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9章 蘆絮 (3)
    回校途中,途經鼓樓下一間尚未打烊的雜貨鋪。昏黃的洋油燈光在風中忽閃著,為五顏六色的梳篦罩上了撲朔迷離的光環。那是街市上新近出現的人稱「化學梳子」的塑料製品。這種梳篦的露頭,使得幾千年來小城人用慣的桃木梳、牛角篦,相形之下黯然失色。

    在他慇勤的鼓動下,她挑選了一枚米黃色月牙形的。他付了錢,把梳子放入她掌心。「留著吧,做個紀念。」年輕教師目光溫存,聲音柔和,唇角依然浮著那層魅人的微笑。「每日清晨,當你用它梳理栗色的秀髮時,但願你,會想起,遠在天邊的我……」

    雯幾乎要被這浪漫的情調擊倒,惶惶中竟語無倫次起來:「啊!這如何是好,我,沒有什麼,可送你留念啊……」

    盯著少女粉紅嬌嫩的面頰,那雙羊羔般溫馴的黑眸子潮濕了。他扶扶架在鼻樑上的白邊眼鏡,目光閃爍,聲音裡透出了晦澀:「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寧願你送我一縷……你額邊的秀髮……讓我帶在身旁,走遍天涯海角……」

    雯呆住了,呼吸幾乎止住。他此時此刻的話,無疑是最為鄭重的允諾。她輕輕點頭,心房被愛的潮水淹沒。

    年輕教師朝雜貨鋪掌櫃借來一把剪刀,就著昏黃的油燈光,仔細地鉸下她腮旁的一縷柔髮。

    她咬緊了下唇,然而一顆豆大的淚珠,仍然跌落在顫慄的胸前。耳畔傳來他喃喃的低語:「我……會向家裡,慢慢做工作的……我一定會的……」

    09

    他走後,雯前前後後收到過大約兩打信。

    第一封,寫自出山的長途汽車上。「別了,寧靜的江水,古韻的小城,蘆花縈繞的人影。十里長亭,離淚不能共灑,懇托山風,帶去千萬珍重……」

    第二封,寫在省城的客棧中。「盼你的信,有如失眠的老人,在長夜裡等待晨星的出現。抑制不住無盡的思念,雯,雯,我一聲聲將你呼喚。你可在天邊觀望著夜的眼?那一眨一眨的星星,是我在為你吟哦詩篇……」

    字字句句,幾十年後,雯仍能默誦如初。讀著他一封封來函,雯似乎覺得自己在與他並肩旅行,在蜿蜒的盤山道上,在簡陋的客棧裡,在集訓班的課堂上,在南下的火車中,在港口的碼頭上……

    說也奇怪,雖然雯十分明白,他在一天天離自己遠去,但她心裡卻總湧動著一種奇妙的感覺:年輕教師,會在某個晴朗的日子裡忽然回到小城,與她不期重逢!

    在他初離的日子裡,雯幾乎每天都要由學校跑回家在城中的住宅,去檢視有無他的來信。這種師生相戀的感情尚不為輿論所認可。雯只得悄悄在心裡隱藏起這個秘密,把家中作為通訊地點。

    那日學校放假,她走進東街的綢緞鋪。夥計見了,認得是老主顧家中的小女兒,忙將掌櫃的喚出。掌櫃滿臉堆笑,陪著雯到後面去看收藏的好貨。誰想雯挑來揀去,卻只選中了一匹淡藍色細紗絹,量了尺許。

    回到家,雯向女傭人討來針線,躲入自己房中,苦思冥想半日,終於設計出一個滿意的圖案。在淡藍色手帕的四周,她用雪白的絲線繡上了一些星星點點、姿態各異的小碎花,但在一個角落裡,悉心繡上了一尾飛揚的蘆絮。

    不大的工程,耗去了雯幾日時光。雯一面沉浸在幸福的回憶中繡這手帕,一面就想,曾經還在取笑女伴們的戀愛,現在竟也墮入情網,做起一般描花繡朵的「俗舉」來。

    在南國碼頭登上赴歐輪船的前夜,年輕教師收到了這條手帕。他在信中寫道:「我把手帕舉到唇邊輕吻著,上面蘊含著少女純潔的氣息,令人心醉。汽笛聲中,我揮動著它,告別祖國,隨風漂泊……」

