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浮萍 第7章 蘆絮 (1)
    01

    「汪汪!汪汪!」是麥克的叫聲。它已經持續低吠了好一陣子。

    我離開電腦,上樓來到湯姆森太太的臥房外,在門上輕叩了兩下。

    「湯姆森太太!」裡面沒有回答。

    「湯姆森太太!」我提高了嗓門兒。她已經兩天沒有下樓吃飯,該不會發生了什麼意外?

    「汪汪!」回答我的是麥克。它似乎頗不耐煩,用前爪在裡面把門抓撓得咯咯直響。

    不能再等了。倘若麥克憋不住,又在室內「方便」,像以前那樣,麻煩還是我的。我轉動門鈕,剛推開一條縫,麥克便像箭一般躥出,疾奔樓下而去。我快步追在後面,來到後廳的門廊處,只見麥克四隻爪子焦急不安地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來回跺著細碎的步子。我迅速打開門,和它一起來到了後園。

    寬闊的草坪前方,橫著一排齊胸高的白石圍欄。圍欄兩頭各有一溜石頭階梯通往下面數丈深的河谷。忽聞遠處傳來清脆的笑語聲。我俯身欄上朝下看,透過河畔叢生的雜樹間隙,見到一條小舟載著幾個青年男女隨波而下。槳聲、水聲、笑聲,一路清晰地飄來。陽光明晃晃地照著河面上的粼粼波紋。小船漸漸遠去,一切復歸寧靜。

    穿過明媚整齊的玫瑰園,濃蔭蔽日的橡樹林,我走近了那座已廢棄多年,建在懸崖邊上的別墅。別墅的兩扇大門早已癱瘓,歪歪斜斜靠在門框上。屋外的林子黑壓壓的,陽光一絲兒也鑽不進來。屋內四處瀰漫著一股霉氣。客廳中間停放著一台手扶拖拉機,地板上散放著一些烏黑油膩的機器零件與工具。靠牆的壁爐前堆著幾件陳舊的老式沙發。左手一間臥室,裡面擠滿了各種傢俱。

    客廳右邊有道門,通往狹長的露台。露台下面,用幾根高高的木柱,懸空架在崖畔岩石上。我踩著腳下的木板,膽戰心驚地往前挪動了幾步,生怕這不知多年無人涉足的建築物會在不期然間轟然塌陷。

    露台的另一端,已經擺脫了密林的陰影,有陽光透過紗窗灑入,那裡一定是觀賞景色的最佳地點。但我缺乏探險的膽量,只敢在身旁紗窗的破綻處,探出頭往下瞄了一眼。只見腳下幾丈深處,穿園而過的小溪從高坡上跌下,喧鬧著匯入了繞在園外的大河。別墅的下面,原來是兩條河的交匯點。

    「啊!」忽然間,小腿處被什麼東西觸碰了一下,我嚇得渾身一抖,從紗窗外縮回了頭。

    麥克不知何時悄悄溜到了身邊。在這方圓幾十英畝的莊園內,麥克偏偏對這別墅情有獨鍾,每次「方便」必來此地,周圍的橡樹林裡,處處可見它留下的「遺跡」。

    看了一眼手錶,已近兩點。郵遞員該來了。

    「走,拿報紙去!」我對它說。一年下來,這傢伙似乎已能聽懂漢語,立刻衝向林外的汽車道,往莊園大門方向跑去。

    02

    這條德國種的獵犬,體形矯健俊美,黑色的短毛油光可鑒,筆直的雙耳朝天直豎,一眼望去,便知是個厲害角色。

    記得來莊園應徵面試那天,這條獵狗狂吠著從門內衝出,兇猛地往我身上撲過來,嚇得我魂飛膽散,四處躲藏。

    搬入莊園之後,湯姆森太太才透露給我,她當初花了五百加元買下這只兩周大的獵犬,一是為了有個伴侶,二是為了唬住膽敢進園的歹徒。但事實上,她把麥克送到狗校培訓時,吃喝拉撒全學會了,唯獨沒讓它學打架鬥毆的本領。

    老太太一邊說,一邊慈愛地撫摸著麥克的臉頰:「我想把它培養成一個有教養的孩子,不讓它跟任何邪惡的東西沾邊。」

    她一臉得意地告訴我,麥克凶狠的外形,甚至把前來公幹的警官也嚇得面如土色呢!他們哪曾想得到,這只獵狗撲上前去,只不過是想與來客親暱一番罷了!

