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你怎麼能這樣說呢!」高個子的陌生女人急切地反駁。她的聲音清脆悅耳。「我們又不是階級敵人。他們才叫勞改呢!我們,是勞動鍛煉!這可不能相提並論!」
「管它叫什麼呢!你該給我寫個信哪!把我們都蒙在鼓裡……虞誠呢?他那裡怎樣?」
女人歎口氣,沉默了片刻,才說:「最近,部裡有個蘇聯援建的重要工程,突然不讓他參加了,他還是留蘇回國的呢!唉,黨員,幹部,又是反右領導小組的成員,他沒離婚,壓力實在太大……其實,我也不想連累他,可兒子還那麼小……我再三求他,讓他給我個機會,好好鍛煉,改正錯誤……他算是勉強答應了。媽,你也不想想,我現在這個樣子,多為難哪!怎麼能再留下她呢?我沒辦法,只能把她送人!我有個同事,人很好,但不能生育……」
「雯!」外婆打斷了她的話,「什麼時候,你變得這樣沒志氣了?再難,也得挺直腰桿做人……」
不明白她們說的是什麼。困意濃濃中,我又合眼睡去。
03
多年後,一個風和日麗的夏日傍晚,媽媽已經渾濁的目光,凝視著落日餘暉映照下碎金般迷離的湖水,聲音平板地敘述起當年。
她曾想把我送進京城裡的寄托幼兒園。然而那個年月,一封單位出具的介紹信就讓她碰了壁。「茲有我單位右派分子楊雯……」字字似銳利的鋼針,刺著她高傲敏感的心尖。她雙手顫抖著,將介紹信揉成一團。
於是,接下來數月,我便在農場裡過起了無憂無慮的日子。外婆白日裡幫食堂的炊事員打雜,夜晚便陪伴我睡在那間堆積著農具的小屋裡。
依稀記得在田埂上捕捉螞蚱,在草棚下觀望壁虎的樂事。也曾於寒風瑟瑟的夜晚,溜進農場工人的小屋,好奇地看著他們圍在火爐上吱吱作響的黑鐵壺旁,盯著通紅的煤火旁烤著的幾片焦黃的窩頭干,默默地咂吸煙斗。
媽媽與十幾個女人合住一個大房間。長長的通鋪上,每人分得二尺寬的領地,像沙丁魚罐頭樣,擁擠地排列著。我曾看見一個漂亮女人端著臉盆裊裊婷婷地走進來,將橫穿大屋的鐵絲上掛著的所有毛巾擼到一邊,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容不迫地把她那二十多條花色各異的手絹整整齊齊地晾在上面,而媽媽投去不屑的一瞥。
在食堂吃飯時,媽媽對她鄰鋪的阿姨悄聲議論起此事。「解放前,她是美國人公司裡的高級職員,那才是真正的資產階級呢!現在來農場勞動鍛煉呢,幹起活來還是挑肥揀瘦的,一遇到打掃廁所她就躲開。」
媽媽的鄰鋪是個高雅端莊的英文教師,與媽媽已相識數年。誰也沒想到,在農場那個特殊的環境裡,雞捨裡一顆剛下的鮮蛋,毀了她一世清白。
批鬥會開完後,英文教師把媽媽拉到牆角哭訴:「真的,我真的沒想偷。打掃雞捨的時候,我看見了那顆蛋,它實在是太可愛了,握在手裡還溫乎乎的,我只想著休息日要把它帶回城裡,若讓我媽媽見了,會多高興啊……」
晚上,媽媽來到我和外婆居住的工具房,敘述著白天的批鬥會,口氣中難掩鄙夷。「誰不餓?可是寧願餓死也不能偷!這是思想品質問題嘛!唉,本來還打算把孩子送給她呢,幸虧沒有。」
媽媽自始至終堅信,她是被冤枉了。所以她要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有別於身旁那些貨真價實的資產階級右派分子。
掏廁所人人都怕。媽媽卻橫下心,咬著牙,坦然走出隊列,嘴角還不忘掛上微笑。儘管她鞋底踩到糞坑邊蠕動的蛆蟲,鼻孔中鑽入沖天的臭氣時,她的頭髮根會豎起,脊背上會一陣陣發麻。
三夏裡搶收搶種,她幾天幾夜未曾合眼,走著走著便歪倒在路旁,再也爬不起身來。秋冬季節挑河泥修水渠,她和男勞力比肩賽腳。逢年過節打牙祭時,她卻聲稱吃不慣油葷,將分到碗裡的幾片豬肉撥到農場工人的碗中。她患上了嚴重的關節炎,夜夜在疼痛的折磨中輾轉難眠,可她倔強地忍耐著一切,不喊一聲苦,不請一天病假。她殷殷企盼著的,不過是總結大會上幾句珍貴的表揚,還有那未來鑒定書上的,有可能更改的幾個字眼。
媽媽的苦苦掙扎,外婆一一瞧在眼中。
某日清晨,她牽著我的手,在寒風中與媽媽默默告別,悄悄離開了那片收割過後,袒露著褐色胸膛的土壤。
04
太陽漸漸隱沒在西花園那片樹林後面。暮靄籠罩了重簷斗拱的大殿。迴廊環繞,方磚鋪地的院落裡靜悄悄的,僅有幾隻灰色的麻雀,在高高的青石階前幽閒地蹦跳著。