    10

    一日清晨,雯手捧課本獨立於宿舍窗前。灰濛濛的天空飄著絲絲細雨,引得她思緒萬千。課本上的數學符號,在她眼前機械地打轉。

    已經很久未收到他的信了。算一算,他應該早已抵達英格蘭,可是為什麼杳無音信?……

    炎熱的夏天已經過去,秋涼在不知不覺間悄悄到來。窗前的丁香在雨中孤獨地佇立,濡濕的葉片上漸漸凝結起珠珠雨滴,似女孩嗚咽的面頰。

    每臨陰雨天,雯的情緒就會變得多愁善感。回憶起兩年前桂花溢香之時窗外傳入的歌聲,心中的惆悵便蔓延開來,益發不可收拾。

    自從青年教師走後,雯不止一次產生過幻覺:誰能相信,他能割捨得下這深深的眷戀?在某個不期的日子裡,驀然回首,他的影子,定會出現在蘆花飛舞的江畔。

    儘管她一次次失望,但當她在夜晚的燭光下,默念著那一行行令人心醉的詩句,那一首首如歌的行板,心頭就會再次燃起迷離耀眼的光環。

    噹噹噹,上課的鐘聲敲響了。環顧四周,同學們都早已離開宿舍,室內空無一人,唯有她的身影,孤獨地站立在窗前。想起昨夜模糊的夢境,她的心緊縮了一下。猛然間,那種奇妙的感覺又襲上心頭:他托夢給我了,今天,他定是要回來了!是的,這一次,一定是真的!

    雯放下手中的課本,迅速地翻找出她最心愛的蘋果綠短袖上衣、白色西式長褲,蹬上白色運動鞋,對著小鏡子將齊肩髮梳理了一下,拔腿便出了校門。

    一路小跑著,來到了北城門外的長途汽車站。雯躲入候車室中,悄悄往外張望。一輛汽車呼哧呼哧喘息著,馳入小小的站台。雯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她衝到候車室門外,滿懷期望地緊盯著從開啟的車門中魚貫而下的乘客。一個一個,車上的乘客下空了,車門關上,哧的一聲又開走了。

    雯返回候車室,坐到長凳上,繼續等待下一班車的到來。等著等著,忽然聽到有人呼喚她的名字。

    驚喜地回過頭去,卻見是同年級的一個男生,身背挎包走進候車室。男生隨口問她去哪裡,雯回答在此等候一個從外地來的親戚,一面敷衍著,一面擔心若是此時年輕教師走下車來,與這男生碰個對頭,可怎生了得。

    幸好,當下一班車開進小站載走男生後,青年教師並未到來,避免了一場尷尬。

    就這樣,在焦急的等待中,雯迎來送走了一輛輛長途班車。不知過了多久,在小站售票口裡坐著的男人隔著窗口對她揮手說道:「小姐,今天沒有車了。最後一班已經過去了!」

    聽到這話,似有人當頭澆下一盆冷水,沖走了雯心中最後一點希望。她忽覺渾身乏力,又餓又累。她慢慢地從長凳上站起,無奈地走出了候車室。

    站在屋簷下,早晨的毛毛雨已轉為豆大的雨點,淅瀝瀝漫天灑下。晦暗的天色裡,竟看不出是何時辰。只覺得面前的世界,空空蕩蕩,陰森寒冷。

    涼風襲來,雯身上一陣抖顫,裸露的雙臂上泛起一層雞皮疙瘩。她不由得伸出手,抱緊了雙肩。清晨出來時興致沖沖,竟未想到要帶一把雨傘。這蘋果綠短袖衫和雪白長褲,原是特意打扮來給他看的,此時才悟出,在這陰雨綿綿的秋涼氣氛中,不合時令得令人難堪。

    售票的男人拎著一串鑰匙走過來鎖門,見她仍立於階前,便道:「小姐,該回家去了!」

    雯應了一聲,木然步入雨中。

    片刻,雪白的運動鞋和長褲就在泥濘的道路上面目全非。

    11

    從那日起,雯變了。同學們不再聽到她爽朗的笑聲,老師們則吃驚於她的學習成績為何直線下降。獨處時,她常常癡立於窗口望著園中的花木發呆。課堂上,她看著黑板,上面的幾何圖案都幻化做一張生有羊羔般溫馴黑眸的年輕的臉。

    一年一度的聖誕節又來臨了。夜幕垂落時,她悄悄走入了城中教堂,希冀著在這神秘的世界裡,或許那朝思暮想的人會突然出現。

    她睜大雙眼在人影中苦苦尋覓,翹首盼望,而那個穿紅袍、背口袋的白鬍子老者,卻再也沒有露面。

    祈禱開始了。她無聲地佇立在最後一排,目光越過前排的眾人,投向高高供奉在講壇上的偶像。風琴聲起,在一個華人牧師的帶領下,教徒們唱起了聖歌。一首接一首,莊嚴的歌聲在教堂空曠的屋頂下迴盪,動人心弦。

    平安夜,神聖的夜,

    萬暗中,光華射,

    照著聖母也照著聖嬰,

    多麼慈祥,多麼純真,

    靜享這天賜的安眠……

    似曾相識的樂曲,令雯的鼻子發酸。淚水充溢了她的眼角,她在心裡一遍遍默念,祈禱那個在青年教師心目中至高無上的神明,把她思念的人,帶到身邊。

    飄忽不定的暗淡燭光,在歌聲中如影似幻。講壇上供奉著的那尊釘在十字架上的男人,在她眼前模糊了……

    平安夜,神聖的夜!

