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睛 第25章 姐姐不想上復讀班
    文化館的陳清風調走了,調到了南京的《新華日報》社,做「農村版」的記者,負責寫一些各地農業大豐收的新聞。陳清風到艾家來告別,艾早不在,他給艾晚留下一本剛剛出版的《巴黎聖母院》,叮囑艾晚,如果她和艾早有機會到南京,一定要找他去。

    艾晚看不懂雨果的這本文筆繁瑣的書。她知道書不是給她的,是給艾早的。她想,艾早拿了人家的書,也應該回贈人家一樣東西,哪怕是一個本子,一支筆。艾晚在家裡翻箱倒櫃地找禮物,沒有找到一件像樣的。她就倒出了自己儲蓄罐裡全部的一塊二毛錢,要湊給艾早,上街現買去。

    艾早回來後,聽艾晚說了這件事,淡淡地瞥一眼《巴黎聖母院》,告訴艾晚:「老掉牙的書了,我早就看過了。」

    「他專門來送給你的。」

    「送唄。」

    「你不送給他禮物了?」

    「我不想看見他。」

    「可是……」艾晚攥著手裡的錢,「他幫艾好上了少年班啊。」

    「他不也沾了光嗎?都調到省裡工作了。」

    艾晚心裡很悲涼,想不明白艾早和陳清風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處得那麼開心的朋友,為什麼說翻臉就翻臉,一點點念想都不留。

    艾早每天早出晚歸,回來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很忙碌的樣子。媽媽對艾晚說:「看看,人還是要受點挫折好,你姐姐現在多用功,這麼學下去,考個好大學有什麼難的?」媽媽就開始細數,同事家哪個孩子,復讀之後考上了什麼學校。這巷子裡又有誰誰誰,原先調皮搗蛋,後來浪子回頭,發奮一年,考上了哪個學校。「你姐姐基礎多好,跟那些孩子是不能比的,她要是明年還考不上,這世上就沒有天理了。」

    有一個星期天,艾早起床後說是學校要補課,背上書包匆匆地走了。她走了之後,媽媽在家裡打掃衛生,發現艾早上學用的課本都新嶄嶄地堆在她的床腳,拿一塊枕巾蓋著。上學不帶課本,這是什麼意思?媽媽存了個心眼兒,等艾早回來,找個空子,不聲不響去翻她的書包。一翻,裡面果真一本書沒有,滿滿一包都是鄧麗君的磁帶。

    「這是什麼?艾早你交待,你今天出門到底幹了什麼?」媽媽拎著那包磁帶,神情很嚴肅,目光簡直就像兩根尖利的針。

    艾早不在乎地:「媽你不要緊張好不好?你不怕嚇著我,還不怕嚇著了艾晚?是同學的磁帶,怕她弟弟拿,存我這兒了。」

    「你的書呢?你上學怎麼不帶書?」

    「我今天是測驗,帶什麼書?你不怕我翻書作弊?」

    言之鑿鑿,滴水不漏,媽媽無話可說。

    可是媽媽從此就有了陰影,目光總是偷偷摸摸要往艾早的書包裡看,打量那裡面到底裝的是什麼。她經常故意磨蹭到艾早出門之後才上班。艾早前腳一走,她後腳就直奔艾早床邊、書桌,翻尋一切令她可疑的東西。她總是喝令艾晚:「不要告訴你姐姐。」

    艾早不是艾晚,不容易被媽媽嚇住,她把不想看的課本藏到艾晚床底下。有一次她還帶回來一個磚頭大小的錄音機,拿布包著,裹到了艾晚的被窩裡。她眨著眼睛對艾晚說:「等爸媽睡了,我給你聽好聽的歌。」

    夜裡,艾早擠到艾晚的床上,拿被子摀住兩個人的腦袋和那個錄音機,放進一盒磁帶。磁帶不知道被多少人翻錄過,聲音沙啦沙啦的,好像錄的是一個外國歌星演唱會。歌者嗓音尖利,背景音樂轟轟得震得人心裡發慌。艾晚一句都聽不懂,可是她發現這個人只要一開口,台下就尖叫,跺腳,發狂,瘋了一樣。