星期六了,眼看著和我一同吃住玩耍了好幾天的小朋友都被爸爸媽媽接走了,唯剩下我,無人來接。我收回目光,離開窗子,蹲在空蕩蕩的大殿角落裡,獨自一人無聊地擺弄著矮桌上的幾塊積木。
五天前,外婆把我領入這所雕樑畫棟、曲徑通幽的深宅後,便口稱去給我買冰棍,一步三回首地退到紫籐纏繞的影壁後,不顧我在兩個阿姨懷中哭天搶地,一去不返了。
「小平!小平!」幼兒園阿姨推開門,探進頭來興奮地叫著,「你爸爸來接你啦!」
爸爸?我放下手中的積木,疑惑地抬起了頭。門口,立著一個穿灰黑色花呢大衣,戴皮帽的高大男人。他端正的長方臉上,帶著溫厚的微笑,近視鏡片後面,閃動著一雙慈祥的大眼。
我瞧著他發愣,隱約中又似乎明白,外婆,不會再回來了。
這時,他向我伸出了雙手:「來,小平,跟爸爸,回家吧!」
冬日的寒風,颼颼地掠過遠處灰暗的城門樓。幽長的胡同裡,每一聲腳步都重重地敲擊在心口。我無言地蜷縮在呢大衣溫暖的懷抱中,耳畔感受到微微的喘息聲。
拐入華燈初上的大街,商店櫥窗裡五光十色,散發出誘人的溫暖。在一棵老槐樹下,他停住了腳步。昏黃的街燈光透過枯樹枝丫,灑在他寬闊的額頭上。他凝視著我,輕聲低語:「叫爸爸,好嗎?爸爸給你買橘餅吃……」
我默默地盯著他口中呼出的熱氣,在夜色裡冉冉消失。那對真摯誠懇的眼睛裡,透著一抹憂慮,更含有幾多關愛,幾許深情。
因此,從四歲那年那個寒冷的冬夜起,我便認定了:虞誠,就是我的爸爸。
多少年過去了,細細搜索記憶的長河,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當時是否叫出了「爸爸」這兩個凝重的字眼。然而,那個寒冷卻又溫馨的京城的夜晚,那雙純樸善良的眸子,充滿疼愛的低語,還有蜜漬橘餅香甜的滋味,卻永遠永遠嵌入了我幼小的心扉,從此再未消融。
當我像一隻膽怯的小貓依偎在他懷中的時刻,豈能預見,在今後漫長的歲月裡,這個男人將帶領我們走上一條充滿顛沛流離、數度分散聚合的坎坷道路;我將目睹一個善良高尚的人,如何痛苦地掙扎於理想、良心和殘酷的現實間,一點點將做人的尊嚴毀滅。
05
眨眼間,我快滿七歲了。那天,媽媽帶著我去西城一所著名的小學面試,那裡專門招收寄宿生。媽媽在京郊農場歷經三年「勞動鍛煉」,終獲「摘帽」榮譽,剛剛返回機關工作。
我把雙手藏在背後,掰著指頭,緊張萬分地回答完老師的提問,被告知錄取後,一身輕鬆地來到了屋外。
大禮堂門前,花壇中的美人蕉開得正艷。面對空曠無人的操場,媽媽拉起我的手,用力晃了晃,聲音裡透著異樣的激動:「小平,你已經長成小學生了!你知道,這,是多麼不容易啊……」
媽媽從未摟抱過我。就連這種罕有的、生疏的緊緊握手,也在我身上引發了一陣不可名狀的顫慄。我不由得抬起臉,怯怯地端詳著她。
正在低頭凝視我的媽媽,似一尊玉潔冰清的大理石雕像。淡藍色小格子的細紗短衫,襯著她白皙的皮膚分外光潔細膩。潤澤的棕色短髮修剪得整整齊齊,烏黑的瞳仁深邃美麗。高鼻樑下,薄唇緊抿,線條優雅。
走在外面,我一向為媽媽出眾的儀容、高貴大方的舉止感到驕傲。然而此刻,她似乎陷入了深思,目光複雜得難以解讀,裡面包含著欣慰、自豪,卻又摻雜著哀怨、惆悵。雖然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我卻覺得,媽媽在看的,似乎不是我,而是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媽媽曾經神色迷茫地打量著我,聲音中滿是失望:「你怎麼會變成了這樣子呢?哪裡像我?……你剛生下來時,紅紅的臉蛋,黑黑的大眼睛……」
哨鴿從藍天飛過,在空中留下餘音裊裊。媽媽移開視線,仰臉看著頭頂的白雲,長長地舒了口氣。
此後數年,我偶爾會聽到媽媽奇怪的抱怨,將自己不幸的根源,歸咎於我的存在。內疚與委屈混合在一處,令我越發惶恐不安。我想討她歡心,卻又不知該怎麼辦。因此,便有了許多個不眠的夜晚,當同宿舍的女孩子都已沉入香甜的夢境時,我卻大睜雙眼,盯著窗外冷月,穿透雲層,拂過柳梢,遊蕩在渺茫的星空,在心裡悄悄編織一個個關於媽媽和我的,美麗而傷感的童話。
於是,外婆和她所居住的故園,猶如一顆顆神秘的星星,時時在童話的密林深處閃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