    牧羊人,在曠野,

    忽然看見了天上光華,

    聽見了天軍在高唱,

    歡呼救主今夜降生……

    恍惚間,雯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那……那是他嗎?……是他嗎?」

    她看到了,看到了年輕教師正從十字架上俯首,默默無言地看著她,充滿愛憐……啊,那雙黑眼睛裡含著憂慮與掛牽,淚流滿面……雯不顧一切地伸出雙臂,張口喊道:「我在這兒!在這兒呢!」

    教徒們繼續歌唱著,沒有人理會這女孩怪異的舉動。身邊一個老婆婆輕拍雯的肩頭,示意她放下舉起的手臂。

    雯從夢幻中驚醒,失望至極,再觀周圍,竟覺得滿目淒涼。聖歌仍在耳邊迴盪,她邁著緩慢沉重的腳步,走出了教堂。

    12

    在離開小城幾近一年之時,年輕教師的最後一封信,終於抵達雯的手中。

    雯永遠忘不了那年的清明。掌燈時分,全家人掃墓歸來,正聚在鄉間老宅裡吃晚飯,一個男僕捎來了一封寄到城裡的厚厚的信。

    雯一眼瞥見信封上的幾行英文字母,一顆心就狂跳起來。她放下手中的飯碗,顧不上拾起跌落的筷子,拿起信件,疾步奔向自己的房間。

    取出年節時才用的紅燭點燃,雯顫抖著雙手剪開了信封。這是一封長達八頁的信。年輕教師以幽默的筆調詳述了在異國他鄉的見聞,人們的著裝、飲食、言談、舉止,無不奇趣橫生。

    雯讀著,笑著,笑著,讀著,心裡的甜蜜,在桃花樣的臉龐上溢開。然而,讀到信的末尾,那笑容卻僵在了唇角。

    「雯,我是懷著十分矛盾的心情,來寫這封信的。經過長期認真考慮,我已最終決定採取獨身主義,將我整個身心都奉獻給偉大的主。我準備將此決定告訴家人,相信他們也都會理解並支持我這一決定。如果你能夠原諒我這麼長久不給你寫信的話,我希望能夠繼續保持我們純真的友誼……」

    雯的目光滯留在最後的幾個字眼上,「純真的友誼,純真的友誼……難道說,那一切,都只不過是一場友誼嗎?」

    燭光映照著案頭那枚粉紅色的化學梳子。她伸出麻木的手指,拿起那枚月牙形的梳子,舉到眼前,呆若木雞。

    說來奇怪。那夜在雜貨鋪的洋油燈下,她分明是挑選了一枚米黃色的。然而,一覺醒來,晨光下,典雅的米黃色梳子,竟然變成了俗氣的粉紅色。

    難道說,與生俱來,我患有色盲症?

    「純真的友誼」……「純真的友誼」。她反覆咀嚼著這幾個字,思想似凝固的燭淚,不再流淌。

    牆上的人影,似一尊石膏像般,僵硬冰涼。案頭的紅燭無聲無息,燃到盡頭,留給世界一片漆黑與無望。

    月移中天,屋簷上幾聲輕響,隱隱傳來貓兒悄然離去時奧妙幽深的長歎。庭中桂樹的枝丫,在窗紙上印出紛繁莫測的花紋。朦朧月色下,她彷彿看到一片飛舞的蘆花,烘托著一記記印在藍色長衫上的熱吻,晃來晃去,攪得她心如亂麻。

    時代變化之快,已不容雯細細品味這戛然終止的戀情所帶來的苦果。在失望的浪潮漸漸消退後,青年教師為理想獻身的果敢,卻使他的形象在雯的心目中得到了新的昇華。

    雯的初戀,在她整個生命長河之中,實在只是一朵小小的浪花。但她日後每每提及,總免不了萬分感慨。用她自己的話來說,這場青年時代未果的情愫,是她此生尋尋覓覓卻唯一遇到的一次「真正的、純潔高尚的、不帶任何私慾的愛」。

    殊知這場戀情之所以珍貴,是否只是因她從未獲得。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