,舉止樸實無華,比起許多好裝腔作勢的舊政府官員來,他們的確可愛得多。

    也許,舊家族中對女性的種種歧視,早已在雯的童年中埋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也許,那位帶領她去教堂唱聖歌的青年教師,已在潛移默化中將平等博愛的理念植入了她的心懷。她在眼下風靡社會的新思潮中,真實地觸摸到了與青年教師反覆歌頌的「神的大愛」的異曲同工。不費吹灰之力,她就接受了那個沒有剝削與壓迫、人人平等自由的共產主義社會的美妙藍圖,萌生出投入到滾滾洪流中獻身的衝動。

    不久,她就和許多女學生一起,脫下了長衫大褂,換上了風行一時的兩排扣子的「列寧裝」。

    雯很清楚,共產黨主張的「消滅剝削,消滅壓迫」,實質上將剝奪她生來錦衣玉食的生活環境,但如眾多有理想、有報負的愛國青年一樣,她痛恨長期以來社會的腐敗、國家內憂外患的局面。共產黨到來後,在大刀闊斧的整肅下,貪官污吏,地痞流氓,盜賊娼妓,通統被割毒瘤一樣消滅掉,一時間滿城上下達到了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新景象。共產主義確如一劑靈丹妙藥,注入那具百痾纏身的病體,竟有起死回生之奇效。與整個社會的進步相比,家庭與個人的損失,豈非實在渺小?

    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如春雷滾滾襲來。雯毫不遲疑,奮筆疾書,力勸外婆積極響應新政府號召,主動上交所有的財產。

    「我們龐大的家財,不過是剝削勞動人民血汗所得,現在應當是無條件地將其歸還之時了!」當她引用著這些從軍代表那裡聽來的口號時,心中竟然抑制不住地湧起些許莫名的自豪。

    把信丟進綠色郵筒的瞬間,她又想起了數年前在家鄉癡癡等待遠方來鴻時的一個個不眠的夜晚。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高音喇叭裡的歌聲令她振奮,為她帶來企盼。遠隔重洋遙遙觀望的青年教師,可會為祖國天翻地覆的變化而觸動,匆匆踏上歸程?

    02

    外婆手捏著一封封從省城傳來的燙人的家書,輾轉反側,數夜難寐。她忘不了,多年來明裡暗裡對付貪婪狡黠的親族及官府的敲詐勒索,保住家產至今是何等的艱難。如今要把這一切上交充公,她豈能甘心呢!可不甘心,又能如何?外婆明白,遲至今日,為時已晚。

    早在共產黨翻越秦嶺之前,一些有錢有勢者就在競相拋售土地田產之後,攜帶金銀細軟南逃。那個屢屢尋釁肇事的六老爺,也早已不知去向。

    哼,他豈能不逃之夭夭?外婆自語道。六老爺的兒子是國民黨縣法院的院長,他自己也是作惡多端,欠下人命的。早年在他那院裡幫傭的一個丫環,不明不白地吞大煙泡死了,眾人皆議論紛紛,是叫那老色鬼給逼死的。如今共產黨來了,讓窮人翻身呢,能不跟他算總賬!

    外婆一向做事光明磊落,問心無愧,自信共產黨不會與自己過不去。她既未變賣財產,也未加入逃亡隊伍,一心穩坐家中,靜觀世態。

    其實提到共產黨,外婆也並非全無概念。雖說這一帶自民國以來一直為國府治下,但有關「紅匪」的蹤跡,眾人也時有耳聞目睹。

    最早的一次,追溯到幾十年前。與外公的老宅相鄰的何家灣,出了個著名「紅匪」。何家世代書香門第,外公常羨慕那家人丁興旺,子弟幾個均先後留洋,光耀門庭,為鄉里讚歎。何家二少爺生得一表人材,在上海讀大學時,曾給家中捎書一封,言稱要干自己的大事去了,囑父母不必牽掛。誰想他竟是造反,跟著毛澤東,上了井岡山。

    初時,何老太爺引以為恥,對此緘口不提,有鄉人問及二少爺,也只推說仍在讀書,搪塞了事。未曾想不出兩年,****重兵圍剿聲勢愈來愈大的江西「蘇維埃」,年僅二十四歲的何家二少爺已升任師長,卻在率領紅軍抗擊時於戰場上喪命。

    國統區報紙歡慶勝利,登載了一連串被擊斃的「紅匪頭目」名單。消息傳至何家灣,高牆深宅內哭聲震天,始為外聞。

    數年之後,約是民國二十四年春上,一股北上的紅軍進入陝南的崇山峻嶺,天翻地覆地搞起了革命。

    某日,風聞紅軍要來攻打古城,外公外婆帶領全家大小倉皇躲入城中。紅軍撤離後,他們回到鄉間老宅,見倉庫中所存糧米已被分放一空。鄉人中有年輕力壯者十數人,也尾隨開拔的紅軍隊伍棄家出走。外公看著被洗劫一空的倉房,痛心疾首,仰天長歎。外婆是初一十五吃齋拜佛的,想得開,安慰他道,這開倉濟貧,也算是積德行善之舉,倒不必為此煩惱。

    接下來,抗日時期一次關於「紅匪」的傳聞,至今想起仍令外婆心驚肉跳。

    鄰居一個劉姓破落戶人家的女兒,在女師讀書時演文明戲,唱救亡歌,出盡風頭,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卻突然間不知去向。消失了兩年後,劉家女子一日忽重返小城,行蹤神秘地往來於大街小巷間,做些不知是何名堂的舉動。有人私下傳說,這小女子是在延安受了訓,來和政府搗亂的。

