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某晚，發生了一件更為令人髮指的事件。女校一名學生在街頭行走時，忽被幾名美軍綁架，強行塞入吉普車，疾馳而去。第二天，消息傳出，學校一片沸騰。學生會決定上街遊行。雯所在的縣立中學全體學生紛紛響應，參加了示威隊伍。
雯走在隊伍的前頭，帶領學生們呼喊著口號，穿行於小城的幾條主要大街。在出事地點，雯代表本地幾所學校向群眾講演，呼籲民眾關心幫助受害的女生，抗議美軍大兵的暴行。
然而，除了當地報紙刊載了一條略表同情的消息外，外界的普遍反應是冷漠的。有些輿論甚至指責那受害的女生不該在黑夜獨行於街頭，自招其辱。女校的校長也因不願傷及友誼而拒絕出面向美軍抗議，為受害者伸張正義。
氣憤之下，數所學校的學生會領袖決定聯合罷課。三天之後，他們的罷課招來了反應。縣黨部派人出面調解，請來了美軍代表，向學生們正式賠禮道歉。美軍代表仍強詞奪理，將被害女生說成是因夜晚獨行於街頭而被誤認做妓女。學生們不依不饒，堅持要理論一番。縣黨部來人卻以友軍友誼為重的大道理，強壓下學生們的滿腔怒火。
雯實在瞧不起這些在洋人面前卑躬屈膝、點頭哈腰的政府官員。因了這種種原因，當雯的一些女友相繼嫁與地方官吏、部隊軍官、洋人買辦，甚至給政府要員做小妾時，她便一一與她們生分疏遠了。
那個年代，十五六歲的女孩嫁個有錢有勢的丈夫，是很多女學生的出路。雯卻不屑於隨這種大流。「我上學受教育，是為了有能力憑自己的本事打天下，豈會為了找個飯碗去嫁給什麼俗不可耐的男人！」
05
抗日戰爭的烽火，逼迫得沿海地區許多大學內遷，山清水秀的小城裡，轉瞬間湧入了許多來自大城市的青年男女。
在小城女孩子的心目中，這些來自外省的青年大學生一個個見多識廣，魅力非凡。此時，反對包辦婚姻的自由戀愛之風在小城刮得正炙。沒過多久，雯就發現身邊的同學好友一個個均墜入了愛河。
課餘時間，女伴們在一起時，最愛議論的話題，毋庸說，就是各自的戀人。她們興奮地躲在宿舍裡或是校園的僻靜角落裡，偷偷地互相交換閱讀對方的情書，然後紅著臉竊竊私語，抿著嘴哧哧傻笑。功課上已沒人用心，大家終日裡忙碌的是寫情書、定約會、織毛衣、繡枕頭這類婚前的準備活動。
在雯的眼裡，女伴們的情人並無甚吸引人之處。她有時偏偏要做出怪樣，誇張地模仿某位女伴戀人的特徵。被取笑者心中惱恨，面上卻又哭笑不得。
雯也曾收到過幾封厚厚的求愛信。她讀過後不屑地將嘴唇一撇，奚落道：「不過是些庸才罷了！」
在高中讀書的遠房表哥，知書達理，性情溫和，甚得外婆歡心。然而親上加親的提議，不由分說，也在雯那裡碰了壁。傷心之下，表哥毅然報名參軍，加入了「十萬青年十萬軍」的中國遠征軍隊伍，赴緬甸作戰。
臨走，他來到雯的宿舍，與她道別。眾目睽睽之下，雯跟在表哥後面，去校園中散步。忽然，她聽到了身後宿舍裡傳出的笑聲。雯一愣，二話沒說，便拋開表哥，揚長而去。
作為校刊的主編，雯發現近來的稿件質量很差。有的約稿遲遲不交，有的交來了，一看便知是敷衍之作。好不容易招集來各位投稿的小姐後，雯帶著調侃的笑容，點了一句：「諸位若肯拿出撰寫情書時的一半用心來，定會妙筆生花呢！」
幾位小姐惱羞成怒。大家面面相覷，在沉默中醞釀著報復。首先一位小姐冷冷地開了言：「好吧，我寫不出好文章，你另請高明吧！」說罷，拿起桌上自己的稿件，忿忿離去。
雯不動聲色，看著剩下的幾位。這幾位竟也依樣畫瓢，個個負氣而辭。
雯從眼角掃著一個個翩然離去的背影，咬了咬紅潤的下唇：「沒你們幾位，校刊照出不誤！」
幾天後的一個清晨，散發著油墨清香的校刊如期出現在校園裡。與以往不同的是，這一期的十三篇作品，均出自於同一位作者筆下。
