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是一個夏日的傍晚,我得知了楠去世的消息。怎麼死的?
不知道。報紙上沒提。媽媽的聲音十分鎮定。顯然,在打這次越洋電話之前,她的感情已經過充分沉澱。
放下電話,我呆立在書房窗前,不知所措。
花園籠罩在暮靄中。噴水池畔的銅雕天使影影綽綽,展翅欲飛。小徑旁濃艷的玫瑰,在人跡罕至的莊園裡默默地吐著馨香。草坪遠方,如煙垂柳掩映著一汪湖水,水面在落日餘暉中泛著微光。野雁領著一群毛茸茸的兒女,在金黃色的蒲公英花叢中悠閒地漫步。
大千世界,依舊和諧靜謐,生機盎然。誰能相信,死神會在這樣美麗的黃昏悄悄駐足身旁?
我忽然感到渾身無力,只想回臥室中躺下。拖著沉重的雙腿,穿過空曠的客廳,我來到了大廳。寬闊的樓梯頂端,正對著湯姆森太太的套房。那扇門依然緊閉,裡邊死一樣沉寂。恍惚記起今日午後,我正在小客廳裡讀報時,老園丁喬治從側門溜進,鬼鬼祟祟地將一個紙袋放到餐具台上,便默默地返回他的小石樓去了。顯然是約好的。他才離去,老太太花白的腦袋就出現在高高的樓梯上面。她臉上掛著與喬治一樣的詭秘笑容,略帶幾分羞慚地和我搭訕著,躲躲閃閃取走了紙袋。大家心照不宣,女主人又將開始新的一輪伏特加之旅了。
我心下明白,有身份的加拿大人,無不視酗酒為恥,所以她不得不煞費苦心地在僕人面前遮遮掩掩。我早有心勸她戒酒,卻顧及她的體面,一直無法啟口。
該用晚餐了。但老太太準是又喝得酩酊大醉,摟著心愛的狼狗流連枕上,不思茶飯。然而,此時此刻,我發現自己異常寬容,完全能夠體諒她的所謂墮落。喝吧,人生苦短,不就這麼點兒可憐的樂趣嘛!
回到我的臥室,關上房門,我拎出了手提箱。翻出夾層中的小布包,幾本書,一封信,都攤在眼前。這些東西伴隨著我漂洋過海,從中國到加拿大,又從一個城市輾轉到另一個,也算歷盡天涯了。
泛黃的信紙,邊緣已經磨損。但不用展開,我也能默誦出其中的每一片段。
……自從去年夏天在北京看到你,我的眼前總是晃動著你的身影。你美麗,健康,一舉一動都酷似你的母親。二十八年來,命運使我們不能相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想像的海洋裡,捕捉你的音容笑貌。
當我在中山公園紅牆古柏的陰影下,聽你用那樣平靜的語調,敘述一棵小草是怎樣在大石重壓下伸展開她的枝葉時,我衰老的心在流血,可我並未感到絲毫驚奇。因為在你尚未來到人世之時,我已經悲哀地意識到,你將要踏上的,是一條最為崎嶇坎坷的人生道路,而我,作為父親,卻無力去阻止將要發生的一切,無法去保護這朵誕生於我心靈的稚嫩的小花……
我努力信守諾言,不再和你聯絡。可是,我的孩子,你知道嗎?我天天都在盼望著得到你的消息,想知道你的蹤跡,想聽到你哪怕僅僅叫我一聲『爸爸』……原諒我吧!孩子,你能理解一個父親的感情嗎?你來到人世後,我只見過你一次,我真害怕,這第一次,也許將成為最後的一次啊……
我放下信紙,癱倒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後,呆呆地盯著天花板。
這是楠寫給我的唯一的一封信。楠,就是那個我也許應該叫「父親」,可卻從未叫過的人。
我生性優柔寡斷。好幾年了,我一直在猶豫著,是否應當滿足他的願望,叫他一聲「父親」呢?
我有時感到茫然:楠,究竟算不算我的父親呢?也許算,因為,他是給了我生命的那個人。但是,把「父親」這個充滿情感的稱呼和楠聯繫起來,於我,又實在生疏,實在不自然。
在我二十八歲之前,我們從未謀面。在我生命中相當長的時期裡,我甚至不知道有此人的存在。只是在我十三歲那年的秋天起,楠才像個面孔模糊的幽靈,時時會在月黑風高的夜晚,淒然浮現,在我幼小的心靈上,劃下一道道憂傷的刻痕。
我從未給他寫過回信。首先,我實在不知道,假如真要提筆的話,究竟怎樣稱呼楠才算適宜。另外,我也很在意媽媽的感受。雖然她對楠始終如一的怨恨至今令我費解,我卻不願做一丁點兒傷害她感情的事。多年來,我一直無法,實際上也從來不願和她認真地討論一下楠這個人。媽媽和我都十分清楚,任何與楠有關的話題,即便是最微妙的觸及,也會在我們已經過度敏感的神經末梢上,激起驚濤駭浪。
現在,楠已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我從此不必再為究竟要不要給他回信、究竟稱呼他什麼才好而煩惱。
我沒有流淚。也許我已經成熟,或許我只是變得麻木了。我奇怪,自己竟能很平靜地想他,不動情感。
是的,他走了,悄悄地消失在這個喧鬧的世界裡,化為空氣,化做塵埃,無影無蹤,卻又無處不在。
我的心縮了一下,再次意識到面對自然的萬般無奈。也許,我們本不必活得如此緊張,如此在意,既然沒有永恆的存在。為什麼,這麼久,我都不能決定是否給楠寫信呢?即使現在想寫,已沒有地址投送,無人去讀了。也許,我本應擯棄這重重顧慮,及早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傾訴衷腸。不難想像,楠定是懷揣一腔心事,滿腹複雜,踏上了黃泉之路。
我開始疑惑:給媽媽帶來厄運的,果真是楠嗎?如她一貫所堅信的那樣,把我們幾十年來歷盡的劫難都推到他的頭上,公平嗎?顯然不。可如果不怨他,又怨誰呢?命運?時代?還是我們自己?