    「刺激吧?他叫邁克爾傑克遜,美國黑人。」艾早附著艾晚的耳朵說。

    艾晚心慌慌的,不知道應該給出一句什麼評論。

    「他到日本開演唱會,救護車都要開到現場去。」艾早又說。

    「為什麼?」艾晚很茫然。

    「怕女孩子會暈倒。」

    「為什麼會暈倒?」

    「太激動了,太崇拜了。」

    「哦。」

    「你不覺得激動嗎?」

    「我聽不懂。」艾晚老老實實說。

    艾早「嘁」了一聲,在被窩裡扭動屁股,腦袋跟著音樂節奏一晃一晃,很迷醉。

    艾晚卻覺得被窩裡的空氣太污濁,她被憋得有點透不過氣。

    週六晚上,已經過了晚飯時間,艾早還沒有回家。爸爸媽媽和艾晚守著桌上的米粥和一盆蛋炒飯,都沒有動筷子,一分一秒地等候著門外的腳步聲。終於媽媽吩咐艾晚:「你去二中找一找你姐姐,別是被老師留校了。」

    艾晚得令出門,沿著河邊往城北方向走。寒露之後天開始黑得早了,家家戶戶都開了燈,關著堂屋的門在家裡吃晚飯。門縫裡有光亮,傳出電視機裡播新聞的聲音,還有小孩子不好好吃飯被大人呵斥的聲音。河水黑黝黝的,顯得凝重,滯澀,有水草和污泥的腥氣。艾晚走得跌跌絆絆,到了二中校門口,卻發現鐵門已經緊閉,校園裡黑暗一片,寂靜無聲。她想繞著圍牆再看一圈,結果在經過一片荒芫的小樹林時,聽見林子裡有人在嘻嘻哈哈的說笑,還有很多一閃一閃的小火光。

    艾晚站住了,心裡遲疑著,不能確信艾早是不是在這個人群中。她試試探探地喊了一聲「姐!」

    有片刻的安靜,似乎林子裡的人都吃了一驚似的。然後,艾早弓著腰從林子裡竄出來,一把拉開了艾晚。

    「你怎麼跑到這兒?」她手指縫裡有火頭在閃。

    「媽媽讓我找你。」艾晚解釋。

    艾早把手裡的半支煙丟出去,拿腳尖碾滅。「回家不准說。」她告誡艾晚。

    艾晚心裡很害怕,敲著小鼓一樣,咚咚地發響。中學生抽煙是不好的事,尤其艾早還是個女孩子。女流氓?艾晚心裡剛閃過這個念頭,自己倒被嚇得半死。

    艾早嘲笑她:「傻瓜!抽根煙有什麼了不起?我不過想嘗嘗煙抽在嘴裡是什麼感覺。呸,一點都不好抽,又苦又嗆人。你放心,我以後都不會再抽了,太沒意思了。」

    艾早返回去跟那群人打了個招呼,領著艾晚往家走。她把書包斜背在肩上,大步流星的,弄得艾晚只能跟著她一路小跑,想說句話都說不成。艾早領著她,不走河邊,從城中心大街上穿過去,路過一家煙酒雜貨店,掏錢買了兩塊泡泡糖,一塊給艾晚,一塊剝了紙塞進嘴巴裡,大張旗鼓地嚼。嚼了一會兒,她吐出糖膠,張開嘴巴對著艾晚呼氣:「你聞聞,還有沒有煙味了?」

    艾晚這才明白,她是用泡泡糖來漱口的,怕嘴裡的煙味被媽媽聞出來。

    艾早這樣的人精,她為什麼就不能像艾好那樣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呢?這是老實的小妹妹無論如何都想不通的事。

    接下來的事態,以一種艾晚不能設想的情形往前發展。

    有一天,不是星期天,媽媽去銀行辦公事,走到大街上,忽然一輛嶄新的北京吉普車呼嘯著從她身邊開過去。車窗洞開,依稀看見開車的小伙子剃光頭,他旁邊的女孩子圍著一條紅絲巾,風把絲巾吹得飄飄揚揚,一抹鮮紅色像火苗兒一樣閃爍在車窗口,奪人眼目。