讀到這期校刊的人們，情不自禁地露出驚訝的神色。議論紛紛中，有人表示欽佩，也有人不以為然。
雯早已習慣了成為輿論中心，不太在乎周圍人的看法。她唯一感興趣的，是那幾位罷工者的反應。當她遠遠地瞥見那幾位多情的小姐聚集在籐蘿架下的荷花缸旁氣咻咻地訴說著什麼時，她差點兒要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時，高高的院牆外，傳來古漢台上敲響的晨鐘，清脆有力，格外鏗鏘，恰似在慶賀她小試牛刀的輝煌。
06
雯卻沒想到，她心中那根愛的琴弦，竟在不知不覺間被悄然撥響。
新學年開始，學校裡聘請來一位英文教師。當雯和高中班全體學生一起朗聲念起這蹊蹺古怪枯燥無味的二十六個字母時，發現英語從站立在講台前那位溫文爾雅、白邊眼鏡後面忽閃著一雙羊羔般溫馴的黑眸子的男高音口中流出，竟像一首抒情詩、一支小夜曲般動聽。
然而，雯真正陶醉於這種奇妙的感覺中，卻始於一日黃昏。
……殘陽於牆垣間將墜未墜，微風中飄浮著桂花馨香，秋色滿園，涼爽宜人。同室的幾個女生晚飯後相攜外出散步，僅剩下雯一人，獨倚床頭閱讀。
那是新近在小城青年男女間爭相傳閱的一本小說——《塔裡的女人》。書中男女主人公那段浪漫離奇的戀愛，緊緊扣住了雯那顆年輕稚嫩的心。她放不下書，就著從窗口流入室內的落日餘暉，迫切地想要獲知那對癡情男女亂世孽緣的結局。
不消說，這本牽動了萬千少女情竇初開之心的故事，同樣打動了雯。當她眼含淚水合上書，深深沉浸在主人公的悲劇中時，聽見了由開啟的窗扉傳入的哀傷優美的男高音歌聲。聽著聽著，雯不由自主地起身趨往窗前。隔著暮色中滿園綽綽的花影，她彷彿看見了年輕教師在那間斗室中憂鬱的面容。
雯默默聽他唱罷《五月的鮮花》，接下來一首，用英語唱的，卻是雯所不熟悉的異國之音。她後來得知，那首歌叫做《夏日裡最後一朵玫瑰》。歌子淒涼婉轉的曲調，此後在她心頭縈繞，多年不散。
年輕教師來自東部一座海濱城市。家鄉被日寇佔領後，他隨學校輾轉遷入內地，畢業後原擬赴英倫繼續求學，無奈海陸皆陷敵手，不得成行，只得在小城教書，暫以棲身。
從他家鄉那歐洲情調的城市來到這青山隱隱，綠水盈盈，觸目皆是上千年古跡的偏僻古城，他感受到一種返璞歸真的寧靜。小城少女雯的聰慧靚麗，無憂無慮的爽朗笑聲，毫不矯揉造作的言談舉止，無一不映入他的眼簾，感染著多愁善感的青年。
春陽下，他與學生結伴去漢江畔的柳林中漫步，在江灘上撿拾精巧的鵝卵石。秋風中，乘牛車遠赴漫山紅透的橘林遊覽，於竹籬茅舍下品茗閒聊。冬日裡，踩霜踏雪遠足山中，到張良廟武侯祠一一尋訪先賢古跡。他從容不迫，侃侃而談，不露痕跡地炫耀著自己的博學多才，暗自欣賞著少女在敬佩訝異間展露無遺的一顰一笑。
在古廟中他那間辦公室兼臥室中，逢到雯前來遞交全班學生的作業時，他會有意無意地將她的視線引往掛在他床頭牆上的那張自己頗為得意的書法之作，並在略略謙虛之後，終要抑揚頓挫地為她吟哦一番：金色的沙灘，藍色的海浪，我美麗的夢想……
然而，當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已給這個不滿十六歲的少女帶來了幻想時，心中卻又生出無限煩惱。
是的，沒有一個字，沒有一句許諾，但是對於年方二十五並已趟過愛河的他來說，雯和他相遇時忽然飛紅的面頰，和他說話時口氣的不自然，目光中的羞澀與躲閃，再清楚不過地言明了一切。