「汪!汪!」隔著幽深的走廊,幾聲粗壯的狗吠,打斷了我紛亂的思緒。房間已陷入黑暗。我爬起身來,沒有開燈,默默地走到窗前。
望著月光下蜿蜒伸展的草坪,聽著密林中潺潺流淌的河水聲,我想起了一年前搬入這座巨宅時興奮喜悅的心情。今天,我卻奇怪地感覺到,這片恬靜無瑕的世外桃源,倘若多些嘈雜,多些熙攘,或許還能多幾分親切,少幾分寂寞與孤單。
野雁在遠處的湖邊發出了一聲聲高亢的鳴叫,似乎在尋找它遲歸的兒女。在那急切的叫聲中,我打了一個寒戰。哪裡才是我的家園,我的親人,還有我熟悉的溫馨與喧鬧?
一瞬間,那已經逝去的久遠的年代,那些模糊、憂傷然而卻美麗的零星記憶,襯著暗藍色夜空中紛繁複雜的星漢,交織一處,撲面而來。
02
對媽媽最早的印象,始於一個蛙鳴月夜。
那年我快四歲了。外婆領著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從西安來到北京。外婆告訴我,到北京,是去找媽媽。
我有些懵懂。媽媽,不是一直和我住在一起嗎?在那座幽深闊大、綠蔭掩映著一幢幢平房的院子裡,有花園假山,還有天棚下的幾隻金魚缸。竹簾上拂過樹影,牆角傳來蟋蟀輕鳴。薄紗蚊帳裡,一隻手臂緩緩搖動著蒲扇,如煙似霧,縹緲朦朧。
直到多年後,我才明白過來,兒時記憶中殘存的那些水墨畫般淡薄的印象,出自琴姨的家。
一輛跟在電車後面緩緩移動的腳踏三輪車,穿街過巷,把我和外婆帶入了一座幽深的院落。沿牆幾株高大的苦楝樹,濃蔭遮天。淡紫色的木槿花兒開得正旺,綠油油的冬青木修剪得整整齊齊。隔著一座枝繁葉茂的葡萄架,我看見了一橫一豎,兩座四層高的紅磚樓房。
門房裡走出一位鬢髮斑白的老人,看著外婆,露出驚訝的神色。「……您找她呀?她早不在這兒啦!走了一年多了!怎麼?您不知道嗎?」
外婆拉著我的手猛地捏緊了。側頭瞧瞧已經西斜的日影,她把沉重的包袱重又背上肩頭。
下一個飄入記憶的畫面,是月光下一望無際的稻田。我們下了長途車,跌跌撞撞,穿行於田間小徑。空氣中瀰漫著稻花與泥土的馨香,溝渠裡迴盪著聒耳的蛙鳴。
那夜的路,似乎特別長,總是走不到頭。我累了,蹲在小路上,不肯再挪動一步。外婆拐著小腳,背著大包袱,跨上一座架在水溝上的簡陋的木板橋,向遠處田野裡的燈火眺望。「乖,來看哪,快到了!」
夜幕掩蓋下的田野裡,影影綽綽排列著幾溜土坯房。燈光從敞開的門窗裡射出誘人的溫馨。端著臉盆毛巾出出進進往四下裡嘩嘩潑水的人們,打破了這蛙鳴之夜的靜謐和諧。
一個女人慌慌張張地朝我們走過來。她身材高挑,留齊耳短髮,褲腿挽到膝上,光腳穿雙泥巴膠鞋。
「哎呀!媽!您怎麼來了?……啊,還帶著她!」
外婆用沉默迎接著那女人嘴中發出的一連串驚訝……
實在是困乏了。在一間裝滿鐵掀和鎬頭的小房間裡,我很快便在一張狹窄的木板床上墜入夢鄉。
啪!啪!不知何時,手掌拍擊蚊子的聲音,又將我驚醒。黑暗中,身邊傳來竭力壓低的談話聲。
「……右派?我知道。聽收音機裡說了好久了。怎麼,你也是……」這是外婆沉穩的聲音。「你現在,就是人家說的,什麼勞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