    順著蜿蜒的汽車道,我往園門那邊走去。路兩旁一叢叢水仙在微風中輕輕抖顫,高大挺拔的杉木提供了夏日需要的陰涼。綿延起伏的草坪遠處,環繞著一片片疏密有致的各色林木。一路走去,湖邊、溪畔、灌木叢中,不時閃現出一座座門窗俱全的小木房。

    老太太說,那是多年前莊園的老主人為園中的鳥獸們修建的,為的是讓它們在寒冷的冬季,也有個躲避風雪之處。

    我為老主人的善心所動,也曾好奇地檢視過其中幾座小木屋。遺憾的是,在屋中那些雖然顏色陳舊,但卻擺放得整整齊齊的木桌木床上下,沒有找到任何可尋的鳥蹤獸跡。可惜了建屋人一片盛情!

    麥克在前方追逐一隻松鼠,眼看快要追到了,松鼠一躥,順著樹幹爬上了一棵高大的雪杉,氣得麥克仰起脖頸衝著樹上一陣亂吠。我正看著好笑,麥克停止了吠叫,像離弦的箭般射向草坪遠方。

    我的視線追隨過去,落在約百米外的果園裡,但見兩隻體形高大、淺棕色似鹿的動物,正在林中閒蕩。瞬息,麥克已衝到它們面前,兩隻動物驚駭間拔蹄便逃。它們跑起來速度竟也不亞於麥克。奇怪的是它們在草叢中跳躍時,身後翹起一條碩大蓬鬆、毛茸茸的白尾巴,像風中的旗幟,飄飄揚揚。

    林蔭路前方,出現一座水泥橋,橫跨於幾丈深的溪谷之上。橋上有人影晃動。駐足細看,原來是喬治和一位陌生的老婦,正俯身橋心的圍欄,開心地說笑。

    喬治是在園中服務了幾十年的老園丁,他和妻子住在園子邊上一座石塊壘砌的十分古舊的兩層小樓裡。三個月前,與他相伴一生的妻子患病死去,喬治在極度悲痛中臥床不起,幾番提出辭職。

    現在,老頭兒正對著那陌生老婦的耳際悄聲低語,老婦一面微笑聆聽,一面低頭欣賞橋下的潺潺流水。

    看見這幅景象,我慶幸喬治已走出哀傷的陰霾,開始了重新生活。

    03

    取了郵件回到大宅,四處仍然靜悄悄。湯姆森太太還未起身?我有些不安,別是心臟病突發了吧?

    我到她臥室門外叩門良久,不見回音。難道她已撒手人寰?這念頭使我心驚肉跳。我不顧一切地推門而入,奔到她床前細看……謝天謝地,她還活著!隔著毛毯,我推推她的肩膀。她微微睜開眼皮,雙目游離,有氣無力地問道:「啊,是你,莉蓮……什麼時辰了?」

    「兩點半了。」我輕聲答道,「你現在想吃東西嗎?我已準備好了你的葡萄柚和烤麵包片。要不要給你端上來?」

    「不要……」她似乎抬不起沉重的眼皮,又閉上了雙目。

    「你最好吃點兒東西。」我伸出雙手想扶她坐起,「起來吧!你不能這樣整天睡在床上。」

    「不……謝謝……莉蓮……我沒事,我很好……」她蒼白的嘴唇翕動著,擠出這幾個字,便不再開口。

    我觸到了她冰冷抖顫的手,悄悄在心裡一歎,放棄了努力。

    電視機前的小茶几上,放著滿滿一碟香煙頭,還有她最喜歡用的那只圓柱形雕花水晶杯。茶几旁的地毯上,躺著一隻大號空酒瓶,標籤上幾個英文字母正對著我的視線:伏特加。她這次實在是醉得太厲害,連酒瓶都忘了藏起來。

    算算時間,這瓶四十盎司的酒,不到兩天,就瓶底朝天了。烈性酒對人體的危害,人人皆知。尤其是老太太買醉的習慣,與中國人又不同。她從不要任何下酒物,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將酒精空腹灌下肚。自從我發現了她的不良嗜好,不知在心裡打過多少回腹稿,要與她認真談一談戒酒的方案。但是,老太太千方百計地在我面前隱瞞自己的貪杯,反弄得我不忍揭短。

    麥克溜進來,輕捷地一躍,跳上大床,湊到老太太身邊。它不去自己那一側的枕頭上躺臥,卻用嘴拱開她的毯子,四肢鑽將進去,將毛臉緊貼在她鬆弛的頸下,像個撒嬌的孩子,雙眼瞅著我,百無聊賴。