他與高中時代的同學相戀多年並已訂婚。她和他，以及他在教會中做牧師的父親，都是虔誠的基督徒。自己隨校內遷後，留在家鄉的父親患病，完全依賴未婚妻的辛勤照應。他在內心深處一直對溫存賢惠的未婚妻充滿了敬意與感激。面對著如一枝初綻的薔薇般光彩奪目的雯，他忽然感覺到，未婚妻竟如此蒼白平淡。
他感到了惶惑不安，閉上雙目接受現實，心有不甘。倘若聽任自己想入非非，那座道德的天平，又來左右著他內心的波瀾。無可奈何之中，只有時時提醒自己，保持住教師應有的尊嚴，像一位兄長般去關懷天真無邪的姑娘。
殊不知，在這種矛盾的心態中，年輕教師顯露出的若即若離之姿，越發增強了他在雯心目中深不可測的魅力。
07
那年的聖誕之夜，雯和班上幾位女生應邀來到了城中的基督教堂。這是她第一次來到這個神秘的所在。
燭火熒熒的教堂高大的屋頂下，雯一面心不在焉地與其他女生閒聊，一面用目光搜索著攢動的人群，奇怪怎麼竟不見那最想見到的身影。
正值焦急失望之際，不知從何處鑽出一個鬚髮全白、戴紅帽、穿紅袍的老者，擠到女生們之間停住腳，望著她們樂呵呵地笑。女孩子們看著這裝束奇怪的陌生人，正不知所措時，卻聽見老人開了口：「祝大家聖誕快樂！」
雯興奮得眉尖一挑，情不自禁地脫口喊出：「啊！是你！老師！你終於來了！」
在女孩們開懷的笑聲中，年輕教師卸下扛在肩頭的一隻白布口袋，從中拿出用花紙包紮得整整齊齊的一個個小包來，分送到每位女孩手中。
雯顫抖著雙手，拆開自己的那個小包。一個錦緞面，精美小巧的日記本。打開扉頁，裡面一行嫻熟整齊的小字躍入了她的眼簾：殷切地盼望著你能早日加入到主的大家庭中來！
驀然抬頭，她看見已摘除假髮，正在對面與兩個女孩談笑風生的年輕教師。閃閃的燭光下，她感到那溫情脈脈的眼神，隔著所有人的頭頂熱熱地傳遞過來。
「家庭」？他可是在暗示著什麼迷人的前景？那夜，伴著這充滿誘惑的神秘字眼，她浮想聯翩，徹夜難眠。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日，雯瞞過家人，一早便悄悄去了教堂。她和幾個女孩一起，站在年輕教師的身後，觀察教徒們做祈禱。喃喃聲中，雯在心裡認真地體會著，企盼那個使她的年輕教師如此忠誠信奉的神，也能在自己身上顯露靈光。
遺憾的是，無論她千般努力、萬般認真，也絲毫沒有感受到神跡的效驗。
雯坦白地告訴了年輕教師。她一面說，一面卻暗暗擔心，自己的愚鈍，會否使腳步距離那個「家庭」的門檻更為遙遠。
他像個慈祥的兄長，安慰她不必著急，只要心誠，日久必會體驗到神的關懷與溫暖。
這樣說時，雯感到他的眼神中多了一絲坦然。也許他自己的心靈也得到了些許安慰，紛亂複雜的感情，也因此有所淨化。
08
光陰荏苒，八年抗戰終於結束了。春江水暖、鶯飛草長的日子裡，年輕教師收到了盼望已久的海外來函。他迅速整理行裝，負笈前往英格蘭一所著名的神學院。
臨行之際，他約她一談。南城門外，漢江畔芳草萋萋，晚風吹拂起漫天飛舞的蘆絮。朦朧的月色映照下，一對年輕人碩長的身影，沿著狹窄的江堤小徑慢步徜徉。
連綿起伏的蘆葦蕩，把她的思緒帶回到童年的時光。她講起躲在葦葉下，終於盼來手擎紅燈籠四處尋找她們的母親時，由於激動，手臂上泛起了一層顫慄。她是笑著敘述這段如夢往事的，他卻從她的笑聲裡，聽出了壓抑不住的淒涼。
他緩緩蹲下身子，用他白皙修長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捏起一絲絲沾在她長衫下擺上的雪白的蘆絮。深藍色的長衫潔淨了，他把一記記熱吻印在了上面。夜色掩蓋了她羞紅的臉龐。迷離的目光追隨著一隻驚飛的白鶴，遠遠地射向神秘的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