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時,便看到了老宅上下哭天喊地亂成一團的景象。
年逾古稀的外公因中風臥床不起時,雯尚為豆蔻年華的小姑娘。
老人自知留在世上的時日已屈指可數。一晚,他將子女喚至床前,看著像三棵小白樺般挺拔俊秀的兒女,淚水止不住地湧出他枯萎多皺的眼眶,滾落在花白的鬍鬚上。
「如果我走後,給你們每人都留下一大筆錢,」老人試探著,「錢多得吃穿都用不完,你們打算怎麼用呢?」
棠漫不經心回道:「無非買房置田罷了。」
琴低頭垂目半晌,方輕聲啟口:「花用不完,只好存在錢莊裡了。」
外公的目光,最後落在雯的臉上。
小女兒明亮的眼珠一轉,吐出清脆的兩個字:「放賬!」
外公仰頭不語,良久,方長歎一聲:「咳,可惜,你怎麼不是男兒啊!」
05
連續七天七夜隆重浩繁的葬禮,已近尾聲。
大門外,沿街里許,擺放著親朋至交送來的各色花圈,輓聯孝幛。最惹眼的,是展示於大門兩側的出行用具。左側,用錫箔糊裱的四匹高頭大馬,形態大小幾可亂真,拉一輛金紙製作的轎車,其美輪美奐,引得觀者讚不絕口。右側,立一紙紮車伕,拉一輛簇新的黃包車。這種膠皮轱轆車,為新近傳入古城的交通工具,於坊間尚為稀罕物事。工匠惟妙惟肖的技藝,使人看不出這輛車竟也為紙箔所制。圍觀者不免惋惜,這一應美麗精巧的藝術品,都將在幾個時辰後付之一炬,伴亡者升天。
大門內,寬敞的堂屋正中,停放著沉重的楠木黑棺。靈前香煙裊裊,孝幔重重。連日來,大院內充塞著各色人等:前來弔唁的親朋好友,置辦喪禮雜事的傭工,吹奏哀樂的藝班子,外加日夜唸經超度亡魂的眾僧。
外婆已疲憊不堪,仍強打著精神接待親友,指派下人。她所面臨的,是雙重艱巨的任務。
外公在病勢沉重時,親自做主為十七歲的棠訂下了一門親事。未想,距迎娶僅差九天之時,外公卻撒手人寰,終未能親眼看見兒子的良辰吉日。
喜帖已全部發出,辦喜事的所有準備都已就緒,倘若此時取消婚禮,照習俗要在守孝三年後方可重新迎娶。鑒於紅白喜事皆為興師動眾,耗時耗財又耗力,為節省起見,外婆果斷決定,葬禮結束後,婚禮仍按原計劃進行。
幾天來,偏院裡的廚房未曾熄火,大碗小碟地招待著川流不息的人群。今天是最後一日,來賓已達高峰,坐滿十餘張八仙桌。楊家親友多,好吹毛求疵者亦不在少數。外婆小心謹慎地應付著各位,唯恐給愛挑眼者留下日後嚼舌的話柄。今日若順利度過,後日的婚禮便可如期舉行。
外婆時而回首,朝擺在堂屋案上的大座鐘瞭去焦急的一瞥。擇好的出殯吉時,就在眼前。
恍惚間,她似乎覺察到院中氣氛異常,有人在擠眉弄眼。尚未看清究竟有何差池,只見族人中七八個老少爺們兒已經離席,邁入前廳。一個手勢,眾人便似一堵牆般齊刷刷地橫在了靈前。
外婆定睛,見為首一人竟是外公的同父異母弟,六老爺。只見他不慌不忙,邊翹著小指用牙籤剔著稀疏的齒縫,邊用眼角冷冷掃視著外婆,拿腔拿調地代表幾戶人家,提出了對外公遺產重新分配的方案。
「你若是個曉事的嘛,自不必我們多言。若是裝糊塗,哼!」六老爺將牙籤狠狠朝腳下一擲,虛肥的黃面皮上擠出陰森森一笑,「也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對,這棺材今天就別想出堂屋!」脅從者捋袖子跺腳板,一片吵嚷。其中一人,拿出早已備好的一掛黃銅大鎖,叮噹響著,示威性地掛在了堂屋門環上。
外婆脊背上頃刻間滲出了一層冷汗。顯然,一切都是預謀已久,算計到了節骨眼上,要這孤兒寡母好看。外婆強自鎮定,曉以大義:下葬的時辰已擇定,誤了大事,後果難當啊!