    我呆立於床前,看著枕頭上那張佈滿細碎皺紋的臉和那頭稀疏的白髮,心裡充滿了憐憫與無奈。看來,今天的晚飯仍然不用做。自己一人,隨便吃點兒剩飯罷。

    回到樓下的小客廳裡,打開剛取來的報紙,先挑出我訂閱的《世界日報》。瀏覽了一下要聞,便翻到副刊的文藝版面細讀起來。

    一篇散文中,有些熠熠閃爍的字眼攫住了我的目光。「抗戰期間」,「秦嶺南麓的漢江平原」,「春天金燦燦的油菜花田里」,「幾個青年男女抗著長槍去打斑鳩」……我怦然心動,放下報紙,望著窗外無垠的天空出神。

    這優美清新的文字,顯而易見出自女作家之手。古城可是她的故鄉?抑或她曾如尋找陽光的鴻雁,翩翩降臨過古城上空?抗戰時期,她該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吧?不知和她一起在油菜花田里打斑鳩的夥伴中,可曾晃動過「她」或「他」英姿勃勃的身影?

    04

    那是一座每到春天,藍天碧野便都被淹沒在金燦燦的油菜花田中的小城。

    小城交通閉塞,自古以來靠架設在秦嶺懸崖峭壁上的棧道與外界相連。一切新鮮東西的傳入自是不易。當地人得宜於天時地利,滿足於豐衣足食的小康生活,鮮有揭竿而起鬧革命的。外地人有逃荒落難來此的,有感於盆地生活的富足,便在這魚米之鄉扎根落戶,融入古老緩慢的生活節奏中,看山林由綠變紅,望江水自西流到東。

    然而,到了四十年代初期,這種亙古不變的節奏突然間被打亂了。

    天然屏障倒是阻擋了日本皇軍的進攻。鼓樓上空偶爾落下過幾回飛機扔下的炸彈,炸死了個把行人,便把家家戶戶搞得惶惶不安了。再當美國人在西城門外建起了前所未聞的空軍基地時,老人們更覺得世道變得不可思議了。

    舊歷新年到來之際,政府組織了縣立中學的女生前往基地,與美軍士兵聯歡。雯代表全體學生向美軍駐地的司令長官獻上鮮花。女學生們隨之呈上她們精心繡制的白綢圍巾,上面有個象徵著勝利的綠色「V」符號。

    美軍的小樂隊奏起了華爾茲舞曲,高大健壯的士兵興奮地趨前,邀請女孩子們伴舞。性格拘謹的小城女子個個慌亂,不知所措,羞紅了面孔,拚命搖頭擺手,臨來時強記的幾句英語竟忘得一乾二淨。

    雯和其他女孩一樣,矜持地謝絕一切邀舞者的熱情。小城的風氣尚未開化到能接受男女相擁而舞的程度。儘管她們這些受過教育的女學生被當地人視做開風氣之先河的時髦女性,可還無人甘願為此犧牲自己和家人的名譽。

    沒過多久,這些外來者的神秘感就逐漸褪色了。街頭巷尾,常常會看到他們三五成群,招搖過市,赤膊袒胸,追逐女人。人們議論起這些洋鬼子的惡劣行徑時,滿面鄙夷。

    一日午後,雯去城裡辦事。臨近南城門時,身後閃過來一個挑夫。一股強烈的惡臭鑽入鼻孔。雯微皺雙眉,側目望去,見那挑夫肩頭挑著的兩隻竹籮中盛滿血淋淋的牛羊內臟,挑夫頭上生有瘡瘍,一團嗡嗡叫著的綠頭蒼蠅圍繞著他上下翻飛。

    雯屏住呼吸,有意放慢腳步,與挑夫拉開了一段距離。未曾想,在城門下一個小飯鋪前,幾個美國大兵正舉著照相機四處獵奇,一眼瞄見挑擔前來的癩痢頭男人,便如獲至寶般大呼小叫著,揮手讓他停下。

    挑夫聽不懂嘰裡哇啦的英語,不解其意,唯曉得這些身著軍服的洋人不好惹,便怯怯地放下了肩頭擔子。幾個美國兵打著手勢,叫那可憐巴巴的男人脫去上衣,露出骨瘦如柴的胸膛,挑著擔子站到飯鋪門前一條長凳上。挑夫戰戰兢兢尚未直起腰身,手舉相機的大兵又連比劃帶嚷嚷地指著自己的牙齒示意他「笑笑」。

    看著眼前這幅景象,憤怒的火焰在雯的胸中騰地燃著。「真卑鄙!竟好意思戲弄這可憐的鄉下人。他們來此,是作為友軍幫助中國打日本的,卻對我們中國人毫無尊重!」她不忍再看下去,氣沖沖地離開了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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