    須臾,小女子忽又無了蹤跡。劉家寡母四下打探,皆無音訊。直到一日清晨,寡母出門,見院門外階下隆起一方新土,似有人在此翻弄過。疑惑中叫人掘開,幾掀下去,挖出一個麻袋,打開來,便見血淋淋被肢解的屍體碎塊!寡母一聲慘叫,當場暈厥。消息傳開,有說是縣黨部所為,聽說經拷打審訊,女子死不認罪,便被拉到荒郊野外悄悄殘害了。

    外婆對劉家寡母充滿同情,對世道人心的複雜更是心驚。「即便是犯下了什麼罪,也不該遭到如此殘忍的對待,弄死後不給人家留個全屍,還去恐嚇人家的老母親!作孽啊!」

    三十年河東轉河西。東方不亮西方亮。昔日被圍追殺戮的「紅匪」,如今以勝利者姿態凱旋。

    收到雯的信後,外婆又給遠在外地的兒子及長女傳書。

    棠的回信來自漢江下游的通商大埠武昌,輕描淡寫,舉重若輕:「一貧如洗,兩袖清風,則煩惱全無。」

    外婆看後歎氣,「說大話最易。這些年,唯有他花起銀子似水淌。」

    接踵而至的是琴的反應,來自秦嶺北麓的古都長安城。除了婉勸外婆配合政府之外,信尾順便提及,她所任教的中學校長,介紹她認識了一個在省政府工作的共產黨幹部,男方正催促她早日完婚。

    外婆心煩意亂,六神無主。正在此時,一個令人心驚肉跳的消息傳來。外婆的親家公,棠的老丈人,在鄰縣開展的土改運動中被處決。

    鮑家是當地首富,已在必沖之列,且兼他家獨子又在胡宗南手下為官,已隨國府退到台灣。然而老夫婦固執地不肯相隨。鮑老爺剛愎自用了一世,口稱見多識廣,經歷過幾個朝代,他一把老骨頭,共產黨又能把他怎樣!

    連外婆也未想到,共產黨就真拿這個「反動家屬」開了刀!親家公被槍決後,農會的人又把親家母吊在院內老核桃樹上拷問,逼她交出藏匿未報的金銀珠寶,直到其奄奄一息時,才將其解下。親家母於當夜更深人靜時,尋出了藏在牆縫中的砒霜。

    那個被棠貶為生了一張木瓜臉實則性格文靜容貌端莊的鮑家女兒,結局更堪憐憫。婚後不久,棠借口去武昌讀書,暗地裡與他一向心儀的能說會唱的姜小姐相約私奔。幾年下來,儘管外婆一再書信規勸,棠卻鐵了心,堅拒返鄉與妻子破鏡重圓。眼下共產黨來了,主張婚姻自由,棠拍手稱快,終於得到了徹底解放。

    外婆深覺愧對兒媳,唯有好言相勸。鮑家女子性雖木訥,頭腦卻似她枉死的父親,堅硬一如花崗岩,固執地不肯考慮任何一條可能的退身之策,一味等待著雲開日出、峰迴路轉的一天。

    在漫長的等待中,她初時尚好,如一潭死水,幽居後院房中,精工細繡的枕套床帳,漸漸塞滿籠箱。然而,當她從傭人口中風聞,姜小姐已生下一個男嬰,為楊家續上了香火,心中明白丈夫的回歸將遙遙無期,才終於撂下繡花繃子,絕望地躺倒在床上。

    病好後,鮑家女子彷彿脫胎換骨,整日如鬼魂附體般,口中不停地吟唱。那調門頗似秦腔,時而高亢入雲,石破天驚,時而婉轉低回,如泣如訴。唱詞則從無固定,目光所及,信手拈來。

    共產黨進城後,鮑家女子的歌詞中便不斷湧現出新鮮時髦的字眼,如翻身平等、壓迫剝削、婦女解放、當家做主之類。每當聽到那帶著顫音的尖利歌聲穿堂而過、繞樑不絕時,外婆脊背上就如蟻走般一陣刺癢。

    終於一日,那令人起雞皮疙瘩的歌聲永遠地沉寂了。鮑家女子驚獲雙親的噩耗之後,便又恢復到初始的緘默。

    某個清晨,人們被烏鴉不祥的聒噪聲驚醒,從後園長滿青苔的石井內撈出了那女人僵硬的屍身。

    外婆不再猶豫,主動將數百畝良田與鋪頭房產悉數上交。她的舉動,再及時不過。未幾,駭人聽聞的消息紛至沓來。古城內外,不時有頭腦頑固、不識時務者,斃命於漢水邊的鵝卵石灘上,也不乏家有財產兼有民憤者,在批鬥會上當場喪生於亂棍之下。

    外婆置身於古城內外始料不及的變遷之中,望著依舊滔滔不絕日夜東流的漢水,忽然感受到暮年的降臨。

    「我不中用了,看不清如今的世道了。天下,是雯他們這些年輕人的啦!」

    03

    分浮財那日,天空晴朗,萬里無雲。鄉間老宅,一早就擠滿了吵吵嚷嚷的人群。青磚漫地的前院,堆積著從各房間搬出的成套傢俱、瓷器字畫、被褥床帳、綢緞布匹,四圍用一條粗粗的繩索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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