六老爺鼻孔中「嗤嗤」兩聲,傲慢地扭過頭,瞥一眼西斜的日頭,腳下卻似鉚住了般,紋絲不動。幾個男人發出不屑的冷笑,個個繃緊臉,叉開腿,頑固地擋在靈前。
片刻前,尚為嘈雜喧鬧的前院,此時鴉雀無聲。來賓擁塞到堂屋前,從窗欞的縫隙與下垂的挽幛間伸頭探腦,屏息觀望。空氣彷彿凝固住了,艱澀異常。
外婆盯住堵在眼前的人牆,一陣暈眩。她顫抖著,雙手在身邊摸索,尋找著什麼,竭力支撐住搖搖晃晃的身軀。
正在後面院落裡與姐姐一起接待女客的雯,從傭人口中得知了發生在前院的「兵變」。雯撇下姐姐,急匆匆地跑進廂房,找到正在登記禮品賬目的哥哥。
棠不耐煩地擲下手中的毛筆,仰靠在太師椅背上,緊抿著唇角,一聲不出。連日來,他心裡懊惱不堪,不想與任何人攀談。那個吊著一張木瓜臉的鮑家女子,哪裡配做他的新娘!小城中對他青睞的女學生不計其數,其中頗有幾個出色的,譬如那個在文明戲「棠棣之花」中扮演女主角而轟動了全城的姜小姐,豈是這鮑家女子可以相提並論的!
一貫被嬌寵的棠,其實心裡十分清楚,為什麼長輩們在這件終身大事上固執得絲毫不肯相讓。鮑家是鄰縣首屈一指的大財主。在眾人眼中,唯有這兩家聯姻,於面子上好看,堪稱門當戶對,而小輩的委屈,又有誰肯去理會呢!兩天之後,他就要被迫與那個木瓜臉拜堂成親了,可歎他這個聞名全城的翩翩公子,竟無力左右自己的青春與人生!
「我有什麼法子?我的痛苦,有誰關心過?」棠冷笑道,「讓他們鬧去吧!都拿乾淨了,倒還省心!」
雯咬咬下唇,猛然轉身,將哥哥的牢騷甩在了腦後。
圍在堂屋前瞧熱鬧的人群,忽聽身後傳來一個少女清脆的聲音:「閃開!都閃開!」
眾人回頭,只見一身素裹、兩頰緋紅、杏目圓睜的楊家小女兒,手提一柄雪亮大斧,從人堆後擠了過來。
她衝到靈前,對外婆說:「媽!與這些人講理,有何用處!」旋即對那堵人牆喝道:「誰不讓開,我就砍誰!」話音剛落,她便雙手高舉大斧,衝到門前,照著門環上那掛黃銅大鎖,劈將下來。
幾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銅鎖光噹一聲,跌落地上。圍觀者一片驚呼。眾人瞠目結舌,都道這不顧一切拚命的小女子,此番定是瘋了!
擋在靈前的幾個男人,嚇得抱頭鼠竄。雯舞動利斧,佯作追趕,直到他們慌不擇路,做鳥獸四散。
外婆醒過味來,一揮手,候在一旁的幫工們迅速聚攏,抬起了沉重的黑棺。
雯在葬禮上的驚人之舉尚未在饒舌婦人口中被嚼爛,有關她的其他軼聞又接連不斷成為小城人茶餘酒後解悶兒的談資。
雯的對手,不僅限於那些穿長衫馬褂、戴瓜皮小帽、叼著長桿煙槍吞雲吐霧的老朽糟糠,還有那位留洋歸來、穿西裝皮鞋、梳油光分頭、引領了古城中追逐時髦男女東施效顰的縣黨部書記大人。
正如外公預見到的那樣,他去世後,年方十三歲的小女兒,成為外婆唯一能夠依賴的左右膀,協助外婆抵擋來自惡勢力的明槍暗箭,艱難地保護著外公身後留下的巨大財產免被貪婪者鯨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