    媽媽被疾行的吉普車一驚嚇,先是在心裡恨恨地罵一句,忽然一個激靈,醒過神來了,發瘋樣地追上去。開車的人從後視鏡裡看見媽媽跌跌撞撞往前奔,不得已停了車。

    媽媽奔過去一看,果然是三虎和艾早。

    「三虎你哪兒來的這輛車?」媽媽嚴肅著面孔,覺得有必要替胡媽教訓這小子。

    三虎是個機靈鬼,馬上跳下車,規規矩矩向媽媽匯報:「我的好朋友,他是縣政府車隊的,我借他的車過把癮。」

    「不好好上班,跑到大街上撒什麼野?撞著人怎麼辦?」

    「阿姨,」三虎笑嘻嘻的,「我剛出了差回來,調休。我現在的技術,哈,一等一地好,絕對出不了事!放心!」

    媽媽的腦子裡,這才浮出來一個更大的問題。

    「艾早,」她繞到右側車窗邊。艾早已經心虛地搖上窗玻璃,她敲一敲,示意艾早再搖下來。「我問你,你今天怎麼不上課?」

    艾早一臉坦然:「學校今天有活動,徵用了我們的教室,放假半天。」

    媽媽不說話,只用不信任的目光鎖住她。

    「真的!」艾早嬌嗔地叫:「媽你幹嗎這麼看我啊?你要是不相信,去學校問啊,你去啊!」

    艾早拿穩了媽媽不可能真的跑去學校問。

    媽媽默想了一下兩個人給出的理由,好像也沒有特別不正常的地方。媽媽自然惱恨艾早跟著三虎混,但是三虎畢竟不是她的孩子,不好說得太過份,只能敲打艾早:「你是讀高考復讀班的人,有些事,用不著我多說。學校放假,你的人生沒有放假,不能就這麼把時間浪費了。」

    「學習學習學習!我煩了,散散心不行嗎?人跟機器不同,機器可以無休止地轉動,人會疲勞,要求有休息的權利!」艾早伶牙利齒,當街要展開跟母親的舌戰。

    媽媽氣憤得臉色發白:「休息可以,不能跟男孩子在街上瘋瘋顛顛!」

    「誰瘋顛?規規矩矩開車,規規矩矩坐車,這是瘋顛嗎?媽媽你也是有知識的人,你理解這個詞用的是什麼標準?」

    媽媽真要被艾早氣瘋掉了,要不是恰巧碰上爸爸,把她連拉帶拖地弄回家去,真難想像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樣的事。

    這是艾早頭一回對媽媽態度強硬,據理力爭,一字一句咬著不放。之前她的所有反抗,還都處於地下狀態中,是綿裡藏針的,小心謹慎的。

    媽媽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天,不吃不喝,悲傷,失望,氣憤,掉眼淚。

    爸爸說:「艾早,我知道你是個孝順孩子,對父母好,對弟弟妹妹好,你不願意讓你媽媽太難過,是不是?你去跟你媽道個錯,說聲對不起,我保證就沒事了。你媽她就是個要面子的人,喜歡聽個軟話。」

    艾早倒還懂得「適可而止」,按照爸爸的囑咐,到媽媽床邊低了一個頭。媽媽順坡下驢,眼淚汪汪地講了一番大道理,這事也就算過去了。

    然而陰影就此埋了下來。媽媽和艾早之間,逐漸變得敏感而尖銳,戒備而對立。媽媽越是惱恨和反對的事情,艾早越是有興趣小小翼翼踩著「雷區」往前趟。她跟媽媽作對似乎有了癮,看見媽媽痛不欲生、傷心絕望的樣子,她的腎上腺素就升高,就笑嘻嘻,樂滋滋的,有快感,有惡作劇成功的開心。

    她去到時髦的「美發店」,把劉海和辮梢燙得飛翹起來,像電視裡常見到的女演員的那種髮型。她穿起掃帚樣的喇叭褲大搖大擺在街上走,故意讓路人對她側目。秋風起,天轉涼,大家都穿上了毛衣,她偏就穿夏天的薄薄的絲襯衫,凍得鼻子發紅臉發青。她在家裡大聲地哼著鄧麗君的歌,時不時地,抱起一把椅子,陶醉地旋出一個舞步。她嘲笑媽媽和艾好之間一成不變的通信語言,鼓勵艾晚在作業太多的時候罷學不做,半真半假地提出她不想再讀書了,讓爸爸媽媽「借」給她一筆創業資金,她要干個體,爭取兩年之內掛上「萬元戶」的大紅匾。

    媽媽聲淚俱下地向爸爸哭訴:「我們到底做了什麼孽?艾早她怎麼會變成這個樣?」

    爸爸無可奈何地安慰她:「考上大學就好了。只要考上大學,我保證她什麼事沒有。你想想,這孩子也是心高氣傲的人,上個復讀班,她心裡憋屈啊!」

    媽媽冷靜下來,覺得這話有道理。艾早心裡不痛快,跟誰去「作」呢?當然是家裡人了。非常時期,媽媽願意原諒她。就讓她可著勁兒「作」吧,不就剩大半年時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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